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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蓝房子
□ 秋眸如月
2009-10-21 1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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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常常梦到那个村庄。冬日的阳光金灿灿的撒下来,无聊的农人妇女拿着针线,聚集在一个温暖的太阳坡里,谈论村上某家不贤的儿媳。唏嘘声和嘻嘻的笑声在阳光里显的格外祥和。不远的地方站着一群打着口哨看两只狗打架的庄户汉子,嘴里偶尔喊两句脏话,回身看看太阳坡里闲话的女人们,眨眨眼睛讨巧的笑。
或者是夏天的烈日下,光着膀子的男人和戴着头巾的女人,赶着一对黄牛拉着车,在啾啾的虫鸣声中走向田野。
脑海中的画面,总是绚丽的无法用语言表达。那些储存在大脑里的景象,常常如同彩色的画片,一帧一帧缓慢的跳过眼前。淹没在野草里的黄土路,夕阳下甩着尾巴缓缓归家的黄牛,戴着彩色头巾皮肤黝黑身材壮硕的农户女子,身着灰衫步伐疲惫的汉子。那些活在记忆里的影像常常让我觉得温暖和怀念。
我曾跟着父亲在这个村庄里生活了十年,熟悉清晨从窗外飘来的瓜果香甜和雨水中泥土的气味。
记忆中,父母总是忙碌,除了在饭桌前我们可以围绕着圆桌一起吃饭外,很少有交谈的机会。我们姊妹都很怕父亲,虽然他很少指责我们。父亲是个健谈的人,他常常会在饭桌上讲一些他部队上的趣事。而母亲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温厚而少言,每次为我们盛完饭后和我们一起排排坐听父亲讲故事。因为如此,我们的晚饭时间总会很长。饭桌上的笑声常常穿彻夜空。
童年的记忆美好而神秘。
庄子上,很多人叫父亲二哥。或许是因为父亲排行老二的原因,也或许只是那个地方的一种尊称。在那里他们都很尊敬我的父亲,常常会请求他做一些我不明白但让我敬畏的事情。
虽然父亲和他们一样穿灰色的布衫,一样会去田间劳作,会在开心的时候看两处秦腔哼两句白毛女,会同他们一样对别人介绍自己老婆的时候说“这是孩子他妈!”但他的确又很不同。他会在春节来临的时候,用毛笔画出栩栩如生的鸟雀做我们的窗花。会在雨天的时候拉二胡或者吹笛子给我们听,偶尔会很孩子气的喊厨间的母亲说“嗨,你来唱一段吧!”我们姐妹都会好奇的停止写作业,等待母亲的回应。母亲常常会很煞风景的说“真是没事干了,唱什么啊!!”然后探出头来对父亲笑笑。父亲做过军医,他对中药的了解让邻里的人们神话了他。说某人命悬一线的时候被父亲救起,所以每到晚间,常常有人带着生病的孩子来找父亲做一些打针配药的事情。父亲是这里学问最高的人,所以村子上偶尔有婆媳不和,兄弟争纷的事情也会找父亲说和。还有农户人家的红白喜事一样要找他做总管。每次有人来,父亲都要母亲端茶递水,不厌其烦。
母亲常常为此和他争吵,母亲对这个村庄的认识不同父亲,她总是因为某些人的愚昧而失去信心,她不愿意父亲在这样的人群里试图调和,而被牵扯进去。她厌烦鲁莽的行为厌烦父亲为了别人而疲惫的奔波。而我们姊妹,常常会在被窝里讨论我们的“伟大”父亲。
是的他在我们姊妹眼里是可以用“伟大”来形容的人。
记忆中,父亲做过一次婚礼见证人。那件事情现在想来特别的奇特和幼稚,却又似乎特别的庄重。
那天村子上因为架电缆而暂时停电,那个消瘦的女人,戴着粉色的毛线头巾,穿着暗红色方格的罩衫走进我家。她同母亲询问父亲是否在家的时候很拘谨,烛光下,她暗黄的脸色看起来很是憔悴。同她一起进门的还有个更加窘迫的男人,他穿着一件不大合体的深蓝色西装,皱巴巴的裤子有点短,高高的吊在脚踝处,一双雪白的旅游鞋看起来异常扎眼。
姐姐说,他们是来找爸爸见证婚姻的。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婚姻并不是谁见证了就可以存在的。
父亲回来的很晚,那个时候我几乎都要睡着了。姐姐推我醒来的时候,我看到女人抽噎着从父亲手上接过一张纸,在印章盒子里沾了印泥盖在纸上。那个男人始终低着头,不曾抬起来。我和姐姐屏住气息,看着这些奇怪的举动。
父亲说“既然你们想要组成个新的家庭,就要彼此尊重相互信任。”女人点点头看这男人,那男人木讷的愣了几秒钟,也点点头。父亲转头对女人说“那就让你最小的儿子跟着他叔姓吧!”女人再点点头。父亲对这男人说“既然做了孩子的爸爸那就努力让他们过好点。”女人拉着袖子抹眼泪,母亲在旁边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父亲将两张纸分别折叠起来交给他们,然后将女人的手放在男人手心里,男人似乎很惊讶,紧张的缩了一下然后握紧。一起走出了我们的家门,灯光很暗他们的影子被放大在放大。
母亲收拾着桌上的杯盏对父亲说“这样真的可以吗?没有结婚证谁会承认他们啊!那吴家的几个无赖还不照样欺负那女人。”“他们不相信那张纸的,他们只相信一起过日子。”父亲说,“他们活的比文明人简单也真诚多了。”母亲抬头看看他,说“你在纸上写了什么?”“能写什么啊,还不是永结同心百年好合的句子,我还能真的给他们开个结婚证不成?”父亲说。“哦!”母亲似乎有些怅惘,父亲接着说“那男人看着很老实,希望能让那娘母几个过几天好日子.”父亲一样怅惘的说。
这件事情过去很久,而我却常常想起来那个瘦弱的女人,坚定的目光,站在父亲面前相信他能帮助她给他们一个姻缘的见证。后来我问过母亲,那个女人过的可好?母亲笑笑说,似乎过的不错。母亲说那时候,那个小村子有一半以上的人没有结婚证呢,却居然可以安然过完一生。
(二)
父亲是个生活的很认真并且乐观的人,以他的才华和见识似乎并不应该经历他所经历的那些坎坷和贫穷。而他却能够欣然的接受,并且在这样的窘迫生活里寻求安慰。
爷爷同我们一道生活在这个村庄的时候,也是父亲最辛苦的日子。白天骑车跑四十里地去城里上班,晚上回家,还要帮助母亲料理家务。偶尔会陪爷爷围在炉子前面帮爷爷熬茶。
由于家里经济紧张,常常会在隆冬缺少煤炭。所以父亲会在秋天的时候,带我们去砍许多树枝,然后打成小捆,一路背回来。父亲会在这个时候教我们唱歌,父亲的嗓音很好,他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我们最喜欢听他唱白毛女里的唱段,然后大家就可以一起跟着哼两句“割上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扎起来。”
风吹着落叶唰啦啦的掉下来,父亲偶尔捡起一枚树叶给我,说你看它的颜色多好。
那枚树叶在我的眼里便开始与众不同起来。
父亲常常下乡,跑去回民聚集的山区工作。回来的时候会带只松鼠或者野兔给我和哥哥,他还会将山里的花草移植回来。种植,廊檐下攀爬而生的草楆(首乌),就像挂在窗前的绿帘,郁郁葱葱。还有园中的丁香,在初春开的繁闹,满院溢香。
他就是这么一个懂得打理生活的人。
爷爷卧床那年,父亲将家里的房子漆成了蓝白相间的颜色,屋顶涂上了乳色。打掉了他喜欢的朱红窗格,换了两块很大的透明玻璃。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过的落地窗,从床上就能看到满园春色。
那时候的父亲,常常奔波在单位、医院、家庭之间,少言寡语起来。偶尔会在晚间听到爷爷的呻吟声,同母亲相对叹息。白天带着家里的粮食去市集上变卖,拿去给爷爷买药,回来的时候还会称几斤点心或蜜桃给爷爷。爷爷体恤他,常常说,没钱别买那些没用的东西,家里娃娃他妈变着花样煮饭给我吃已经很好了。父亲会满脸惭愧的沉默。
爷爷卧床三年,而这三年的每个星期天父亲都会将他挪到屋子外面,铺上藤椅给他熬茶,陪他聊天。爷爷常常会注视着父亲说,“养了三个儿子,却拖累了一个人啊!”
那时候我和哥哥还小,常常会腻在爷爷旁边,叫他说古今。爷爷会从枕下拿出一两个点心分给我们吃,父亲看见都要喝叱两声或者瞪我们两眼嫌我们不够懂事。我们吓的马上将东西还给爷爷,死活不敢接到手里。爷爷发怒说,出去出去,我不想看到你,看把个娃娃吓的。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日子真是捉襟见肘啊,父亲常常担心爷爷没有机会在吃到这些。
后来我们相续读书,家里更是困难。父亲很少吸烟的人,也会蹲在爷爷的病床前用爷爷的旱烟管吸几口烟。然后皱着眉出门。晚间回来的时候,将薄薄得几张纸币放在母亲的手里,说明天叫娃娃们去报名吧。
爷爷去世,是我见到父亲第一次哭。跪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嚎啕,让我觉得恐惧,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的悲伤和脆弱过。
很久之后,听母亲说,如果当时父亲能够及时凑够钱做手术的话,爷爷可能会熬过那个冬天……
(三)
中国人的感情都很含蓄,父亲更是如此。
他不记得母亲的生日,没有给母亲置办过衣服首饰。但他却很依赖母亲,每次出门都要母亲为他准备好衣服鞋帽,装好零钱。母亲催促好几次才能动身,可回来的时候常常忘记母亲让他帮忙带回来的东西。母亲也不抱怨,自己跑一趟买回来。
父亲脾气倔强,心烦的时候会找茬和母亲吵几句。母亲总是沉默相对,可第二天父亲会奇迹般的比母亲早起,然后帮母亲挤好牙膏,讨好的和母亲说话。每次这个时候我们都会偷偷的笑。这是父亲道歉的方式,而这样落伍的办法他却用了几十年。
父亲喜欢喝酒,却不喜欢赶场也很少喝醉。
那天姐姐考上大学,他和母亲两人对饮,却寥寥数杯就醉了,然后嘻嘻笑着靠在廊檐的台阶上,喊“老婆,老婆,老婆”母亲笑着拉他进去,他就依着母亲拉着她的手,依旧不住的喊“老婆,老婆,老婆。”母亲笑骂他“我看你真是老疯了,孩子在跟前也不知道羞的。”
我和姐姐常常在被窝里讨论父母式的爱情,姐姐说,她以后要找一个像父亲一样的人,过的和我们家一样困难也可以……
那时候,总觉得很害怕父亲,那种敬畏的怕他。常常觉得我们距离很远,那种隔阂很深的样子,虽然我们各自秉承了父亲的许多习性,在很多方面父亲是我们的启蒙老师……
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拥抱过我或者亲吻过我,我们彼此也很少交谈,那种像朋友一样有来有往的说一些事情。每次要讲什么时,也是父亲用命令的口吻告诉我该去做什么。
而父亲第二次的哭,却是因为姐姐。
姐姐的脾气和父亲一样倔强,她处理每件事情果断而极端。那年因为她在学校的一些传言,父亲没有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就打了她两个耳光。那是记忆中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这样的方式惩罚他的孩子。
清晨,姐姐上学去后,就没有回来。晚上父母跑了很多地方去找她,都没有踪影。第二天,看到她藏在枕头下的信才知道她是离家出走,那时,姐姐才十六岁。她在信里幼稚的说了一句“我恨不得恩将仇报!”父亲颤抖着读完这句话,在我们面前突然就红了眼圈,双手抖索索的似拿不住那张纸。
一个星期后,父亲将姐姐接回了家,帮她转学,送她去学校。他一直都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会用“恩将仇报”的句子。而姐姐也始终没有告诉他,别人可以不信任她冤枉她,而他不能。姐姐后来说,当时想到父亲看“恩将仇报”几个字时会非常震怒,却从来没有想到过父亲会流泪。这件事情让她后悔了很多年。
之后,父亲每次做事都会试图和我们沟通。比如选学校,交往的什么朋友,做了什么事情,他都会努力的用一些事例来说服我们,而不是命令。
(四)
离开那个村庄的时候,父亲的鬓角已经有了许多白发。声音也开始变的没有那么洪亮了。
我们姊妹几个留恋的在那个阁楼一般的小房子里,披着床单戴着母亲的围巾假装走秀。姐姐涂了红色的唇说,赶明天我们就住在楼房里了,有自来水,有自己的房间和书桌,有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床。声音有些向往和不舍。
另一间房子里,父母收拾行李的声音。
姐姐打开那扇蓝色的小窗,说,可是以后就再也不可能打开窗户闻见瓜果的香甜,听见啾啾的虫鸣和鸟儿普索索的声音了。
那夜谁也没有睡好。早晨车子离开的时候,看到那些曾经觉得无聊的可笑的人,竟然可爱起来。村子那头常常打架的两只狗依旧在那里撕咬,站在阴凉里的妇女依旧拉着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被野草埋没的黄土路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村子上特有的蓝白相间的尖顶房子也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离开那个村庄,父亲依旧延续着他的许多习惯。戴麦草编制的草帽,穿灰色的褂子,黑布鞋。依旧会去野外将不知名的花花草草带回家来种植,依旧会说,“平凡是福!”
作者签名: 海洋之所以宽广因为它汇集了大小的川流 生命之所以精彩是它囊括了深浅的缘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