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灰烬snake_eyes
　　
　　 美丽巷五彩城。多么艳俗的一个名字。长安城里最著名的青楼。追原就坐在三楼之上，俯视整个城前。街上空空荡荡。不知名的戏班咿咿呀呀拉着胡乐。某个小清倌逼仄了嗓子，唱了新词：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
　　 恍似十几年前。
　　 这里的夜了绝然不同。香烟和烧烤味道充斥其间。又有妖艳且穿着极少的女子出没。追原记起上次半夜路过这里。吃碗加州肉面。与青楼老板交谈。其时一年轻女子过来买面。唤妃离，着绿衣，扮浓妆，艳俗非常，却并不难看。又有修长双腿，牙白肌肤晃眼。青春姿色，原本怎样修饰都是美的。
　　 窗前有荼縻艳尽。淡白花瓣脆生生而落，发出细微声响，似别离，似拭泪。窗外有小童跑过，唱着歌谣：西北望长安，可怜断背山。断背遮不住，毕竟在长安。长安城外断背山，断背山上望长安。长安处处是断背，断背双双弄长安。
　　 追原摇头斟酒，嘴角上翘。自已小时，最多唱调笑令十八摸，可没这般开放。
　　
　　 酒杯由海石制成，青玉质地。内盛二两琥珀色如梦方醒，陈年九载。一口饮下，荡气回肠，有香熏鼻，似旧时光阴重来。
　　 对面女子已经连下十九杯，却只言未语。她真的是来杀人的吗？
　　 忽有三个小女生腾腾腾上楼，刚刚露头，便抽出佩剑，“淫贼，看剑！”
　　 一声喊，吓跑半楼多客人。数十名男子匆匆破窗而出，四面八方皆是，场面蔚为壮观。
　　 小女生一时未料，呆愣片刻，早不见自已要杀目标。三人大咧咧互相埋怨一阵，点酒点菜。其一女着压银束腰郁金裙，配滚金边儿的柳红绫罗小兜。又一女着葱白绸衫，外罩黑纱褙子只用一根黑绸束腰。另一女着黄绣绫裹胸襦裙半袖，配黄纱细裈。红黑黄三色交相呼应，穿插似花。
　　 “小绿。那边有两个傻蛋哎。占着窗口位置，喝酒还不说话。”
　　 黑衣扯扯红衣，“小豆。别这么说。”
　　 “本来就是嘛。喝酒就喝酒，玩什么深沉？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这么说。傻蛋就是傻蛋。哎哟。”红衣斜劦黄衣一眼，“小青，你干嘛？”
　　 黄衣很无辜地睁大眼睛，“你耽误我脚落地了。”
　　 “……放屁。”红衣没料到是这答案，愣怔片刻，一把推出。“明明是你踩到我。靠。居然反过来栽到我头上。你以为我是你男朋友啊，让你卖了还给你数钱？”
　　 “喂，喂，你说话小心点哦。我会反击的，我真的会反击的。”黄衣指着红衣。
　　 “你们两个别闹啦，这是公共场合好不好？”黑衣虽然老成些，却绝没拉架的意思，只含笑看着。
　　 “我自然知道是公共场合，再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又没拿她怎么样。”红衣转头应着，随手就去扫黄衣的手指。
　　 黄衣趁她不看自已，闪开手掌，啪啪几下，如拍面团似拍在红衣肩头，声音清脆。整层楼听得清楚。
　　 “哎呀！”红衣措不及防，“你居然这么狠，我可是血肉之躯……”欺身上前，十指甩出，如兰花乱绽，就欲拍向黄衣肩头。
　　 黄衣边挡边回嘴：“我也是血肉之躯啊，又没见你留情……”
　　 两人打打退退，绕着桌子转了一圈。黄衣扑到黑衣怀里，红衣上前对着她后背啪啪一顿乱拍。
　　 黄衣转过来，坐在黑衣身上，奋力抵挡。
　　 黑衣继续唠叨，“你们两个能不能不一见面就打？”
　　 红衣似打累了，停了手，“我本来就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是她先动手的。好吧，我让着小妹妹。”
　　 黄衣不领她情，“哦，我动手你就动啊，这么随我？”
　　 “哎呀，你别来劲啊？”红衣指着她，想想不对，“干嘛你们两个坐着，我一个人站着？我也要坐。”一扭身，坐在黄衣身上。
　　 三个人压成一团，黑衣不干了，“你们两个别闹了，想压死我啊，我也是血肉之躯……”
　　
　　 周边的男客们不动声色，女客们均是含笑看着，大约是想到了自已的青春。追原耳朵听着她们打闹，眼睛却瞄向窗外。
　　 蓝天。白云。远山。金黄日光。怀念以及悲伤。追原想到十几年前。自已也有能骂能打的朋友。那时候最想做的，就是闯荡江湖。也曾在大街上追杀淫贼，也曾在江柳岸动刀火拼，也曾在乱坟岗深夜买醉，也曾在白马桥迎来红袖。
　　 那时候总有梦想，因为那时候年轻。
　　 青春就像是挂在风中枝头的茧，总有掉落摔破的一天。又像是早起晨勃，坚硬，不名所以，甚至带着腥臭，然而，迟早也会软掉。只是，有梦想的光阴，真好。
　　 追原修长手指搭在桌上，指节随歌曲节奏扣动，手背上青筋浮起，比年轻时要更凸一些。
　　 “喂，你这家伙，有过梦想吗？有龅牙的人，应该没什么梦想吧？”
　　 对面的冷艳女子抬起一双醉眼，终于有了兴趣，“有龅牙怎么了？你能在江湖上再找到一个同样有龅牙的女人吗？”
　　 “应该可以吧？”
　　 “就算你能在江湖上再找到一个同样有龅牙的女人，那你能找到我这么漂亮的吗？”
　　 “这个……说不定也能。”追原仔细端详她的面孔，做了决断。
　　 “那就算你能在江湖上再找到一个有龅牙的女人，而且还有我这么漂亮的，难道她的武功也有我这么好吗？”
　　 “……”在江湖里能胜过号称剑齿虎海蓝的人，确实不多。
　　 “无敌，真是寂寞啊……”
　　 追原无语，端着那一杯如梦方醒。曾经有一个女孩子对他说：“我认命了。”她微笑着，他却总觉她心有不甘。他想帮她，却不知道自已有没有办法。时间当前，用青春去换，是舍得还是不舍得？
　　 那个中国情人对杜拉斯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杜拉斯，真为这一句，甘心吗？
　　 三个女孩子端着白玉瓷杯，轰然相碰，“如梦方醒，干杯！”
　　 追原看看手里的海石杯，微微一笑。如梦方醒里兑了碧落水和蒙古羔羊乳，凛冽提神，却是至寒之物。如果再用极北之地采来的海石盛装，就是天下一等一的麻药和毒药：逐梦轻尘！
　　 “不杀我，你是不是也不甘心？”追原喃喃问。没有人和你一样有龅牙，那么漂亮，武功那么好，你不甘心。那奉命来杀我，杀不死，你自然更不甘心了吧。
　　 对面女子眼神迷离似看到旧梦前尘浮光掠影。
　　 追原摇头。你看，你看。寂寞的人，总有梦醒的一天。我不会中毒。是因为我心已死。自从被江月的离人丝刺中，就不得不每天都以毒攻毒，喝逐梦轻尘苟延残喘。若是你能不让我喝这酒，恐怕我早已倒在你面前了。
　　 可惜的是。人生，太过寂寞。人人都想，如梦方醒。只是，清醒，才是最痛苦的选择啊。比较起来，醉死，这还真是你甜美的归宿。
　　 算起来，这是第十八个杀手了。希望下一个杀手也是个女人，这样死于十九，还算是香艳的死法吧。
　　 天光渐暗。周角悬灯点亮。灯焰从水精制成的八角灯罩晕染而出，彷佛远远窝着一弯溶月，和光浸透楼层，一点也不刺眼。
　　 轻轻放下杯，像是怕吵醒对面女子。追原眼睫垂落，轻抚衣膝，掸着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有新客上楼，小二高声招呼。楼板踏响。碰杯声。敲箸声。桌椅移动声。絮絮声。以至无声。
　　 时间里走来走去。无声或者有声。上楼或者下楼。年轻或者衰老。终归逝去。一切都是，时间的灰烬。
　　
　　
　　
　　 二○○九年十一月四日
　　
　　
　　 注：水精：水晶的古称。唐。李白《玉阶怨》：“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
　　
　　 褙子：褙音“贝”，一种由半臂或中单演变而来的无袖长衣，盛行于宋代，男女皆服，形式变化甚多。《宋史。舆服志》：“妇人大衣长裙、女子在室者及众妾皆褙子。”
　　
　　 裈：又作“裩”。满裆裤，以别于无裆的套裤而言。《史记》：“相如自著犊鼻裈,与保庸杂作。”
　　
　　索魂：海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