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在很多年以前就被调到这座小城工作，时间长了干脆买房子定居下来，退休以后也不打算回南京去。小城经济落后，人情却不薄，叫上一辆人力三轮车从车站到家，多给车夫一块零钱他都连声道谢，憨憨地伸手接过边还拽着毛巾的一角抹着汗。我拎着箱子站在残旧的老楼前吸一口气，爬上七楼。
　　老妈正在炸带鱼，隔着两层楼都能闻到那熟悉的油香，听见门响她赶紧迎出来：“哎呀，闺女你回来啦？……怎么还穿着这件衣裳？你个大姑娘一点都不爱打扮！”
　　进门劈头就是挑剔，这么多年了，我早习惯了，看在她出于关切之心的份上忍下顶撞的话不搭腔。心说三百块一个月还让我买衣服？只觉有气。
　　她欢喜之下口不择言，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虽然我是她生的，母女间的关系却如万载玄冰，遍地死结。她接过箱子拎到我房里，讨好似地说：“你看，给你换了新的杯子床单，漂亮吧？”
　　我心里阵阵难受，只点点头：“爸爸呢？”
　　“还没回来。”
　　看看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晚上六点，我皱眉：“他几点下班？”
　　“五点，不知道这个老东西又上哪儿喝酒去了。”她又退回厨房照顾锅里的带鱼，“最近他们老拉他去喝酒，这老东西不要命了。”
　　家中依旧杂乱无章，到处是乱丢的报纸杂志什么的，还有衣服，上次讽刺的话算是白说了。我探头进厨房看看：“搞这么多菜干嘛，吃得完吗？”
　　“你外婆一会要过来。”
　　我抿了抿嘴唇不出声。可怜老爸一辈子困在这里，偏又娶了这么位太太。没事就顾东顾西，动辄把家中财物送给亲戚；明明是被亲生母亲抛弃的孩子，长大后竟然与生母言归于好做起孝女来，真正匪夷所思。要是换了我的烈性子，就算饿死都不会理会她！这位何太太却礼到情到，居然比两个弟妹更孝顺起来。
　　我母亲一出生就被送了人，说是因为穷，养不起，不过我猜因为是女孩。亲生父母（也就是我的外公外婆）把她丢到农村一户亲戚家，从此不闻不问。她因贫失学，又长期缺乏关爱，故此对我看管极严，要求极高。为着这个连锁反应，我恨透了她母亲一家。说是养不活，怎么生了儿子就没送人？又生了个女儿也没送人？那两个被送入学校后一直念下去，又仗着外公的势力全进了银行吃皇粮。等一切尘埃落定了，这夫妻俩终于想起来农村还有一个余孤，这才把她调入小城派了个闲差。
　　我爸爸当时好好的一头家被拆成两地分居，一年只能与妻儿团聚十来天，根本没时间管我的教育。我跟着母亲搬家转学后听不懂当地方言，成绩一落千丈。老妈心里虽然后悔，但她性子执拗，死不认错。一个女人独自带着孩子过日子当然是苦的，她一有气就往我身上撒，久而久之，母女间的情谊再不能恢复从前。虽然后我爸爸用尽关系调职不成干脆辞工搬来与我们同住，可那时我已经十六岁，冷漠之心已成，再也改不过来了。
　　正在出神，老妈端着带鱼出来了：“发什么呆，给你外婆打个电话催下，再给你姨妈、舅舅打个电话，明天去他们家看看。”
　　我冷笑一声：“我回不回来同他们有什么关系，干嘛要通知他们！”
　　“你这孩子！”老妈生气了，“一点礼貌都不懂！他们是你长辈，你做晚辈的去看看他们怎么了？”
　　我觉得母亲大人真滑稽，有事没事给我硬整出这么些个亲戚来，若是相亲相爱一家人倒也罢了，那种货色，简直是添加子女负担。
　　“我不去。”我偏过头淡淡地说。舅舅舅妈把外婆的房产存折骗到手，此刻正想着法子要把老太婆往外撵呢；姨妈倒是不贪老太太那点钱和房子，只是太贪嘴，逢年过节的我妈送她的年节礼物她照单全收，却一根线头都没回礼过。这两位亲戚，我鄙视到底，去看他们？笑话。
　　老妈挨着我坐下，握住我的手：“小飞，大人的事同你没关系，你是小辈，他们总是你的亲戚……”
　　“亲戚又怎么样？我从不认为有点血缘关系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抽回手瞪着她，痛恨她这副语重心长的口气，“你倒是一直做好人，吃亏了十几年，就为着换这两个亲戚？？外婆她不是偏疼儿子嘛，干嘛隔三岔五就往我们家跑？”
　　老妈一时也答不出话来。她是老式人，总认为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故此对抛弃自己的母亲再怨再怒，却恨不起来。外婆来认她，她也就认了；三十多岁才同母亲一起住，中间又夹着精明刁钻的弟弟妹妹。她除了闷头孝顺，什么事也做不出。我渐渐大了，懂事了，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对亲戚们的态度极端恶劣。他们都认为我将来是一定会变成问题少女的，只有她知道，我是在为她不平，替她出气。记得十岁那年，外婆怪叫着闯进门来，拎着一盆枯死的仙人球破口大骂。我任她打骂，神情讥讽，两只眼睛极亮地闪烁着恨意。十岁的孩子心中却有了太多的恨，这是她这个做母亲的错。
　　
　　
　　“别恨他们……”她低声道，近乎乞求了。
　　她愈是这样我的怒火就越高。自以为了解我，自以为委屈便能求全，这就是我的母亲，所能做的一切。
　　“我才不恨他们，就是不想同他们混。”我悠然地回答。许多年前曾经恨过，恨没用的母亲，恨这群亲戚。现在，呵，现在，现在早已通透生命，哪有闲工夫在这群不相干的人身上耗。非要说恨，就是恨那数十年如一日做冤大头的老娘。
　　“别这样，你外婆听说你要回来还特意订了酒席请你。”她一劝再劝，“她对你还是很好的——”
　　我起身结束话题：“是吗？我想喝酒，家里有酒吗？”
　　“小孩子喝什么酒！”我母亲皱眉，“你越来越不像话了！”
　　“谁不像话？”爸爸开门进来，“咦，你回来啦？”
　　我扑过去：“爸~~爸——”
　　老爸是个花白头发大肚腩的高个子老头儿，当年赶上知青下放，他成婚晚，这才便宜了没姿色又没情趣的老妈，如今他已然五十八岁高龄了。人虽然老，身体到壮，扛着煤气罐儿爬七楼如履平地。进门看见我撞过去忙用手拦：“慢慢慢！等我把东西放下。”他把煤气罐扛入厨房放好，长喘几口气，这才出来面对我。
　　爸爸老了，我强忍住涌上眼眶的潮湿扑过去抱住他的大肚子不放手：“爸爸！”眷恋地把头放在上面，我又喊，“爸爸，你这肚子怎么越来越大？”
　　老妈捏着锅铲笑着站在厨房门口抱怨：“他爱喝酒，命都不要了，个老东西！”
　　老爸只装听不见，不动声色地把我上下打量一番，拍拍肚皮笑吟吟地说：“像不像快生了？”
　　“你个老东西！胡说什么！”老妈打他一记，又笑了，“今天没喝酒唉？”
　　“女儿来家了，同他们喝什么。”
　　我放开手：“我同你喝。”
　　父女俩相视而笑。
　　老妈咕哝着拿出酒杯：“一个小孩也喝酒……”然而还是为我们炒菜做饭，又竖着耳朵听我们说些什么。
　　外间客厅里我们这对父女正喝得欢。老爸高兴，特意取出一瓶好白酒款待我；两人你一杯我一杯，还把电视机开着，却没人看。老妈一盘毛豆肉丝炒完，我俩已经三四两下去了。我最爱吃毛豆，干脆拿勺子挖着吃。
　　“听说你有男朋友了？”爸爸吸一口酒，慢悠悠地问。
　　我眼都不抬，只“嗯”一声算回答。既然回家，必有此问，不奇怪。
　　“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也不是不好奇的。
　　我嚼着豆子飞速权衡了下利弊，决定暂时保留秘密：“对我很好的人。”
　　“叫你养他，这叫对你好？！”老妈忍不住冲出来鬼叫。
　　我不耐烦地瞥她一眼：“那时他刚到南京，受了伤，没钱又不认识人，我只是帮了他一把而已！”
　　“受伤？！”老妈的声音又拔高两度，“你跟小混混来往？！”说时双眼不置信地瞪住我，如看白痴；又像我踏入深渊，从此万劫不复，痛惜不已。
　　有时候我觉得我母亲是个滑稽人物，有时候又觉得她的人生悲惨失败的一塌糊涂。但是显然她本人乐在其中。
　　“你别老大惊小怪的好不好？”爸爸生怕我脾气一上来就什么都不肯说了，忙截住她，“做你的饭去！”
　　她只好闭上嘴回厨房，不过我相信她一定贴在门上继续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