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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印(十九)--心与脑之鉴别

满亭星月
2009-08-01 16:45   收藏:0 回复:1 点击:4808

    心与脑之鉴别
   我的手头有一大堆书信集。包括:狄德罗写给索菲,阿波利奈尔写给玛德莱娜,塞维尼夫人信札,波德莱尔信札,乔治桑信札,德方夫人信札,福楼拜信札,马拉美信札及其关于诗歌的书简,奥维德虚拟的虚构人物的书简。书信是我最喜欢阅读的文学体裁之一,在我看来,最美丽的语言都在书信里。有自然口语的部分,也有典雅精致的部分。至于情书,常常是五彩缤纷,余香满口。有一次一个朋友让我翻译一句很拗口的学术语言,我忍不住揶揄,这不是法语,要学法语,不如去看情书。她以为我是开玩笑,其实我是认真的。在那么多书信集中选出这几个人,是因为他们都是灵魂和语言格外丰沛的人。这里面从美学的角度讲,桑的信札应该是最好看的。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女子,很纯情,很任情,中气十足,灵魂在天上飞。她的心里是有清泉的,杳杳泫泫,溢满着芳香。德方夫人国内的朋友可能不太熟悉,她是十八世纪的贵妇人,最重要的是,她是伏尔泰的朋友。一个能和伟人做朋友的女人让我产生浓厚的兴趣,我对她的兴趣远胜于对伏尔泰本人。尤其是,她的后半生双目失明,我想看看一个盲人对世界的解读。至于马拉美,不见得我有多么喜欢他,虽然他和波德莱尔跟我有一定联系,譬如,马拉美是一个白羊双鱼,波德莱尔是一个纯粹的白羊,另外奥维德也是白羊双鱼,所以买来看看,我们这个时段出生的诗人为什么统统反常到如此地步。阅读的时候又发现,果然什么人和什么人往来,伟人通信的对象,往往也是伟人。所以判断一个人的时候观察他朋友的高度和族群绝对错不了。
   怀念那些书信往来的日子。那些信件我都仔细地珍藏着,放在一个木匣子里,如同在我心里。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人写信给我,收到远方的信笺的感觉久违了。憎恶电子邮件的机械,深深地向往着古典的意境。譬如,红粉泪,彩笺书,两心知,譬如,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譬如,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当年瑶瑶和阿萌还赠帕给我,而今果然像阿萌的笔迹那样,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而三个人可以再次聚首的时候,真不知何年何月,喟然长叹。
   蒙彼利埃的法布尔博物馆在维修四年后重新开放了,有杂志专门为它作了一起策划。被蒙彼利埃的首长鼓吹为欧洲最美丽的博物馆之一。于是决定下周抽空去看看,因为杂志介绍从文艺复兴到当代的绘画大概有4000幅,雕塑就更多。这个博物馆的藏品主要是捐赠的,滴水成渊。蒙彼利埃一大因为历史悠久,就成了天然博物馆,四五月份的时候去转转,看看解剖学博物馆的千年沉淀。至于中世纪手稿,已经让我目不暇接了。
   很疲惫。一个星期都在写论文没有一天休息。冬假反而比上课还忙。今天终于抽出一点时间写一些漫漶的心情。全班被论文折磨到我这种程度的恐怕找不到第二个。我的论文初步估计仅仅正文就要110页,加上说明目录注释参考书目之类,肯定在130页以上。估计三月底能把初稿完成。我人生整整四个月的时间,连呼吸都奉献给了这篇论文,是绝对的心血精气的凝聚。我的论文是我送给自己的二十五年人生的献礼,刻画着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印痕。我思想的高度,人生的感悟,语言的诗性纯度都寄予在里面了,没有更好的礼物胜于这篇论文。希望再过去二十五年的时候,我可以献给自己的礼物其厚重程度是这篇论文的三倍,因为童年的时光不在学术时间的范畴之内。想到人生不过三个二十五年而已,更加觉得浪费光阴可耻。于是珍惜着每一寸时光的片羽,用厚度来弥补逝去的华年。
   离收尾不远,所以比较的张力自动呈现。自己回头看不同的两部分,能感觉到巨大的差异。忽然灵机一动,觉得沙龙部分可以用“肥沃的田野”或“宽阔的水流”来形容,而我们的青楼是“清奇的气韵”。前者是散漫而充实的大雅,闲庭信步,在静静的流中增长着,润泽着,终于灌溉出一片田野并且被下一个时代延续。而后者是一种激荡,一种释放,开始被紧缩在一个封闭的质料里,然后冲破束缚冲天而起,在突破中有一种诗意和高华。但它欠缺沉稳和从容,欠缺一种丰厚的延展,所以也容易夭折,难以为继。我也终于看到了文学批评所能达到的高度,我看到了几本可以跻身于法国最好的文学批评行列的著作,也看到了自己巨大的差距。有差距是好事,因为可以找到努力的方向,可以找到参照物。所以可悲的是独孤求败,曲高和寡,想看什么都要俯视,那才独怆然而泣下。
   春天来了。到处是盛开的花朵。燕子语梁间,菊花吐出了绿色的苗。阳光是清新的,树林是清幽的,猫儿是清灵的,除了我是浑沌的而不是清朗的。辜负了春天。这么美丽的季节,应该去郊游,去看看山看看海,去汲取一点儿生命的气息,去采几朵野花戴在头上,去看日出,搞点野炊。所以以后的春天里,要把这损失找回来。要对得起如花朵般盛开的生命。人生最多不过百年,百分之一的比率,实在太高。
   到天涯看杨仲凯写给即将出世的孩子的书简,有两段讨论印象颇深。一个关于身体,以此说明家人的特殊性。我由此想到,肉体除了是一个生理的存在,还是一个伦理的存在。因为是伦理的存在,所以不愿意伦理以外的人来碰触,这不但是一种意愿,也是一种权利。我们允许一个人接触自己的身体,或者很自然地接触另一个人的身体,说明在我们之间有一种伦理的维系,亲情友情爱情。除这三者之外,我相信由于不小心而产生的身体接触,都要说声“对不起”。何况,除这三者以外,主观上我们也不愿意接触与被接触。淼说,知道么,拥抱有益健康。我笑着说没什么人可以拥抱。因为在蒙彼利埃和这三者有关的我一个都没有。其实法国式吻的时候是有轻微的拥抱的,然而我不喜欢,如同敷衍。我这人从小就不喜欢别人接触我的身体,亲人吻我的时候,我总是拼命的擦被吻过的地方,老妈至今揶揄我这个“不良拒绝”。上大学的时候在寝室却是毫无禁忌,我就是第一个花痴,我喜欢挑逗农奴和月月,因为我们是朋友,有深挚的爱与友情。所以我对挑逗隔壁两个寝室的姐妹,大多数时间,兴趣索然。沉重的肉身,呵呵,人在这一点上,与挑选伴侣一样,恐怕是世界上最苛刻的动物。第二个给我印象颇深的讨论是关于宽容的,他说,要允许别人比自己弱,也要允许别人比自己强。这句话非常言简意赅。然而我得检讨,从心的角度讲,这一点我做得并不到位。我待人表面上永远是和气生春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怒目相对。但从心的角度讲就是另一回事了。对那些比自己弱的人,我是俯视的,多少有点目无下尘的意味,对于比自己强的人,我一向喜欢交往,因为受益无穷。但我这个“管窥蠡测”的人,能察觉内心深处的一抹淡淡醋意,一抹不甘。所以需要检讨,因为境界没有到家,到家的话,就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是淡山微云,闲庭信步,是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是一夜落花雨,满城流水香。所以要想真正雍容大雅,要像宝钗一样,浑然不觉。
   说到身体,我还想到读红楼的时候,注意到宝玉的针线活总是交给姐妹们或者贴身的丫头们做,而不要专门做针线的人来做。因为一双鞋穿在脚上,一个荷包戴在身上,穿的戴的是一片心,是针针线线里手心的温暖和情谊。所以探春说给哪个兄弟做鞋子,是心,而不是应然。属于心的是挂起来的,属于脑的是放在旁边的。所以年少的时候不喜三国水浒西游,而今斟酌,是因为这三部小说里没有“心”,没有女性的柔情。原来女性的柔情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因为缺少,让我在主观上觉得生涩和距离。今天当然可以重新审视这三步古典名著的价值,但依然是属于脑的,与心无关。人应该把属于心的和属于脑的分清楚,如同要把属于公的和属于私的分清楚。
   把陈子龙的“拟别赋”和柳如是的“别赋”中的一部分翻译成法语。发现自己的古文还没有学到家。关于典故,了解的和不了解的几乎一半一半。譬如,蘼芜金屋折柳洛水朝来燕子楼河梁叹青骢马延平之剑盈盈道旁是很清楚的,庐江少妇文园小姬樱桃夜语平原之簪就处在半知半解间,需要进一步确认。于是开始想念汉赋,想念魏晋和明清之文,想念汉语美学。觉得自己快要临近言语无味面目可憎,需要灌输相关养料。翻译的时候觉得汉语中那些古雅的词藻真是美得惊天动地,法语苍白得连提鞋都不配,只有被蒙骗的人才相信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更深的原因在于,那种文化最深处的东西幻化为语言表达出来,另一种语言是完全欠缺的,所以不可译。恳请两位原作者地下的原谅,他们已经很不幸,不能终成眷属,我现在又荼毒他们的文章,所以非常虔诚地负荆请罪。
   还有两个月多一点,就可以解放了。我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也相信那一天我会非常空虚。整个世界都交付出去了,当然一无所有了。然后就用行游来平衡和填补这空虚,在我暂时地告别法国和欧洲之前,再一次深层领略她的丰盛和美好。知道心里是爱着法国的,这个国度如同我的第二故乡,如同相处三年之久的情人。那么多的回忆和故事,即使是苦难和不幸的部分,也让人觉得有丰厚的收获。法语文化从总体来看是属于脑的,但是法国却是属于心的。属于心的,要付出,要牵挂,要在很多时刻颤抖。所以人生的意义在心,而不在脑。所以真正让人成为芦苇的,是信仰,而不是理性。所以爱着,在尊严里谦卑。

作者签名:
后青春时代的女人,需要扩大生活的半径,需要提升交往的层面,需要在绿色的精神与生活中沸腾和冷静,需要坦荡无垠的爱和友谊,需要唱着响遏行云的歌声,在优雅中老去。

原创[文.你评我论]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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