那是个比现在年轻几岁的何飞盏，短发，锋芒毕露的一双眼睛闪烁着猛狠决绝。是初中吧，她正向教室外走，身后跟着几个不学好的同学；经过门口时，悄悄地斜了眼坐在第一排的男孩子。
　　男孩子方脸白面，正专心写作业呢，感受到熟悉的视线，下意识抬眼看了看，正对上她冷如寒冰的眸子。见是她，又看到她手上拎的书包，他急忙站起来拦上去：“小飞，等一等！”
　　全天下也就是他吧，能令桀骜的何飞盏低头。她乖乖站住，垂下眼睛：“宁。”
　　陈宁将她拉到一边：“小飞，你又要逃课了是不是？再这样下去你会考不上高中的！”
　　她冷笑：“我本来就不想上什么高中，这里没有我想学的东西。”上学至今，遇见他才是她唯一的收获。
　　“你这样不行啊……要不，我去求求老师，再把你调回来，还坐我旁边，好不好？”眼看着她一天比一天堕落，陈宁是真着急，心里不免对老师也有些怨气。
　　为着他这份关怀，何飞盏目中的森冷稍稍和缓：“不用了，我跟你同桌的确是会打扰你，对你不好。”他是那么勤劳上进的学生，老师又怎会允许她这样的差生与之结交。
　　“没关系，我来教你，你一定行的！”
　　何飞盏笑了：“宁，我不是不行，只是不想再要这一套了。这里的生活不适合我，学这些东西对我没用。”十六岁的她，年少轻狂。
　　十七岁的他悲哀地看她走远。还有两个月便是中考，他能疼小飞的时间不多了，可她又偏偏那么倔强高傲。小飞、小飞，该拿你怎么办呢？
　　
　　“大姐头，来这里干什么？”瘦皮猴儿般的小强不解地看她。
　　何飞盏挥挥手，专心琢磨墙上成排的电线和闸刀：“你去那边看着，有人来的话就叫我。”
　　这个大姐头古古怪怪，不像别的女生那样出来混歌舞厅，倒是喜欢成天往乡下跑；平日里逃课了跑去人家果树林里躺着看书，这会子怎么又对电门感兴趣了？“大姐头，你到底要干嘛啦？”
　　确认了总闸，何飞盏眯起双眼：“我要……破坏学校的总电源。”
　　“什——”小强张大口看着她将闸刀拉下，又将电线几把扯个精光，再将配电盒的铁门关好，一脚一脚狠狠踹上去，直到铁门深深地凹陷在内，隐隐还能听见漏电的“滋滋”声。
　　离开作案地点很远后他才回过神来：“大姐头，你没事破坏总电源干嘛？”也不怕触电？大姐头真是太酷了。
　　何飞盏跨上脚踏车：“我不想再听见那支歌。”她面无表情地说。
　　歌？难道是每天黄昏时广播里头放的那支“此情可待”？小强恍然大悟地追上去：“大姐头，你真是很喜欢陈宁是不是？”
　　喜欢？那一个个课桌上铺满了橙色夕阳的黄昏，窗外是水波粼粼的池塘，岸边垂柳丝；有风吹过，水面便泛起金色的涟漪。伴着那支歌，宁就坐在她身边，见她看他，温文一笑。
　　“他是我此生最敬重的人。”何飞盏淡淡地道，只有他才是毫无所图地真心对她好，无关风月，只是疼宠。他是天生照顾人的人，也正因此，没有他的黄昏，她不要再听那支歌！
　　小强疾蹬几下：“那你干脆跟他谈吧。”陈宁对大姐头好是他们全班有目共睹的事，那小子虽然木讷无趣，不过只要大姐头喜欢就行。
　　摇摇头，何飞盏加快速度向马路上的公交车追去，有心一较高下。谈？谈什么？恋爱？宁的宠溺是太过美好的回忆，也是她至今感受到的唯一温暖，怎么能用庸俗的情爱去玷污于它？！是的，她想要他，眷恋他的温暖，想要永远霸占住这个好人，独占他的宠爱。可是啊，可是，宁是老实本分的，她却那么厌世偏激，怎能让他和这样的自己绑在一起？宁该是幸福的，全世界最好的人就是他，为他的幸福，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开。
　　“大姐头！！等等我——”小强哀叫着把车子蹬得飞快，“没刹车你骑那么快干嘛？！”
　　
　　“说！你今天是不是又逃学了？！”急怒交加的中年女人边叫边指着她，“你这小孩怎么就那么不听话呢？！”
　　何飞盏漠然地看着窗外渐淡的晚霞。
　　“你给我说话！！”母亲叫的越发歇斯底里。
　　“没有。”她淡淡道。
　　“没有？！你姨夫都看见了，说你在马路上飚车来着。没事你跟汽车较什么劲，想死啊？！”见女儿撒谎，她怒气更盛。
　　“既然知道了还问什么，打就是了。”她厌倦地转过脸去。姨夫？也许下回她该学曹阿瞒那般倒地装疯一回。
　　“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你不是每天都在打吗。”
　　气急败坏的耳刮子扇上她面孔，何飞盏抚住脸，眼中浮现起杀气与恨意。就是她！这个与自己有着最近亲血缘关系的人，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四年来的打骂，何飞盏不承认这样的人是自己的妈！恨她，恨她，恨到想亲手杀了她，大家同归于尽。就为这记耳光，她也该付出代价！大人很了不起吗？可以这样侮辱子女？！
　　“小飞，你妈妈可能是暴躁了一点，可你也的确做的不对。和她好好说说，以后好好念书，啊？”宁总这么劝她。
　　杀气褪去，何飞盏恨恨地忍下了。既然宁这么说了，她虽然不能全照办，却还能忍。
　　“你这眼神是不是巴不得把我吃了？！”何母惊怒地跳脚，“我今天非打到你怕不可！”她回身找家伙。
　　
　　夜，无心功课，何飞盏躺着一动不动已经很久了。耳畔细细的两道泪痕流入发际，若不留心，定看不出她在哭。四年了，早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好哭的。亲情、友情、爱情……她一无所有；回想往事，只有无尽的厌烦，真不知还活着做什么。
　　她没有价值——想及此处，她慢慢坐起，从窗台上寻到一片锈迹斑斑的刮胡刀片。走入卫生间，她打开电灯，对着左手腕慢慢割了下去。一刀、两刀，道歉不知是哪一年的，钝了，割的不深；她模糊的双眼为着那切肤之痛清晰起来。一刀，再一刀，细细的，小心的割。宁，再见，再见。狠狠地割，横了心硬是要割断这俗世牵绊。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
　　鲜血滴在雪白的浴缸上，蜿蜒。鲜红衬着白瓷砖真好看。何飞盏微笑着，割下去。
　　
　　
　　老人们常说：时间就如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又说：一辈子一眨眼就过去了，万人皆如此说，偏偏何飞盏的日子一直是很慢的。她自三岁开始记事，除出幼时记忆较模糊外，十岁以后的大部分日子都能很清楚地想起，青春期的日日夜夜更是记忆犹新。父母有了年纪且不去提，同龄人中往往有人丢三落四，例如卞丽，还有蒋珍珍。这二位健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何飞盏戏称她俩是：“少儿健忘，老年痴呆。”
　　因着每一秒都在煎熬，所以才会记的那么牢罢。童年的悲剧缘起于母亲的暴力教育，她又天生反骨不肯妥协，棍棒之下出孝子，偏她又是例外；只想远远地离开那个家，越远越好。多年的坚持与忍耐造就了她疏离冷漠的气质，与父母都不亲近，何况其他。很少有人会如她般不断地折磨自己和身边的人，明知只要“听话”、“好好学习”便能得到一切宠爱，她偏要坚持去看闲书，逃课出游，骑着脚踏车在马路上飞驰。她要体会新鲜，感受人世，要确实地证明自己活着。
　　如此逆子，打死活。母亲恨铁不成钢的眼泪中，高高举起的家法下，她执拗地别过了眼。不自由，毋宁死；没有死成，所以她逃了。
　　
　　缓缓张开眼睛，心中阵阵酸痛。又梦见童年了，别人的童年都是甜蜜，唯有她，回首一片灰白。这些事从没有认真去记，却在心中刻得那么深，真要命。
　　枕边手机正在响，她看也不看地接起：“喂？”
　　“丫头啊，在干吗？那边热吗？”
　　看看手机，心中浮起阵阵厌烦：“妈，中午12点，南京的夏天，你说呢？”
　　“吃过饭没有？”那边不依不饶地追问，小心翼翼地。
　　她真是她妈妈吗？怎么对自己女儿的生活习惯一点儿都不了解？是普天下的母亲都这样呢还是只有她家的是这样？“你有什么事？”何飞盏的声音更不耐烦。
　　“没事就不能问问你啊？！你这丫头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事？！”
　　“没事我挂了。”她收线，将手机抛开，心里是死一般的寂寞。总是这样的，总是一说话就吵架，这样的母女关系，她大概会后悔把自己生出来吧。
　　“小飞，你怎么能这么同你妈妈说话？”王慧在旁边听半天了，忍不住出言指责，“那是你妈哎！”
　　当然，那是生她养她的妈，该是与她最亲的人，也正因此，她才忘不了那些恨。何飞盏看了看王慧，笑了：“知道了，王干娘。”
　　“什么干娘，你又睡懒觉，岳云的午饭怎么办？！”
　　对了，岳云，怎么总是会把他忘了。何飞盏下床洗漱回来，边换衣裳边抱怨：“我这哪是雇仆人，简直变成老妈子了。”
　　王慧已经钻进帐子准备午睡：“那你就别管他，让他饿着。”
　　她做不出，看来这老妈子是当定了。叹口气，何飞盏走出去叫人，谁知今天邪了门了，连喊三声都没见岳云出现。
　　
　　怎么挣钱呢，这是一个问题。
　　想了一夜也想不出的岳云见何飞盏天亮才睡下，心知她必然又是下午才会醒，趁着空儿便四下溜达溜达。他想找份工作，可又不想离开盏，那就只能在附近找找看有没有活儿干了。
　　何飞盏的学校处于南京市郊，近铁路，贴国道。周边除了两个居民小区外都是修车行、汽配店。岳云的现代知识少得可怜，自然不能从事那么高精尖的工种、居民小区外倒是许多铺子摊子，吃的玩的卖什么的都有；但人家小本经营，都不招工，就算招工，他也拿不出身份证。
　　怎么挣钱呢？他坐在马路牙子上冥思苦想。大中午的，路上没什么行人，就他傻呵呵地在外头烤着。早饭中饭都没着落，腹鸣如鼓。岳云摸摸肚子，堂堂七尺男儿，空有一身本事却无处施展。落到这步田地，怎一个惨字了得。
　　太阳很毒，风却也不小，不知打哪儿卷来张破纸，正朝岳云的脸飞来。岳云伸手抓住，展开一看：招工 本工地急需运沙、装卸工人若干，月工资600，包吃住，有意者……
　　“天助我也！”岳云大喜过望，一拍大腿便站了起来。600耶，盏一个月才三百，而他有600的话，那就真的可以养她了！
　　看了看地址，刚好在盏的学校后街，岳云飞一般卷过去，生怕别人抢了他的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