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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遇

醉玉如雪
2009-12-07 19:01   收藏:1 回复:3 点击:801

   
  
   一
  
   如果有人想强奸我,我也不会拒绝!
   关上门,跑出住宅小区,她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愤愤不平地想。
   不爱干家务也就不干了,总是晚回家也就晚回了,对自己不像以前那么好也就不那么好了,可这生日!再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要过去了,却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要知道,人这一生,每个年龄的生日只有一次,过去了就永远地过去了,她心焦气躁又极其无奈地看了看天色,灰朦朦的,像她的日子,不明不白。
   绝不原谅!
   她嘟哝了一句后才发现,自己穿的是睡衣,浑身上下,没有任何饰物不说,连钥匙都没带,她这才懂得何为身外之物了。
   她看了一眼笔直的大道,空荡荡的,偶尔驰过几辆车,快得像流星,知了的嘤嘤声,也不连贯地时断时续,一棵挨着一棵的杨树,不再是白天看到的那般壮阔,阴森诡异的硕大枝叶,齐刷刷地犹如黑云压城般地将她的孤单缠裹在一片寂寥之中,她看了看身上的睡衣,淡紫色的碎花在昏暗的路灯下几乎看不清本色,成块成片的叠影,正凄切地随着她的身体微微晃动着。
   她继续怪怨她的丈夫,怨他再也不把她捧在手心儿里的绝情和无义,她再也不想为她的丈夫当什么贤妻了,别说是一天,连一刻她都不想,这不仅仅是因为丈夫忘记了她的生日,更因为,她的丈夫再也不是一会儿看不到她就要满世界里找她,只要她一掉泪就心疼的怕她心情不好随之怕她眼睛也会不好并只愁自己不能替她哭的那个人了,现在,即便她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出来,恐怕也无法打动那个走到哪还都是她丈夫的人。
   她狠命地踢了一脚路边的缘石台阶,没撼动任何倒把她的脚尖给踢的生疼,这世界怎么跟当初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呢。
  
   二
  
   记得在家的时候,她最后那次看表的时间是十一点四十八分,没想到,又一个属于她的生日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成为她生命中无法弥补的遗憾,过去了就将永远地过去了,她敢肯定,这个时候,她的身边如果有人,她一定会放下平时的高傲并主动地搭讪。
   喝一杯怎样?
   她想起了曾经看过的那部电影,但这想法显然行不通,因为,她的身上没有一分钱。
   陪我走一会儿怎样?
   她又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那本小书,也不行,没人会在这个时候有这份好心情。
   那你把我送回家吧!
   没带钥匙,根本就回不去,即便凑巧赶上丈夫回家了,半夜三更的,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也是没准儿的事。
  
   三
  
   四周静悄悄的,她孤单的和自己的影子在一起,像路灯下的紫草,凄凄艾艾又可怜巴巴。
   她只好在胡思乱想中一步一步地朝街心的方向走,她觉得,这个时候,她不仅仅是一颗紫草,更像是一粒没处落定的尘埃,飘忽了整整一天,还心无归属地没有可以栖息的着落,而路边一字排开的店铺又个个门关紧闭,像坚守贞洁的旧式女子,刀枪不入夜风也无法浸袭一般,想着白日里的那份热闹和喧嚣,眼前的一切,倒像突然回复的旧梦,不可思议又无法理喻,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身在异处的感觉,让她产生了近乎悲壮的恐惧感。
  
   四
  
   远远的,火车站塔楼上的电子钟,时针与分针,突然交叠到一起,像细长的刀柄直指天上的月亮。
   生日无可挽回地过去了。
   她心疼的要命,她下定决心,不再想自己和丈夫的事,从早晨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她就在等待中企盼着、幻望着,整整一天的时间,她有些困难地度过了每一分和每一秒,可丈夫却连一点点的意思都没有流露出来,这时,即便上帝能够出现,她的生日也将一去不复返了,而这个生日,在她的生命中,又一次地成为无法回望的历史。
   这历史过于沉重,她无力承载。
   她敢保证,这个时候如果和别的男人产生奸情可以算是对丈夫的报复或叫惩罚,她愿意,她一百一千一万个愿意。
   还好,不远处,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了,这让她即刻产生出几分窃喜,只见那男子在“绮宫”的大广告牌下,摇摇晃晃的有些步履蹒跚,一定是喝过了酒,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薄薄的睡衣凸显着有些性感的形体,宽大的底摆像盛开的喇叭花,细碎的花影与周遭的暗黑,汇聚成一股力量,她即刻感觉到,从她的脚底又一次窜出前赴后继的英勇和壮烈,她挺了挺腰身,想着那个醉鬼可以随便把自己胁迫到什么地方,糟蹋自己,甚至将自己给弄死,她竟心情畅快的有些怡然自得。
   或许,在决定夜半离家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死掉了,她忽然觉得,一个人的生死,有些时候,确实无法用所谓的生命迹象去衡量,就像臧克家的诗里所描述的那样: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她觉得自己是前者,而丈夫是后者。
   都是半死不活的人,活着或没活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五
  
   她想起了上一个生日。
   没过生日时,她想了很多美好又浪漫的细小情节,甚至,该说什么和不该说什么,她都在内心里粗略地演练了一回,根据以往的经验,她知道,丈夫在她的生日里,或许会对她的生日礼物进行前所未有的改动,可还没等她把自己的诸多想法说给丈夫听,丈夫就先下手为强地告诉她在那一天他必须值班,而且,还是一天一宿,她弄不明白了,从来不值班更谈不上值夜班的丈夫那天怎么就那么点子正地与她的生日撞了车。
   难道是宿命使然,那一刻,她哭死的心都有了。
   可是,命运是无法改变的。
   生日那天,她无奈无可地如行尸走肉,上班、下班的木然中,她仿佛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不敢向别人透露心中的秘密,更不想给丈夫打电话提醒他这个不应该也不太可能的疏忽,因为,丈夫曾经的许诺,还铮铮有声地在她的耳边回响,晚上,悲伤又万分遗憾地躺在床上,她想,或许,值夜班无聊时丈夫会想起她的生日,如果那样,一个问候的电话也会将一切弥补到想望中的圆满。
   夜里十一点多,电话铃响了,清脆又急促,像暗夜中突然敲起的洪钟声,把她从睡梦中给突然震醒,她迷迷糊糊地抓起听筒,懵懵懂懂地听到声讯小姐说有位先生给她点歌让她好好地接听,她急忙四下里张望了一回,才明白眼前发生的事。
   舍不得你的人是我\离不开你的人是我\想着你的人是我\牵挂你的人是我,是我,还是我……
   她听到了那首已经流行了很久的情歌。
   她的眼泪哗的流了下来,那一刻,她认定,那歌是比丈夫的电话、比丈夫送的蛋糕还要珍贵还要让她满意的生日礼物。
   放下电话,她呆怔在静谧之中不知任时光流逝了多久,她想给丈夫打电话,她要把她最真实的心情完完全全地告诉给丈夫,可是,她怕她的倾诉,吵的丈夫无法入睡,躺回到床上,想着和丈夫的曾经过往,她又一次次地泪雨滂沱,像个无法长大的小孩儿。
  
   六
  
   第二天,当她在一种急切的盼望中刚刚听到丈夫上楼的声音,便将门给打开,并随时准备将自己的深情满怀和至情至真的感谢和盘托出之后,看到的不是丈夫的笑容而是惊愣不安的眼神。
   “你在谢什么?”很明显,丈夫对她的感谢很惊异。
   “你给我点的那首歌呀!”她觉得丈夫实在是太客气了。
   “什么歌?”丈夫听了,满脸狐疑地仿佛她所有的热情都带着一种最最无法原谅的背叛。
   她委屈的差点掉泪。
   “不行,我得好好地查查,我这一晚上出去值班,你就收到别人给你点的歌,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我可不能坐以待毙!”丈夫的脸酸酸的,看上去比哭还难看。
   她听了,突然一个急转身。
   她不想解释了,但在她的内心里她更希望丈夫是在逢场作戏地玩弄幽默,可是,她想错了,丈夫不是逢场作戏,也不是搞什么幽默,丈夫是认真的。
   那不过是声讯小姐张冠李戴的一个失误而已。
   她的心凉凉的。
   她觉得她比那个没有收到歌的人还惨。
  
   七
  
   她瞥了一眼醉汉,发现醉汉在看她,但醉汉的看,只是有眼无珠地看,实际上跟没看一样似的只稍稍那么一晃便晃到了她的身后,这还了得,这难得的机遇,她立即回转过身,惊异地发现醉汉的腿几乎快要弯曲到不行,同时,还几乎是跳跃般地支撑着有些僵硬的身体,她明显地看到,那个醉汉,滑稽地向前捣蹿几步之后,便和树影之间的聚簇暗黑快速地融合到一起。
   转瞬,一切就变得模糊不清了,即便有个活人还在其间。
   真是该死!
   她只好回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可是,往哪里走呢,刚刚路过的时装店里,她买过皮包、牛崽裤还有一双皮凉鞋,旁边那家蛋糕店她也不止一次地定过蛋糕和甜点,可是,连着两个生日过去了,她都没有再去那家蛋糕店,她决定,以后再也不去那家时装店和那家蛋糕店了,她相信,那两卞店里,一定存留了她的悲伤,不然,路过门口时怎么连心都在疼痛呢。
   她继续往前走,是“再来”足疗屋,昏暗的灯光像电压不足似地闪闪烁烁,难以想象,男人们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怡然自得地安然着所谓的享受。
   东侧的酒店还在营业,推杯换盏的那些男人,兴致很高,她停下脚步,一一细数了一回,一共是八个人,她不禁想到,如果那八个男人个个都有家室,那就说明这世上还有八个女人在这个时候独守着寂寞和孤单,继而,她又想到,那八个女人是在等待还是已经熟睡,还是如自己这般,没有目标的在夜路上游荡。
   这世界,什么爱情或是感情,都是用来骗人的谎言。
   她觉得她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她想起了丈夫曾经说过的,今生她所有的生日都必须由他来给过的那些话,可这才是第几个生日,他就将曾经的信誓旦旦给忘得一干二净。
   原来,这世间的承诺和日后的真正兑现,有时,根本就是牛马不相及的事。
  
   八
  
   早晨起来时,她觉得丈夫又是忘记了她生日的样子,便有意提醒说,今天晚上我不做饭了,正常情况下,丈夫就会知道,这应该是个特殊的日子,每到这时,他们就会相约去酒店,因为,丈夫对她说过,这一生,他们必须吃遍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酒店。
   无论大小。
   也无论贵贱。
   可是,丈夫竟连问都没问地就走了。
   或许,丈夫想给自己一个惊喜,可是,看着窗外丈夫越走越远的身影,凭她对丈夫个性的全部了解,她知道,没表现出来就一定是没那个意思,难道,连这个以前雷打不动的习惯也给忘记了。
  
   九
  
   午休时,部主任说下班后去大排档吃烧烤同意的请举手,她毫不犹豫地将手举起来,但不是报名,而是坚决反对。
   “大热天去大排档?我拒绝!”尽管部主任听了立刻晴转多云的脸比梯子还长,但她不在乎,她想回家和丈夫过生日,可整整一天的时间眼见着就要过去了,却连丈夫的电话都没有收到,哪怕是个短信也好啊,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可她还是怀抱着最后的那线可能抓握不着的希望急匆匆地赶到家,既没做饭,也没想做饭地想,如果丈夫突然赶回家,或者打一个电话约她出去,一切就会在顷刻间如己所愿地变得完美,可是,二十分钟过去了,五十分钟过去了,两个半小时的时间过去了,当六个小时已经过去后,她准备离家出走。
   死在外头好了。
   如果死了可以换得丈夫的关心,值!
  
   十
  
   她准备朝火车站的方向走,尽管那不是唯一的方向,但这个时候,她已经没有了方向感。
   这样决定之后,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身上,如果有钱,应该买一张随便去哪的火车票,然后,像一枚落叶般地随风飘荡。
   这个时候,哪和哪对她来说都一样。
   她想起了从前的日子,那个时候多好,天天风和日丽,日日恩爱甜蜜,和和美美的日子让她知道,她的生命在妙不可言的世界里,像花一样地绽放着奇光异彩,那个时候,她不知道什么叫忧愁,也不知道什么叫痛苦,但现在,仿佛天天风雨飘摇的日子里,她竟不知道什么是不忧愁的滋味了。
  
   十一
  
   对面走过来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个人影,黑黑的几乎看不清男女,走到近前,才发现那是个中年男人,她立刻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身子,眼看着那个男人从自己的身边走过,中年男人走路的速度很快,但和那个醉汉不同,中年男人始终用眼睛的余光注视着她,并且,在走过之后,还回过头来不停地看她,不止一次,足有四次。
   什么意思?有贼心没贼胆?
   见那男人越走越远地变成一个黑黑的色块时,她开始后悔,为什么不模仿那些风骚的女人,或勾引或挑逗,用人性里最原始的本能。
   为什么没有那样呢?
   她相信,但凡那个男人可以走回来,她也只能是眼睁睁地再一次看他是怎么从自己的眼前匆匆走过。
   这就是根深蒂固的秉性吧!
   她哀然地叹了口气。
   那么,坏女人是怎么变坏或是学坏的呢,她突然对这个问题产生了莫名的兴致和兴趣。
   是天生的,还是后天造就?
   她看了一眼树干和树影之间的那片带着光影的沉寂,想着白日里的喧嚣和人流攒动,在这个时刻,像被遗忘的某些历史,正努力地挣脱着被冷落的屈居之心,她恍然听到了灯红酒绿间隐隐传来的歌音混杂之声,想这世界上的某些人就是在这样的喧闹中熬耗着自己的生命,其间,就包含着她的丈夫,她蓦然觉得人生有太多的缺陷和不冷静,因为,就在刚刚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她还寄希望于自己也能在那样的景象里和丈夫推杯换盏,但这时,真正地成为看客或是局外之人时她才明白,即便那样,也没什么美丽可言。
   一切都是水中月和镜中花。
   她的悲观,在这一刻,达到了从来没有到达过的地域,恍然如梦又心猿意马,她相信她自己,即便在这个时候迎面遇到了形色匆匆地急着归家的丈夫,并在丈夫无比惊异的状态下,立刻领她投身于那片灯红酒绿之间,她也不会兴兴然地觉着有什么意义或是价值了,一切都在她的内心里变得淡然无味,更没有生机也没有希望。
  
   十二
  
   月亮,圆盘似的高挂着,冷眼看去,透明如碧玉,站台方向,空荡荡的,别说是人,连动物跑窜的影子都没有,一条铁艺木质的长椅,带着白日喧嚣中的微薄余温,让她想起,曾经,和丈夫在那里等过几次车。
   她慢慢地走过去,慢慢地坐到长椅上,她希望自己在这样的情状中好好地思索,思索自己为什么要如此这般,是怕丈夫回来自己要跟他吵闹,还是怕自己的生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又一次错过。她想起了那个被她毫不留情地给一次性回绝的求爱男生,要结婚的时候她曾想起过那个男生,第一次跟丈夫生气的时候她也想起过那个男生,好像每一次,她都能想出种种不同的假设,她很想知道,如果和那个男生结婚,自己的此时此刻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那样,今夜的自己,是不是已经吃完了生日蛋糕,早早的怡然在梦里水乡。
   或许更遭。
   难怪现在的人,面对围城,已经不再是外面的人要打进去,里面的人要冲出来,而是里面的人要冲出来,外面的人也不想打进去了。
   她彻底地相信。
   可是,人人都在说婚姻的美好啊,包括自己,不也是极力地粉饰张扬,只是那些书里描绘的婚姻,倒和她的婚姻有些相似之处,难道,婚姻真的和那些书里写的一样,看着好拥有了才知道并不如想望的那么好。
  
   十三
  
   她的旁边出现了响动,定睛一看,差点没把她吓死,原来,她的身边躺着一个人,是活的,不但睁着眼睛,还要坐起身,她本能地跳起来。
   “你也有想不开的事吗?”那活人说话了。
   她站着没动,她在想,这么大的一个活人就躺在椅子上自己怎么就能没看见。
   “半夜了吧。”那活人看了她一眼,然后,弯腰找椅子下面的鞋,她这才发现,那男人只穿了一件背心,而手里抓握着的衬衫说明是盖在他身上的,看样子是准备在长椅上睡一宿,这种人,不是精神病也该是神经病。
   她本能地往旁边挪窜了一下脚,她在想,要不要立刻跑掉。
   “我有点饿了。”那人穿好了鞋子,仿佛在自言自语,并将盖在自己身上的衬衫穿好,然后,想站起身来却根本没站只是随意地伸了伸胳膊。
   “去吃点什么怎么样?”她听了,立刻想起离开家时自己想过的那句台词,只不过,她要说的是喝,而对方说的是吃。
   她没说话,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回答。
   “我确实是饿了。”那人站起身,看上去,显得很整洁且一副干练利落的样子,只是这刚刚说出的话,让她搞不清是双关语还是什么行话,她立刻想起了那些诡异吓人的恐怖片。
   “你不去就坐在这吧。”那人见她犹疑木讷的样子,便准备离开,她见了,倒瞬间心安理得地想跟那人说上几句,比如,你怎么大半夜的一个人躺在这个地方,难道,你没有家也没有家人吗,还有,你一个人睡在这,家里的人就不惦记你吗,但她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男人。
   “我是路过这里,赶明天早晨的火车。”那人又说话了,这次,她没想什么鬼片之类,因为,她明明从那男人的语气中听到了一种她完全可以听得懂的自嘲和自艾口吻,或许,跟自己一样,都是同路中人,她发现那男人的肤色很白,在月光下,正反射着润泽的光亮,幽幽的眼神里,分明没什么欲念只是得过且过的丝丝淡然。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没地方睡可以去旅馆啊,住不起贵的也可以住廉价的呀,但见他的穿戴和仪表,不是住不起还是住得起的问题,一定是他压根儿就没想去住。
   “你接着睡吧,我不打扰你了。”她准备离开,尽管,在她内心里她希望他能陪自己说说话,但本能告诉她,她必须离开。
   “太阳出来就好了,用不了几个小时天就亮了。”那人突然说。
   是在安慰她吗,她看了看自己身上薄薄的睡衣,依然是花影混乱花色不全地模糊一片,他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呢,失魂落魄还是惊魂未定,不然,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一些话,把自己当成离家出走之人、寻死觅活之人,或干脆就是那种用色相勾引男人的人。
   显然,他是把她当成了前者中的某一种。
   她冷寂地看了他一眼,她觉得,他把她当成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此时此刻,她需要安慰、她需要同情,她更需要被拯救,可是,谁能做到呢?丈夫可以做到,但是可以做到的丈夫又在哪里呢,或许,这个时候,正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或干脆就在某张大床上已经成为了别的女人的男人。
   这样一想,她立刻轻声说道:“你不用接着睡了,饿了就去吃点什么吧。”
   “好吧。”她发现那男人在应答时竟略显踌躇和犹豫,这是怎么回事,自己同意了,他倒牵强起来,但随即她就看到那个男人快速地背好自己的包,她发现,背了包的那男人,显得更有朝气。
   这绝不是拿不起宿费而必须睡火车站长椅上的人,但是,她没再言语,她发现,一切都被笼罩在黑暗中,包括她自己的心情。
   尽管她的身边如她所愿地有了一个人,而且,还是个男人。
  
   十四
  
   铁道、铁轨,还有地上闪着亮光的沙石,猝然间横展在她的眼前,走下站台,一脚踩到空洞的路基上,即刻听到了零零窣窣的声响,真让人难以置信,就是这样的基础,却可以承载一列列火车驶向远方。
   高挑枯瘦的树干上,快速爬行的亮虫,在月色的映照下,像不可躲避的天然宿命即刻到来时的那般仓惶,只一瞬,便在她的眼前没了踪影。
   她心里即刻充满了哀伤,想着这不一会儿的时间,自己就跟从在一个陌生男子的身后,惊恐又有几分怡然地感知着这世界不可预知的变数。
   这是怎样的一种悲戚,她敢肯定,这也是她婚姻中最不可思议也是最不能想象的悲怆。
   孤独到用罪恶来开启命运之门。
   如果天亮之前就死去,或被这个男人给糟蹋,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她想起了离开家时的那些想法,或许,他的腰际会有一把可以用来杀死自己的尖刀。
   “你会不会杀掉我。”她停下脚步,声音有些凄厉。
   “杀你?”那男人愣住了,但随即,那男人“嗖”的一声从上衣兜里抽出一只笔。
   “瞧,我有这个,这就是我的武器,它确实可以用来杀人,但我不会那样,尤其对你。”说完,那男人又把那笔收回到自己的衣兜里。
   “你是作家?”她问。
   “不,是记者。”她听了,禁不住在内心里“哼”笑了一声,这回好,遇到这样一个可以用文字复述自己狼狈情形的记者。
   你描述吧,用你的文字,把一个狼狈不堪的女人,描述成什么样子都可以,反正,当一个活生生的无名靶子好了。
   她想把自己的真实心态展示给他,让他真实记录,一个在爱情和婚姻中失意的失神女子,夜半三更,怀揣着不安分的绝望,幽灵一样地窜逐在大街小巷,但是,她又不能,媒体确实像他说的那样,可以杀了她。
   她突然想把那男人的笔占为己有,她希望通过那个武器,在必要的时候,用一种假设,或将自己杀死,或将自己给救活。
   但是,她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是一只笔而已。
   “你,有家吗?”她试探性地有些小心翼翼,她觉得,这个时候,问这样的问题,既可以减轻自己的恐惧,又可以让对方在内心里产生某种善良或叫做良知的东西,她发现,真正面对时,自己胆小如鼠。
   “当然有。”男人回答的很轻松。
   她不敢再问了,因为,即便再问,也不过是你爱她吗或她爱你吗那些俗套而又极其无聊的问题,她觉得,笼统又无关痛痒的问话以及回答就像有人在问你是不是幸福时所得到的答案一样,无法确定又无法确切的语言,永远都不能叫做回答。
   “我穿的是睡衣。”看着前面越来越明亮的光束,仿佛一只脚已经踏进人间的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荒唐和荒谬,她即刻预见到,在世俗的种种影像中,一个穿着睡衣的女子,和一个刚刚认识的男人,在暗夜里,相随相从,不用亲眼看到,仅仅是听到就足以让人想入非非。
   他没言语。
   “而且,我还没带钱。”尽管是他先说出的去吃点什么怎么样的话,但她觉得有必要事先申明一下自己的经济状况,尽管自己已经面对任何都不想计较的大度和无所谓让她什么都不在乎,但她还是希望在这样的时刻里给自己留下一点所谓的自尊,即便是在这个陌生男人的面前。
   他依旧没有言语。
   她看了看他,还想继续说我还没带家里的钥匙,而这样说的潜台词是我只能这样身无分文地在外面游荡,但她什么都没说,她觉得这个时候,再多的解释都是多余的废话,因为,她已经借着月光看到他并不关切她带什么或没带什么的所谓陈述。
   果然,他用手指了指车道西侧的一个二层小楼对她说:“那里怎么样?”
   “当然可以!”她看都没看就点头应答。
   自己真正需求的不正是这些吗?在暗夜的一隅,与某人对桌而坐,倾心交谈,安然地释放心里郁积太久的苦闷,而这人是谁,根本无关紧要。
  
   十五
  
   酒店门外,有一口大缸,好像刚刚被搬挪出来的样子,仿佛刚刚被开合后的大门正微微地晃动着。
   “来一瓶红酒。”还没等点菜,他一进屋就告诉迎面走来的服务员。
   红酒,还一瓶,尽管她并不避讳酒,但和这个陌生男人在一起喝酒,她觉得荒唐和荒谬之间,还有些荒诞。
   管它是红的还是白的,任它是一瓶还是几瓶,她有些欣欣然地在他点的桌位上急急坐下,仿佛长途跋涉后终于到达了终点。
   很快,鲜红的液体,被他迅速地倒进两个透明的高脚杯里,看着那些红色的酒在杯中悠来荡去,她想到了自己的人生,从小到大,如玩偶一般,先是被父母掌控,然后是被丈夫掌控,像那些被限定在酒杯里的酒,不是因为酒杯破碎掉,就永远被动地来去,没有自由也不可能拥有自由,她开始痛恨自己,不知道反抗,也无力反抗,到头来,只是默默地被伤害。
   “喝红酒可以吧?”那男人在问。
   “当然可以。”她回答的很爽快,而且,她在庆幸自己可以坐到这个陌生男人面前时在想,这个结果不错,这个结果是自己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的,小时候,母亲总说,女孩子什么时候都要遵从自己的本分,要与任何年龄的男性保持必要的距离,她按照妈妈的意愿,保护自己的同时也保守着自己,甚至,遇到她确实心仪的男生时,也怀抱这个念头,并把这个念头尊为所有行动的准则和标准,可到头来,这行动准则和标准又害了她,她孤单寂寞的要命,她甚至不敢将自己的孤单和寂寞说给父母,她怕他们知道了难过或责怪自己,如果那样,她会觉得,自己的不孝和不谙世事就是一种罪过。
   她也不敢将自己的孤单和寂寞说给同事听,她怕他们知道了会笑话自己会瞧不起自己,她更不愿意将自己的孤单和寂寞说给丈夫听,因为,丈夫惊异不解的眼神,足可以将她活活地杀死。
   是丈夫就应该懂得妻子,是父母也应该懂得自己的子女,她一向都这么认为,但她终于明白,丈夫就是丈夫,妻子就是妻子,父母就是父母,不同的个体,怎会有相同的思维。
   还是自己幼稚。
   “今天,我就好好地陪你喝酒!”她的兴致突然很高地这样说,因为,在说和要说之前,她觉得自己在这种场景之中,很像那种寻欢作乐的疯浪女人,在男人面前,如同野兽般的苟且偷生,贪图一时的放纵,日后也不自知地任随其去。
   是命运让她如一叶浮萍,她即刻看到,那男人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不诡异,也不是嘲讽,好像并没什么真正意义,或许,那表情就是那男人的心情。
   寂寞且孤单。
   她仿佛游离出自己的身体,从另一个角度观看到,一个风尘女子,一袭睡衣地依在豪华的红木排门前,翘首弄姿地勾引着眼前按耐不住寂寥的豪门男子,仿佛,她自己的生命,在这一刻,得到了灵魂上的解脱和自由。
   将自己的希冀,企盼在下一个男人的生命中,就像将自己的希望和未来寄予给明天一样。
   “没什么的!”胡思乱想之后,她随口说出不是给那男人听,而是留给自己的一句箴言,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在说过那句话之后,将已经燃点起来的火花,尽情地绽放了一下,但仅仅是那么一下而已。
   随之,她又黯淡了自己的目光,她想起了自己的那些悲伤,想起了此时此刻不知道是否已经回家的丈夫。
   发现自己没在家之后,丈夫会是什么样子呢。
  
   十六
  
   “知道红酒的颜色是怎么来的吗?”那男人突然问她。
   她摇头,她不了解有关酒的颜色之类。
   “是葡萄皮被压榨的时候所释放出来的,你瞧,这红色在杯沿上层次分明,说明这是一瓶新酒,如果我们喝的是陈酿,打开瓶口的时候,就必须将瓶里的酒给唤醒才可以。”那男人说得津津有味又似乎无聊至极。
   “唤醒!”她头一次听过,酒居然要被唤醒。
   “是的,尘封多年的红酒在打开瓶口的那一刻会有异味,只有让酒充分地被氧化,酒香才能飘逸出来。”那男人晃了晃酒杯继续说。
   她赞许地点了点头,一种敬佩或叫佩服油然而生,她没有想到,仅仅是一瓶酒,眼前的他竟可以说出这么多。
   “还有,喝酒的时候,最好用手指捏着酒杯的杯柱,千万不要用手掌来托住酒杯,因为杯子里的酒会随着温度的变化而变化。”他仍一字一句地讲解着,像一位老道的酒客。
   她听了,再一看自己的手,正紧紧地抓握着酒杯,怎么会是这样,十个手指,像天然的保护屏障似的仅可以从指缝间看到红酒的些微颜色,她急忙将双手挪开,然后,模仿着他,用大拇指、无名指和中指轻轻地捏住酒杯的杯柱,她突然觉得,自己不仅快速地成为了酒客,还脱胎换骨为一个地地道道的醉客。
   恍然间,她似乎明白了男人为什么会那般不可理喻地爱喝酒,或许,无论是喝酒之前,还是喝酒之后,抑或是喝酒之时,都可以暂时忘记那些烦恼和忧愁吧。
   也可以忘却自己,尽管是暂时的,但暂时的成为过去时,也可以成为一种恒久。
   她不再心怀祈盼,眼里或心里,渐渐的只有眼前的陌生男人。
  
   十七
  
   他们开始不停地推杯换盏,像她刚出来途经酒店时透过玻璃窗见到的那些人一样,看来,旁观者清的冷静与身在其中的纵乐,确实有着天然的矛盾和深陷其中的无力自拔。
   “我很想改变自己。”看着她,他突然说。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或许是因为在感觉上她与他亲近了许多,反正,她没经过思考就脱口而出道:“换个女人!”
   他听了,竟爽朗地笑起来。
   她见了,想起离家时的那个偏激想法,知道那是急于报复的心态,这时,那心态竟成为自然而然的一种必然,而她,又不为自己能说出那样的话感到有什么不安和不妥。
   “你为什么就不问问我想不想改变呢?”她问,既没笑,也不是在开玩笑,她希望通过自己的提问,找出一个恰当又切合实际的答案。
   “换个男人!”他模仿着她,说过之后,大笑起来,他笑得有些肆无忌惮,但笑过之后,她看到他脸上快速掠过的犹疑甚至是多虑的阴霾。
   一定是他们的酒后失态让他想起了过去的某些伤痛,但自己也分明是个受伤者,她想离开他,想立刻离开,可是,离开他又去哪里呢。
   “我们都诚实做人怎么样?”她看着他,觉得平日里的他,并不一定是个诚实之人,就像自己,总是虚伪地绕过真实的自己,很巧妙但却做作,像包裹身体的那些服饰,总有虚假的成分在里面,难怪歌德说:不断升华的、自然的最后创造物就是美丽的人。
   只有人是最真实的,真实到无法掩饰。
   “希望这样!”她看到,那男人说完话,将自己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十八
  
   走出酒店,或在没有走出酒店之前,她内心里便俨然没有了最初的那些循规蹈矩,随波逐流、顺其自然或许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这样想过之后,像旅途中的游客完成了所有行程一般,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十九
  
   “去照大头贴怎么样?”他说的同时,将两个手指竖在头顶,有点不伦不类却不失天真。
   她想问他你的小孩儿有多大了,又不忍心扫他的兴,她发现,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正拥搂着、说笑着从他们身旁的阁子间里,抓着大头贴,像两只兔子般地突然窜出。
   “没什么,随你。”她无法理解,平日里根本就是不屑一顾的孩子把戏,这时倒吸引了她的兴趣。
   想着在一个还不得不算是陌生人的面前,或颦或笑,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涉世未深时的某种无法言喻的新奇,鼓动着她的心扉,她一把掀开那个条状的丝麻帘,几乎与他同时钻进阁子间,却意外地发现里面的中年女人正用惊异又好奇的眼神盯着她,她立刻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睡衣。
   “哦!太匆忙了,穿着睡衣就跑出来了,因为,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她尽量显出比较自然其实一点都不自然的表情说出这番话时,惊异地发现,自己在学会逃避之后再学着撒谎的整个过程竟是如此的自然天成,这样的语言,不是在这样的境遇之下,她无法想象会如此地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
   她定定地看着他,既不怕他笑话也不怕他嘲讽,她觉得,在他的面前,自己可以撒谎,虽然她刚刚说过要做诚实的人。
   认真撒谎也是一种诚实。
   他仿佛懂得她的心思般地冲她连连点头。
   她看了一眼那个中年女人,想着逆境中生出的这个假设祈盼,不正可以让她很好地逃避的温床,而他的注视,让她立刻感觉到有一股温情,从他已经不再是陌生的世界里,缓缓地向她流将而来,细细汨汨,血脉一样地流经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像岁月累积起来的无尽沧桑,将她托起并成为逐浪前行的摇船。
   那摇船将她载入一处忘我的境地。
   他们开始默契的配合,像真正地体味某种纪念般地倾情投入,选择大头贴花框图标时,他选到的,她绝对不说不行,而她选注的,他也百分百地乐意,两厢情愿以及两情相悦,在咔嚓咔嚓的响声里,达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极致和尽善尽美。
   她有一种陶醉其中的感觉。
   “瞧,你的头上顶着一个大西瓜。”她惊异地仿佛刚刚发现一般。
   “你的眉毛上也开着一朵黄颜色的小花。”他也为他的发现惊异不已。
   “你瞧这张,你的手怎么搭到了我的肩膀上,不,还有这只手,你怎么可以搂着我。”她为自己在咔嚓咔嚓的那一瞬并不知晓的他这一举动而感到惊诧,要知道,这是绝对不可想象的事情,和一个陌生男子,如此勾肩搭背地照像。
   天!她一下子冲出了那个阁子间,她想起了去酒店的路上,他跟她说起的那个女人,那个在她心中美若天仙的女人。
   他说,他是为着那个女人来这座城市的,但那个女人明明知道他已经下了火车,却用一句没时间的话把他给打发了,他说他的心在听到那句婉拒的话后就碎不成形的无法自持,他说,他的身体在那一刻筋脉尽折的再也不能任何了。
   “所以,你就没有离开火车站?”她问。
   他点了点头。
   “所以,你就准备在那个长椅子上过夜?”她又问他。
   他又点了点头。
   她突然想说,你一个堂堂记者一个男子汉怎么可以如此,但见他一副从容且斩钉截铁的样子,说实话,那一刻,她觉得他很可爱,最起码,还知道对自己的爱情执着坚定,无论结果怎样,她喜欢这种类型。
   “可是,理智,却使我成了懦夫!”他的声音,幽幽的,带着夜空中抖颤的风声,从她的耳际,一掠而过。
   她的心,不禁抖颤了一下。
   “你喜欢莎士比亚?”她来不及考虑懦夫两字在这个时候究竟象征着什么意义,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在后悔。
   “当然,生存还是毁灭,确实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她的眼前,夜幕在他的语言中一点一点地扩展开来,星星和月亮仿佛落于黑暗之中再也无法生还一般,他仿佛越来越高地屹立在她的面前,将内心深处的呐喊,用一种昂扬的姿态,神秘且悲壮地将莎翁的至理名言,用最最亲和的方式留给这个对他和她都是刻骨铭心的夜色里。
   “我一直在想,是默默忍受命运的暴虐,还是挺身反抗这无涯的苦难。”他像哈姆莱特那样,忧心忡忡又满怀着坚定,她看到,他的双臂,慢慢地展开,像要迎接挑战,又像将自己的无奈托付给无边的暗夜。
   她惊异着、她震撼着,她不禁“哼”笑的同时,想眼前的他又哪里知道,等着丈夫的消息时,她就在看莎翁的剧本,也恰恰是哈姆莱特的那些心灵独白,让她在沉默中选择了这个偏激的想法和行为,因为,她知道,她还不能选择死亡,不是她不想让自己长睡不醒,而是书里的文字让她在死亡的面前仍然心怀惧怯。
   死去,既睡眠,但在睡眠中可能有梦,这就是个障碍。
   哈姆莱特的犹疑也成了她的犹疑,她在沉沉的思索中已经无法摆脱但又无法心甘情愿,她必须重新选择一种活着的方式。
   或改变丈夫。
   或改变自己。
   她只能改变自己,她没有选择。
   于是,她选择了逃离。
   她离开了从未离开过的家。
   “上帝给了我们一张脸,可我们自己不得不替自己再造一张脸。”他不无感叹地激动起来,仿佛,他的无奈,跟他的命运一样,都无法掌控在自己的手里,而她,尽管内心的报复心理没有对他说出来,但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并明了她的用意,因为,她完全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或叫思维正在做着怎样的准备和抗争。
   “好样的,你还会篡改莎翁的文字!”看着他,她对他开始心生敬意,也为自己的诚实坦言无比惬意。
   “是的,方向有些不对,但意思是一样的,我相信我们每个人都会是这样的,包括哈姆莱特,没有修炼成仙,谁又能拿自己怎样。”她听了,不再言语,她在想,自己何尝不是,跟一个陌生男人如此亲近,仿佛前世今生都相亲相爱过一般,可自己又怎能保证,别人看到或别人提及此时此景时,自己又怎么敢于坦诚面对,或许,不得不用再造的那张脸去抵挡、去掩饰,不然,就得承受庸人之辱,没有止境也永远没有尽头。
   “其实,世事并无好坏,只看你怎么去想。”他继续说。
   是的,她相信,莎翁的话不仅有道理也应该是真理,就像某个人,你根本无法针对他与自己的关系去判断其好与坏,横看成岭侧成峰,情感也一样。
   “我失去了我的欢欣,我对一切事物都没有了兴致,我的心灵沉重,这世界让我觉得像一块枯燥的顽石。”他依然像投身于舞台的演员,在她的身边,动情又敏感地咏念着那一句句心绪累积的情感独白,她钦佩他的表演才能,也钦重他的豪爽和直率,这样的真情流露,无论是因谁如此,她都没有辱讽他的权利。
   一点都没有。
   坦白且坦诚,这是人人期望但又是人人不肯亲历亲为的事,如果身边的某个人突然间变得坦白了、坦诚了,相信,被吓到的不仅仅是对方,更有其人自身。
   她开始喜欢起这个诡异得有些温柔的夜晚,尽管他在借用他人之语来慰藉自己的心灵,但谁又能说这不是最好的方式。
   她发现,她和他站在广场的正中央,影子和身体一样,或静止不动,或偶尔如夜色下的幽魂鬼魅,急速地攒动,带着温凉的夜风。
   良久,他抬起头来继续说道:“好一个悬于头顶的壮丽苍穹,好一个有着星光月色的华丽屋宇,人类,是个多么美妙的杰作!”
   她为他可以完整地背咏莎翁的经典台词而再一次地深怀仰慕,她更为自己和他的这段尘缘感到畅快和惬意,曾几何时,她寄希望于自己和丈夫,在夜晚的烛光下,吟咏这一句句动人魂魄的优美词句,可丈夫,常常讥笑她,说她是人在地球心在月球,不现实也不实际,她一直想好好地质问丈夫什么叫现实、什么叫实际,她甚至想对丈夫咆哮:千篇一律的生活、淡泊如水的日子,难道就叫实际也叫现实,如果真是这样,你为什么不能天天守候这份现实和实际。
   她觉得,口是心非,就是丈夫那种人。
   她开始喜欢上了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不仅仅是因为他所朗咏的莎翁台词,更是他所引用的那些话,是不做作的发泄,是言至由衷的暗示。
   她喜欢。
   她的心情渐渐地豁然开朗起来,看着他,她突然明知故问道:“所以,你依然热爱着生活?”
   但她说完,才发现自己用词不准确,应该是人生而不仅仅是生活,可是,她没有听到他的回答,他依然看着无垠的苍穹。
   她觉得自己真是傻的可以,这样的问题无疑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自己怎么可以如此缺乏人性地不道德,她觉得自己做人或许有问题,但他突然转过身来,拉着她的手说:“活着,又怎么能没有梦想呢。”
   她听了连连点头,如果那个女人不拒绝他的来访,这个时候,和他照完大头贴并站在广场中央的人就不会是自己。
   她突然感念起那个拒绝他的女人。
   “你喜欢这些结婚纪念日的照片吗?”他借着灯光,将一个他们俩合影的大头贴突然拿给她看,看着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她笑了,她觉得,某些时候,不真实仿佛比真实还自然。
   他一定猜透了她的心思,不然,那样的照片当时就应该被撕掉。
   “那样的谎话你也信。”她有些不自在起来,她想起了平时自己的那份清高与自傲,她有些讨厌起身边的这个男人来,既因为他的过去,也因为他的将来,因为,对他的过去她突然产生一种讳莫如深又很想探个究竟的兴致,但同时,她又有些惧怕,她怕他跟她谈及他的爱情以及他的婚姻,她觉得,在那爱情和婚姻里,自己会黯然失色得如流水落花一般。
   不速之客,或是一个匆匆过客,如一现昙花般地转瞬即逝,然后,将一个不太可信的梦境留给自己,她又悲观地充满了恐惧。
  
   二十
  
   “去看夜场电影吧。”他又说出一个新点子,并且把那些大头贴全部放到她的手里,然后,像对她说去吃点什么的那般淡然,说实话,她不太喜欢他的这个表情,这表情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可有可无之人。
   但她没有选择。
   面对他,面对夜色。
   “有吗?这个时候。”她点头应诺,她知道,这样的夜晚,挨到天亮的唯一办法,就是不停地做着某些事,至于什么事,跟着感觉走,或是跟着他走好了。
   她将自己的手递给他,是在他的暗示之下,她发现,人和人的距离,原来,只要在心里上很近,彼此感觉就会更近。
   这时,她一点都不觉得他是陌生的,相反,那个可能还未归家的丈夫倒让她陌生的无法想起来了。
   “你经常看电影吗?”她尽量让自己的脚步和谐地跟上他,因为,她发现,有的时候,他会走得很慢,但有的时候,他的脚步又显得急急匆匆,仿佛在领着她私奔。
   “不经常看,但每看一部电影,就会记一辈子,比如,我在江西看过《心火》,美丽的女主角苏菲•玛索,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女人的高贵、性感和神秘;在北京,我看过三遍的《莎翁情史》,约瑟夫•费因斯的表演让我知道,即便是同性之间,也可以产生恒久的爱慕之情,还有美国电影《断背山》、韩国电影《密阳》、德国电影《他人的生活》等等等等,在不同的地方,我看过不同的电影,那些电影,时不时的成为我生命中的某个片段。”他说话的时候,仿佛又一次地进入了角色。
   “你喜欢外国电影。”她问,她觉得,如果她问你是否喜欢表演或许会更贴切一些。
   “I am fond of foreign film, especially those have the Chinese captions plain sound film.”他用英语回答了她,她看到,他的手,在模仿外国人说话的同时,还不停地比划起来,而她,并没有完全听懂。
   他见了,即刻用汉语补充道:“我喜欢外国电影,尤其是那些带着中文字幕的原声电影,好看又好听,真的,那是一种超级享受。”
   她看着他,想自己怎么就没有类似他那样的爱好呢,很多年前,自己也曾经喜欢看电影,但是,怎么就跟电影那么自然而然地脱离了呢。
   电影,她不敢再触及任何,因为,她又想起了那句电影中的台词,只是,那台词,在此时此刻,已经不再需要运用,相反,那台词所隐藏的深层含义,让她时不时的发抖。
  
   二十一
  
   终于走到电影院了,却发现最后一场电影已近于尾声了。
   “真遗憾!”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她又何尝不是,她希望自己可以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深深地体会那些早就生疏了的电影情结。
   “没什么,去音像店也可以呀。”她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是的,去音像店,她对音乐不陌生,但这并不是因为她的喜好,而是因为每到午休时,部主任总要将休息室的广播调到音乐频道。
   这让她有意无意间了解了一些有关于音乐的世界。
   她听到,夜色中隐隐传来的音乐声,如天籁般地在漆黑中,幽寂地打着结。
   “是的,听听音乐也好,在这样的夜晚,有音乐听就不会寂寞。”说出寂寞两字后,她倒觉得,有些时候,说出来的感觉并不一定就是真感觉,就跟平时常挂在嘴边的幸福一样,都是嘴不对心的脱口而出,本质上根本就有着天壤之别,毕竟,在他的身边,她一刻都没有觉得寂寞,相反,寂寞两字所要表达的,倒像是寂寞的反义词。
   他拉了拉她的手,像引领一个盲童,而她的心,也在这一刻里,完全释然到静如止水的境地。
  
   二十二
  
   音像店很大,布局合理的白色钢架被一根根方形的柱子夹隔其间,简朴中透着现代风范和风格,时尚和潮流向转来转去的旋风,在明亮的灯光下躲躲藏藏,她拿起一张名叫《不再孤单》的光盘,个性张扬的封面上,一轮朗月,白白亮亮的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空间,耸立的群山,在海水的依托下,柔顺素然的如少女纯净的脸。
   “喜欢吗?”他问。
   “不、不!”她连连摇头,她不能说喜欢,因为她没带钱出来,更重要的是,她还没看清那张盘的具体内容。
   她放下光盘离开了,她不希望自己再想着什么孤单不孤单的字眼或词汇,可是,当他交款的时候,她意外地发现了那张被她轻轻地放回到货架上的光盘。
   服务生面带倦意,却不无羡慕地对他们说:“这是昨天下午才到的货。”
   她知道那是他买给她的,却不得不俗气地一边说是的一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睡衣,她实在后悔,为什么要跑的那么匆忙,连最起码的随身物品都不带,比如手表,她真不知这时应该是后半夜的几点几刻了。
   而他,则,哦!是吗!的应答了两声之后,竟突然对服务生说:“她是我老婆!”同时,转过身来,微笑地看着她继续说道:“只是我们还没登记而已。”
   服务生听了,见怪不怪地只是眨了眨眼睛。
   她听了,则极尽全力地开始掩饰自己的目瞪口呆,她无法想象,他直白的语言,将她引领到一个什么样的尴尬境地。
   她痛恨起自己的婚姻,又庆幸着自己的婚姻,都是她的婚姻,让她在一条陌生的路途上不知道要走出多远。
   跑出音像店,她大声地笑着说:“可真有你的,撒谎大王。”
   “也有你的,撒谎王后。”他快速地看了她一眼说。
   她哼笑了一声,显得有些不自在,一切都是自己引起的,她想起了头一天那些痛苦和无奈。
   “你就不怕遇到熟人?”他突然定定地看着她。
   “不怕,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她的回话充满了自信和自负,这时,有关背叛或是叛逆之类,在她的心里和眼里都已经轻如鸿毛。
   但转瞬想到自己为什么会如此这般时,她又茫然到不堪承受。
   搞不清状况,又似乎清晰明了,就像刚刚跑出家门时的心态一样,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跟他在一起,很高兴也很快乐,可以说自己想说的话,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未来的某一天,这光盘就会变成我,陪着你,在寂寞的夜里让你不再孤单。”他的声音哀哀的,仿佛可以预见到她的未来,这让她的心顷刻间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疼痛,如果痛苦也可以预见,她绝对不想如此选择。
   她看到,自己的眼泪迅速地掉落到光盘上,她看到,封页上的群山和月色更加迷离虚幻。
   怎么还是那么爱掉泪,她看了一眼他,心里懊悔不迭。
   她明白,她是怕那种时刻的到来,思念一个人,想念一个人,然后,再等待一个人,那种时刻她实在是太熟悉了。
   然而,她更怕的是眼前这转瞬即逝的如梦感觉,这感觉,天一亮就会彻底消失。
  
   二十三
  
   “你还爱她吗?”她突然问他,她知道,那个她,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对自己说起的那个女人,她有些不明白,如此细腻而敏感的男人,那女人怎么忍心舍弃他,甚至是伤害他。
   “有你在我就不爱了。”他说的很轻巧,这轻巧让她信以为真,而她也确信这种不可理喻的事实,因为,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丈夫归不归家也显得无足轻重了。
   这种轻重,无论是从前还是将来。
   “那和你妻子在一起的时候也爱她吗。”她像投石问路般地显得非常小心,他倒没太理会她的这种用心良苦。
   “好的时候不爱,不好的时候就会想起。”他说的很坦诚。
   “那么,以后呢。”她继续问,像个纠缠不休的孩子。
   他看了看她没有回答。
   “是不是也会想起我。”她决定继续纠缠。
   他听了,久久没有回话,她看到,他身后有一束七彩霓虹,忽闪忽闪的犹如他的陈年旧事,她有些后悔,她转过身去,她不想再等待他的回答,她想好好地看看回家的路,纵便这世上只剩下自己,也要坚强地活下去,这样想着时,他的手,轻轻地从她的腰际处,慢慢地伸展过来,她立刻感觉到,自己薄薄的睡衣紧紧地帖伏到了他的身上,她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气息,由内而外地带着一种热情,从他的身体里完全彻底地给散发出来。
   瞬间,她只觉得很多诸如骄阳、落叶、雪月风花、笑傲江湖等等等等的词汇,一股脑地向她袭来,她不再寂寞也不再孤单。
   “你会让我的生活更加混乱。”他的声音低低的,如梦呓一般。
   她听了,反倒由衷地生就出几分窃喜,她希望他的生活真的可以出现他所说的那种混乱,因为,那混乱是因为她而造成的,她甚至即刻间就想象出他在那种混乱中的情形和状态。
   “你思想溜号时是什么样子?”她问他,她在想象,一个男人在心绪不宁时的种种表现。
   “烦躁,不安,总想离开家。”她听了,则呻吟般地轻“哼”了一声,这回答,让她感到很意外,她的丈夫不就常常处于这种状态吗?烦躁,不安,甚至是每时每刻都想离开家,不停地寻找离家的理由和借口、不停地到寻找慰藉他生活的目标和追求,但无论怎样,那种行为的本质,都是在逃离。
   逃离她的视线、逃离她的约束、逃离她的纠缠、逃离他认为缺乏自由但已经很自由的生活,这无法止住的恶性循环,让她更变本加厉地想约束丈夫,想纠缠丈夫,而她的丈夫,则更加有恃无恐,甚至是肆无忌惮。
   这就是她的婚姻。
   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婚姻。
  
   二十四
  
   “其实,所谓的寻找,不过是因为缺乏独处的能力而选择的一种逃避方式。”他说。
   她听了,慢慢地挣开他的双手,屏气凝神地注视着他,她突然觉得,男人,在某些时候,并不如女人最初想象的那样,顶天立地且叱咤风云,男人,更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尤其是眼前的他,尽管那语言说出来的那般成熟又富有哲理,但他依然是寻寻觅觅的一副少年模样。
   “尽管我明白这个道理,但我无法摆脱。”他继续补充,仿佛,他即便再补充很多也无法让他充分地表达。
   “那么,现在呢,还想逃避吗?”她问。
   “当然不,现在的我,怕时光的飞速流逝,怕失去今夜,怕失去你,更怕明天的到来。”突然间,他的悲观几乎成为一种罕见的悲壮,是生命最无助时的惊恐,她很熟悉那种状态,因为,她就常常处在那种状态之中,她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手臂再一次地将她的身体紧紧地给箍住了。
   “如果我们是夫妻呢?是领了结婚证的那种夫妻,如果那样,会怎样?”问过之后,她猛然觉得,他们之间,总是由她来问这些非常无知且显得庸常的问题,但每一次,他都很理性地回答,只是这一次,他又开始默不作声了。
   她离开了他,不是因为他没有回答,而是在他的怀抱里,她几近于窒息。
   她做梦都没有想到,今生的自己竟可以如此这般地活,和一个陌生男人如此亲密,谈着无法想象的话题,想着无法预知的事情。
   “或许,很快,我们也和所有的夫妻一样,失去最初的热情,失去可以重新振作的激情,甚至,一切都会无可挽回地让那些美好迅速地变成一种遗憾,尽管我不相信,但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完这番话这个世界便更加沉寂了。
   那一刻,她才明了,有些问题,不知道要比知道好,不知道还可以怀抱一份希冀,不知道,还可以尽然那些未尽的努力,可一旦知道了,就心生胆怯的不敢再向前行了。
   哪怕只有半步。
   他们谁都不再言语了,静默之中,所有的一切带着所有可知的答案,带着他们两个人的生命,一起跌入深渊。
   深不见底且无法回溯。
   “所以,我们才必须珍惜,珍惜在一起的时光,珍惜眼前的所有。”最终,还是他打破了长久的沉寂,然后,重新将她拥搂在自己的怀里,这一次,她没有提出任何问题,而是静静地依偎着他,在越来越弱的乐声中,仿佛情窦初开的少女,听他一件一件地述说秘密。
   是他的秘密,也仿佛是她的秘密。
   他说,他和那个女人是初恋同学,十年前,他们相约在今夜回那个定情的地点相会,为了等待这一天,他一直在祈盼,她曾想打断他,仔细地问问,当初为什么没有终成眷属,但这样的问题,显然又是合理但不合情的愚钝,他说,半个月前,他找到了她,她没像他想象中的那样热情,仿佛,当年的信誓旦旦早已随风飘散的了无痕迹。
   “你不知道,为了确信我们可以等到这一天,我们当时还用刀片割伤了自己的手臂。”他将他的手抬起,并将袖口一点一点地挽起,月光下,一条很长很细的疤痕,斜横在他的手臂上,可以想象,信誓旦旦的盟愿,在那个时候,是怎样的如种子般地在他们的心中种下。
   她摸了摸那疤痕,无法想象,同样有着那疤痕的女人,怎样的对那旧日的曾经可以漠然轻视到无动于衷。
   他说,科技的发达对人类文明的推进和对人类自身的损害是任何人都猝不及防又无法躲避的,他说他虽然是记者但他的梦想却不是当记者,他想拥有一份按部就班的工作,有节奏有规律的生活,没有来自急速如风的工作压力,没有自设战场的情感拖累,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平和。
   她说她的日子也不是她想要的那种。
   她说她想当教师,为人师表地站在讲台上,天天面对自己的学生和自己的思想。
   “可我们又都是别人眼里可以羡慕的人。”他不无自嘲地说着时,放开袖口,将那条疤痕给收藏起来。
   “可这世界该有多么矛盾。”她很无奈,她知道,她即便当了教师,也一定不可避免地要面对那些苦痛,而他也是一样。
   “其实,矛盾的不仅仅是这个世界,更是我们自己,是我们自己的内心世界。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再困惑也不再矛盾了,或许,我们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他的悲观又成为一种悲壮,只是,她知道,这一次,他的情绪直接到达了极限的彼岸。
   她紧紧地依偎着他,仿佛,只要她稍不留神,他就会突然失踪并再也寻找不着。
  
   二十五
  
   “你不要离开我。”她说,她的声音几乎带着一种祈求,因为,她知道,用不了太长时间,他就必须离开她,而她,也会迅速地回到她所熟悉的那种生活,她有些不忍,她想继续逃避,哪怕只有一会儿,她知道她无法拖住时间,但她可以拖住一种感觉。
   “我可以不离开你,但明天到来时,我们却又不得不分手。”他的声音依然幽幽的,带着她无法抓握住的轻飘感觉。
   那感觉让她的心疼痛不安。
   “是的,那是必须的。”她不得不理智对待。
   “我们有各自的工作,我们生活在不同的空间,我们必须在相同的时间里,做不同的事,以此来完成生命所赋予我们的使命。”他说的时候既像回答,又像自言自语。
   “你知道想念有多么辛苦吗?走到哪,那个人都在你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像魂灵一样地尾随,看不着又摸不到,但却无时无刻都可以感觉到。”停顿一瞬之后,她又继续说:“真的很累人的。”
   她知道那种累,因为,她就是在那种累里,看到了自己的焦躁,甚至是憔悴,乃至于颓丧。
   “如果我们想念彼此怎么办。”她问道。
   他没有回答。
   “那我怎么才能记起你呢?”她又问。
   他仍然没有回答,而是紧紧地搂住了她。
   她不再言语了,她感受着他的力量,在她的身体之上,他一点一点地成为坚硬的壳,将她的身体变瘦变小。
   她看到,他和她的影子,相互交叠在一起,像不规则的暗黑色块,在方形的大理石上,或犹疑、或彳亍,很久之后,她松开他的手说:“让我踩踩你,不然,将来你会来骚扰我。”
   他听了,尽力让自己的影子接近于她的脚,但让她完全踩到影子的同时,又突然一次次地躲开。
   她只好继续踩,他则继续躲,但她却在一次次地抓住他的同时,一脚一脚地踩到他影子的上方,由他的脸开始,直到他的肩,他的腿,复复返返,想到有一天,连这影子都没的踩,她突然停下来想哭。
   “看不到你的时候怎么办呢!”她干脆坐到地上再也不想起来。
   他也坐下了。
   他摸摸她的头发说:“其实,这世上,谁都得离开谁,知道了这种必然,就要好好地珍惜每一个属于自己的日子,让那种可以成为美好记忆的时刻,定格为一种永恒。”
   她听了,则在心里想,知道这个道理,就不该结婚的,因为,只有那样,所有的细枝末节才可以成就世上最美好的回忆,可问题是知道了这个道理,也无能为力,谁又能抵挡住情感的诱惑呢。
   愿打愿挨的枷锁不都是自己给自己套上的。
   明明知道对于自己的内心来说,仍然是一种负累,还乐此不疲地深陷其中,就像眼前的情景,明明知道将来的任何时候回忆起这一时刻,都会心疼的要命,也不可能让它戛然而止为一种遗憾,说到底,人生还是一场身不由己的争斗,知道人生若只如初见是一种完美,却不肯守护那份完美。
   人人宁愿索要这种带着缺憾的完美,也不要没又结果的过程。
   “我敢保证。”她突然站起身,仿佛是对月光发誓一般。
   “我们很快就会忘记对方,就像忘记那些曾经的爱情一样。”她听到,她的誓言在月光下铿锵有力并掷地有声。
   “所以,你认可天亮时我们必须分手。”他说。
   “对,因为,天亮后,你就必须离开了。”她显得黯然神伤的同时,还带着不想掩饰的醋意,这和她刚刚说话时的坚定语气完全有悖其意。
   “如果我们不分手,你敢说十年或二十年后的我们,或许还会彼此相爱着,或许,到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开始相互憎恨,就像你和你的丈夫,我和我的妻子。”他的理智让她听来,非常像传教士枯燥的说教,但她不得不承认其中的道理。
   她开始讨厌这个变数太快的世界,她对一切又一次地失去了信心。
   “你爱你的妻子吗?”她突然问。
   “也爱也不爱?”他即刻回答。
   “为什么?”她继续问。
   “爱她,是因为她是我的妻子,不爱她也是因为她是我妻子。”他继续回答。
   “怎么讲。”她听了,感到疑惑。
   “我娶了她,需要对她负责,但我不过是一介凡人,我的人生里有太多我想不到也是我做不到的事,比如那些无奈和诱惑,我既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也无法面对外面的世界,我只能随波逐流,像今天这样,为着一个初恋的女人,千里迢迢,却竹篮打水,但庆幸的是我遇见了你。”他抓住她的手,仿佛,她的手就是她的身体。
   “一个穿睡衣并身无分文的女人。”她说。
   “不完全是。”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她问。
   “你还是一个非常坦诚的女人,这种坦诚感染了我,让我也跟着不得不坦诚,你一定不知道,平时我最想的就是怎么有更好的办法摆脱我妻子,摆脱她的唠叨,摆脱她的纠缠,摆脱她永远都没有休止的关注,因为,她会神经质地趁我不注意时,翻看我的电话,翻看我的包,她必须对与我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都要弄到水落石出。”他的手,依然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但有些时候,她的手又不仅仅是她的身体,也是她的心灵。
   “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吗,不是从前而是现在。”她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
   他听了没言语。
   “就是怎么更好地报复我的老公,我要让她知道,这世界上,有他没他我都可以活。”说完这番话,她仿佛已经报复完成了一般地脸上漾起了笑容。
   “于是,你就遇到了我。”他说。
   “于是,你就希望我可以成全你。”他又说。
   “于是,你就在这样的夜晚和我这个陌生男人走到了一起。”他还在说。
   “不仅仅是遇到了你,在你之前,我还遇到了一个醉汉和一个影子一样的男人,但很遗憾的是他们并不懂我,他们与我擦肩而过却不自知,第二个男人好像有所觉察,但只不过是回头看了我四次都没做出任何决定。”她笑着述说自己的遇见,很轻松也很惬意,仿佛,她已经完成了既定的任务。
   “其实,那都应该是好男人。”他说。
   “好男人。”她很不理解。
   “是的,这个时候,我相信,那个回头看你的男人,如果还没有睡觉,他是不会忘记你的,或许,他正独自坐在某一个小酒馆里或是某个幽静的咖啡屋里,用那些酒精或是咖啡因来弥补他因为错过你而带来的空虚和寂寞。”他说话的神态,仿佛是在心灵独白。
   或许,他就是那个醉汉和影子,但他显然不是。
   她看着他笑了笑说:“不可能的,或许,他们的家里有着很爱他们的女人在等着他们。”
   “或许,但如果是有意地放过了你,就会感到空虚和寂寞,这是男人的天性,实话告诉你,不想跟女人上床的男人不是好男人。”他突然这样说过之后,本能地放开她的手,这要在平时,她定会用鄙视的眼神去看他,但在这一刻,她没有,她觉得,他的真实是一种美,是一种难得的美。
   朴素而不加任何修饰。
   她突然想问,你对每一个有着这样际遇的女子都心怀这种心态吗,但她没问,她不是不敢问,而是怕他更加坦诚地回答,或许,这世上,坦诚才是最让人心悸的情感。
   她转到他的眼前,定定地看着他的脸,在灯光的映照下,一半儿亮一半暗地有如毕加索的画。
   粗犷而刚劲,和谐而统一。
   “如果将来的某一天,我们相遇了。”她还没等他说完就突然打断他的话说道:“那不太可能,因为,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看了她一眼。
   “或许,在我们的城市里,或许,在你们的城市里,我们确实是相遇了。”他像没听见她的话一样继续说。
   这次,她没有打断他。
   “你会不会和我打招呼。”他问。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
   “为什么?”他问。
   “或许我们会很亲,或许,我们像从来不认识。”她叹了口气。
  
   二十六
  
   夜色更沉静了,在一个旅馆前面,他停住了脚步,她仿佛明白他的心思,却不敢看他一眼,她知道,此时的他,一定寄希望于在她的默许之下,将她一把掠进旅馆的某一个房间,然后,像她离开家门时愤然想到的那样,但她发现,这一刻真的有可能到来时,她的想法和她的做法,竟和想象中的有着巨大的差异。
   等死抑或想活都是一种艰难的抉择。
   他碰了她一下,是不自觉中连他自己都不一定能觉察到的微小动作。
   她向他的身边靠了靠,如乖顺的弱小动物。
   他见了,下定决心似的拉起她的手,一把推开那扇并不严实的门。
  
   二十七
  
   门卫是个有着花白卷发的老头,老头对他们的突然造访没有一点惊异地只是很职业地扔出一个厚厚的本子。
   他将本子拿到手里,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她这才弄明白,那是个住客登记簿,他将身份证拿出来,认真地在空格里填写,她看了一眼那老头,正沉醉于半睡半醒之间,她想告诉他随便写点什么,但见他根本没那心思地只一味地认真填写,她这才知道,他姓丁,名植珈,大自己三岁半。
   “为什么不写假的名字和假的身份证号码?”刚一走进房间她就问,一方面,这确实是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另一方面,她想以此来保持自己的镇定和恐惧,不是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恐惧,是对自己行为可能产生的所有后果的恐惧。
   “为什么要写假的名字和假的身份证号码?”他反问她的时候,倒有些理直气壮,这让她非常不安的同时又有些震惊,她真的不知道,围城的墙垒是如此不堪一击,这说明,这社会和这社会中的人,已经麻木到可以冷然且理性地给更多的人提供更多的方便。
   这就是这个世界。
   是自己生存的世界。
   熟悉,又如此陌生。
   只是房间里的一切,让她一点都不陌生。
   床、沙发、壁橱、杯子和各色毛巾。
   “我愿意活得更真实一点,尤其是今天晚上。”他坚毅着自己的个性和神态,像发誓,更像和谁较量,她知道,这和拒绝他的那个女人有关,当然,和意外地遇到自己也有关,这让她感到欣慰,和一个喜欢真实的人,或是平时不喜欢真实,但这会儿确实喜欢真实的男人在一起,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我也是。”这么说完,她立刻感觉到他向她重重压迫过来的气息,那气息将她完全地包围起来,并让她感受到一种石破天荒的眩晕,尽管,从跟他说出第一句话时她就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但是,她还是希望自己面对这一切时可以理性一些、可以从容一些,毕竟,这也是一种选择,不仅仅是态度,更是生命中不可言说的秘密。
   “你会不会后悔。”他看出了她的顾虑和紧张。
   她摇了摇头,她觉得,即便是自己的身体和他的身体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对她来说,也是一种快乐,是可以对丈夫进行报复的快乐,更是可以面对周遭面对自己的欣然和愉悦。
   所谓叛逆不就是这般情形吗,嫁人的时候,母亲对她说:容忍和顺从是女人最好的武器,母亲还说,守住男人的胃就可以守住男人的心,可真的说过我无法离开你的丈夫却完全做到了可以离开自己。到头来,那武器没有降服对方,却让自己五脏俱焚。
   她没有躲避,她不想让自己的生命再重复到从前的那般孤单和寂寞,她觉得,那也是一种虚伪的表现,如果说叛逆或反抗是病态,那么,无休止的坚持也是病态,既然怎样都是病态,她想改变。尽管她知道与他分手后她不得不回到现实,但她知道,在她的内心,已经被这样的一个过程开垦出一块可以让她安然栖息的空间,那空间可以成全她所有的无奈,那空间可以成为她无奈喘息时的天堂。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已经是后半夜三点一刻了,今生何时有过在这个时刻还如此清醒的时候,没有,从来就没有,即便是丈夫在这个时候回家了,她的清醒也只是震怒中的清醒,那清醒,像海川里的浮冰,冷彻肌肤,即便是想起,也是不寒而栗,眼下,她的清醒,无疑是对那种状况的嘲弄和讥讽。
   她走向床边,是在他的牵引之中,像走向罪恶,带着无知的不关痛痒,义无反顾,又义正决然。
   “人为什么要睡觉呢?”她轻轻地问他,实际,在她的内心里,真正的问话是,女人为什么要跟着男人上床呢。
   他听了,反倒笑了。
   她也随之笑了,她觉得自己又回复到小孩子一般的天真无比。
   他将壁灯调拧到微亮,甚至,已经无法用亮字去确定,一丝淡然的光,像一束束颤微微的薄纱扇面,懒洋洋地照射着,比最后那抹夕阳还淡薄。
   “是因为无法独处的人所必须选择的逃避方式!我说过。”他的话音刚落,她就觉得他已经将他的头快速地埋进她的乳峰之间。
   她本能地躲避了一下,但随即便在他的矜持里,变得不再犹疑。
   她觉得,他也是个需要帮助需要安慰也需要庇护的人,因为,他的安静和他的伏贴就像不能离开母亲的孩子,那一刻,她觉得,将一种感觉永久地定格在记忆中并不是什么难事。
   “想想痛苦是个什么东西,你难过的昏天黑地,对方却高兴于摆脱了你的喜悦里,这和无情无义没关,这种绝情来的让人猝不及防,去的又那么不知不觉,你不得不放弃的同时,才知道,原来,自己早就是个上当受骗之人。”他猛地抬起头,像必须许下诺言般地看着她继续说道:“干净又彻底,我真的没有想到。”
   “是的,干净又彻底,我也没有想到。”她跟随了一句后,突然觉得,此时此刻,对自己的丈夫,就拥有同样的心态,甚至,她都无法想起,那个爱过自己、娶了自己又天天对自己不理不睬的丈夫究竟是何许人也。
   “你觉得我们做了夫妻会怎样?”他问。
   她有些不理解,她不明白在这个时候他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这是个庸俗的问题,类似这样的问题,她已经问过许多,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会这样问。
   或许,他也避免不了庸俗。
   “是那种不仅仅是形式上的夫妻。”他明白了他继续补充这句话的具体含义。
   “或许好,或许。”她停住了,她明了了,她也想起来了,最初,自己和丈夫也如胶似漆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但那种感觉或叫那种情感,好像没过太久就无影无踪地再也寻它不着了,她不知道或确实可以预见到,他们之间,也会出现那样的过程。
   尽管是以法律承认的那种夫妻形式。
   “不好!”她嗫嚅着把后面的两个字给说了出来。
   他听了,不但不反驳,反而赞许地点了点头。
   她忽然觉得,他的生命,在这个美丽的夜晚,已经成为她唯一的栖身地,但理智又一次告诉她,他在她的生命中,仅仅是个过客,他只会在这个夜晚里属于她。
   因为,天一亮,他就必须离开。
   这很残忍,也是一种残酷。
   但她不得不面对。
   她觉得自己长大了,在一夜之间,快速地成长,坦然面对的同时,还学会了接受乃至于承受。
  
   二十八
  
   他开始吻她,并迅速脱掉了她的睡衣。
   她看到自己的身体还有他的身体在那不能称之为亮的光线里,陌生,又很熟知的感觉,这时,在这个旷然浩渺的洪荒世界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陌生彼此,又呼唤着彼此,在那样一种相互吸引的状态里,让她的渴望变成一股热流,然后,体味着那热流与他的生命相融合的感觉。
   是一种美。
   是一种凄然且带着惶惑的美丽。
   “你冷艳而沉静,内敛又有几分孤傲,如果不是因为你穿着睡衣,很难想象你居然还有那么热情冲动的一面。”他抚摸着她的身体,像邂逅了一场温和的旧梦,仿佛,她的身体,带着那种特定的温度,给他以安宁。
   “是生活让我学会了掩饰,但实际上是我早就不想掩饰了,尤其是现在。”她冷冷地说,她并不觉得他的话是在夸奖,相反,她倒听得无比心酸,想从前所有的坚持,都是渴望着一个终成眷属的命定结果,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样一个过程里,她走得有多么累、多么辛苦,如果,她要知道她注定不会走出太远,她一定不会难为自己。
   但一切都成为了过去。
   是一个她并不认可的过程。
   尤其是带着缺憾的结局。
   “不掩饰还能怎样呢,毕竟,我们得活着!”他也万分地感慨,这感慨中的无奈,倒让她产生出无以言表的窃喜和张狂之心,都是天涯沦落人,这样好,这样,才彼此明了彼此,彼此懂得彼此。
   “那么今天晚上呢?”她问。
   “如你一样,我也不想掩饰。”他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而她的整个身心,也被他攥拥在自己的胸怀里。
   只要有一丝温暖,就值得依靠,即便不能长久,她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眼眸,是那样的明亮。
   她闭上眼睛,准备听天由命。
   她感觉到,他的手,从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一点一点地,从她的手臂伏向她的胸口,如火焰,带着无法回绝的热量,将她完全给融化了。
   她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回到过去,哪怕是那些昙花一现的美好时光,她什么都不想留守,或什么都想舍弃,如果说任何顺从都可以成就罪恶,在她,她愿意。
   他把她抱上床,让她觉得她并没有完全泯灭的情欲就像春天刚刚复苏的草芽,疯狂地生长起来,撕心裂肺的速度,让她无法认清原来的自己,她真的无法想象,刚刚的那个女人,在他的风云风雨的爱抚里,不是因为羞耻而死去,却因为拯救而真正地复活。
   她明白了,她正和他的生命,在终极无限的空间里,感触着生命的真谛。
   有人说这叫外遇,也有人说这叫一夜情,她不想为之定性,她只希望它能属于自己。
   完好且又完整。
   完整且又完美。
   在一种需要和被需要中,享受真正的欲望和渴求。
   她看着他,觉得从认识他的那一刻,他就一直在引领着她,而她,则在那种引领中,心甘情愿地无怨无悔。
   她变成令自己陌生但却是全新的一个人,一个的新生命,是那个已经成长起来的绿色草芽,带着一脉坚强的碧翠,无所畏惧,她无法想象,和他翻云覆雨在一起却没有丝毫的陌生感,更没有丝毫的羞耻之心,这时,时间不过是个不起任何作用的概念,而空间,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周遭的一切都退到他们无法触及的地方,她不禁产生了种种疑问,想自己和他之间能够如此是有原因的,而他与自己能够如此也是有原因的,但从前的自己,是自己知道并了解的,那么,从前的他呢。
   “和别的女人你也这样吗?”她知道自己的唐突,但这问题,不问,就令她烦躁,不问,她就一定会后悔。
   或许,这也是一种成长。
   她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你怎么看待堕落和死亡。”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却向她提出了问题,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她摇着头,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问。
   “如果因为绝望不得不选择死亡,倒不如堕落自己,这如同不幸从高空坠下时偶遇到一个可以救命的障碍物,或许,生命会因此而减少失去的概率,我想,一个人,只要活着,总会有路可走。”她静静地听着他继续说着的话,想着他的痛苦和悲伤,她突然觉得,这世界,或许,更多的人,有着更多更深的苦痛,只不过,不说出来,就像没有开过的花朵。
   “所以,人们就身不由己地放纵自己,以此来解脱自己,但结果又是怎样的呢?”她突然寄希望于他能融会贯通于他自己的常识,把她想知道的答案给她。
   但是,他却反问道:“你觉得呢?”
   “所谓的堕落,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解脱吧。”她不假思索地说道。
   “或许,我们爱的还不够,所以,被爱的时候总是觉得欠缺什么。”他像在自责,她知道,这话,并不是他说给她的。
   “那么,我们是需要爱还是更需要被爱呢。”她摸着他的头问他。
   “都需要。”他回答的斩钉截铁。
   “是的。”她想起了她的丈夫,她希望丈夫回家,在得到丈夫的关爱同时,自己也可以向丈夫施爱,可问题是丈夫根本就不喜欢回家。
  
   二十九
  
   她站起身,拉开窗帘,见天边已经可以见到淡淡微明的曙色,如果不是那样愤然地跑出来,这时的她,不知道是在睡着还是在醒着,但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那种近于死亡的状态却是一想起就让她不寒而栗。
   她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见他正侧着身体,有些倦慵地看着她,微微含笑的表情里带着几分惬意和满足,灯光交错在他的脸上和半裸的身体上,使他的整个形体的轮廓,微微卷缩着,棱角分明的五官呈现着夜里看得不是十分真切的俊美。
   这样的男子是不会缺少女人的关爱的,她想象着他和那个冷落了他的女子曾经的爱情,也该是轰轰烈烈、刻骨铭心吧。
   “是你拯救了我。”他的声音,在她拥他入怀的安静里,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来自他胸腔里的阵阵颤栗,她听着,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很多年前,或者是在前世,他们就是一对生离死别的恋人,今生之所以能够相遇,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忘记彼此。
   “上辈子,我们一定是夫妻。”她说。
   “是的,我知道,因为你是我的!”他又箍住了她的身体,她觉得,他的手充满着神奇的魔力。
   她又一次地听到了来自他胸腔的微微颤动,这颤动,让她十分不安,她已经开始惧怕,她惧怕日后这感觉会平淡在她的生活里,并随着时光的流逝,将所有的曾经,淡然错漠在一种自然而然的麻木里,因为,和丈夫的许多刻骨铭心,都无法真切地回想,甚至是回忆,她这才懂得,记忆这个东西,原来也是不忠于职守的。
   她想起了那些大头贴。
   她开始翻找,她明明记得在音像店付款时她的手里还拿着,但什么时候就被自己丢弃了呢。
   “或许是我让你拿包的时候,还有……”他也开始不停地回想。
   “如果连丢在哪都不知道那该怎么办。”她显得十分焦急。
   “没关系的,我送你的那张盘还在。”他从包里掏出那张光盘,显得有几分庆幸。
   “可是。”她有些烦躁于自己这突然间的想望,那照片可是她生命中的一道光亮,即便一闪即逝,那也没什么,毕竟,那照片是最好的证明,可眼下,她真的记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将那些东西给遗失了。
   “丢就丢了吧,那个东西你能带回家吗?”她没言语,她知道他说的是他们的合影,但她想说你能带回家我就能,但她什么都没说。
   “丢就丢了吧,只要有记忆在,那些照片就不会丢。”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道:“还有照相时的那些快乐!”
   她看着他,觉得历尽沧桑或是前途无望的,不仅仅是自己,更有眼前这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她不知道,夜不归宿的丈夫是不是也在某一处上演着这样的故事,但他保证从今以后自己可以理解,因为,有一次,她听到丈夫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后说:“其实,人活着很累也很没意思。”
   当时,她不是问丈夫为什么要这样想,反而说丈夫是吃饱了撑的。
   她为自己的无知而感到自责。
   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再也不想松开,仿佛,她的手一松开,他就会离开就会跑掉。
   “你是个好丈夫吗?”她问。
   “我曾经认为我可以做个好丈夫,而且,我也试着去做过,但结果证明,我不但不是个好丈夫,而且,做个好丈夫的可能,仅仅局限于短时间之内,因为,在能力和耐力上,我真的做不到持之以恒。”她惊异于他的直白,什么时候,她可以听到如此坦诚且直言的真情告白,在公司里,人人带着面具的那种痛楚,其实远不及让自己的生命发出真正的声音更轻松,可人不得不世俗,尽管你想方设法地要摆脱,但真正做起来,又谈何容易。
   “或许,你的丈夫在这个时候也与我一样,正在寻觅或已经窥见,或已经后悔。”她对他的话没介意,她知道,那是来自于他敏感而真诚的态度。
   她默不作声了,她觉得,在这一点上,自己和他有十分相像的地方,最初,自己也以为自己可以做个好妻子,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一往无前,海枯石烂、忠诚到永远,但事实上,却半路逃兵般地败的一塌糊涂。
  
   三十
  
   他们不得不离开旅馆了,远远的,看着火车站朦胧在一片晨光中,她开始痛恨起火车站,看着还没有完全隐退的颗颗星辰,她将头重重地靠在他的肩头,有一种生离死别般的不舍。
   她觉得她已经正式地不喜欢白天了,白天的虚伪太多,白天的欲念也太多,对金钱的欲望,对真情的掩饰,都是她所不喜欢的。
   “我不喜欢这火车站。”她说,她觉得,离别在即的时刻里,一切都显得那么突然,如真正意义上的诀别。
   “为什么?”几乎过了几分钟后他才问。
   “因为,它会把你带走!”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
   “汽车也可以把我带走啊!”他笑了并轻轻地搂了搂她。
   “是的。”她不再看他,她觉得,如果再看他,自己就会挽留他,更或许,会要下他的电话号码,她不想,也不敢,她希望,在这场偶遇之后的人生里,将这个特殊的夜晚,当作一个真实而美丽的幻梦,每晚,枕着这个幻梦入眠,仅此而已。
   她没有过高的要求。
   她还能要求什么呢,太多的明智和理智让她知道,无法达到永恒时,把一种美好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或许会更好。
   “昨天晚上的事,还会发生吗?”她看着他,还没等他回答,便继续说道:“我说的是在我这一生里。”
   她觉得,她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遇了,一切都被定格在那样一种情境里,那是一种已经被她认可的固定模式,她不知道那已经被固定了的模式还有没又被复制翻版的机会。
   “或许还会发生,或许,永远都不能发生了。”他的声音不大,她听着,却每一字和每一句都震撼着她开始脆弱起来的生命。
   当然,还有她的灵魂。
   他们不再说话,就像很多时候的那种状况,倾听无声胜有声的默契,做到心与心的直接交流,这时,她可以更加真切地听到他的心声。
   “可是,火车可以带走我,火车还可以把我带回来呀。”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短短的一瞬,他突然笑着对她说,这一次,她没有回答,但她的心已经即刻回复了原来的她自己。
   把他带回来又能怎样呢,像彼此相亲相爱的恋人,在背叛中品尝偷食禁果的美妙,可欢愉过后,还是要面对这眼前即在不可的离别,她怕,她知道,那别离,会成为情欲难填的沟壑,只能让她越陷越深。
   她想到了他的妻子,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里,那个并不知情的女人,又怎么会想到她的丈夫就是这样和一个刚刚认识的女子度过了本来是属于她的漫漫长夜,她又该对别人怎么诠释她的所谓幸福。
   她不愿意再想下去。
   他也没再说什么。
   他们的关系,在这一刻,仿佛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断裂,但只是那么一瞬,便又很好地续接上了。
   因为,他的手,突然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她知道,他是怕她消失,因为,他们都听到了呼啸而来的火车声。
  
   三十一
  
   车站,像风烛残年的长者,在晨风中,一如昨晚的凄清,孤独着,静默着,唯不同的是,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影中,他们曾经坐过的长椅上,有一个带着凉帽的小男孩,正一会儿爬上一会儿又爬下地玩耍,想着那样的生命,要不了多少年,也会尽然尝遍这人生必然的酸甜苦辣,她不禁黯然神伤的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这工夫车站没有人,当然,更没有那个小男孩儿,我希望你还能像昨天晚上那样躺在那个椅子上。”她突然对他说。
   “是的。”他回答着,声音很小,但却异常温和,这温和不仅仅是对夜凉如水时的回望,更是对他们温存过后依然存留的余温做着最后的挽留。
   “然后,我坐在你的身边,静静地看着你。”他依然抓握着她的手。
   “是的。”她也如此回答。
   可是,看着越聚人越多的站台,她原本非常简单的想法在这个时候,却变成了无法实现的奢望。
   “其实,人生就是这样。”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她也是如此,这并不是简单的感染或是模仿,因为,他们都不得不回家,不得不面对他们各自的生活,更不得不接受他们必须分开的残酷和无奈。
   “好好的生活,每一天。”他突然抱住他,像刚走进旅馆房间时的那一刻,她没有躲开,即便她知道车站里或许会有熟人,更重要的是,她身上不合时宜的睡衣,在这样的一个场合里,不仅不伦不类,还有着某种神秘且又说不清的嫌疑。
   但是,她不想拒绝。
   “是的,好好的生活,每一天。”她到底还是离开了他的怀抱,因为,她的眼泪已经落下来了,如果不是因为车站有人,她定会在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然后,将她所有不为人知的委屈都一一地倾述给他,可是,这样的机会没有了,火车已经拉着长笛进站了。
  
   三十二
  
   只一瞬,火车便徐徐开走了。
   她没像电影里经常描述的那样,一路跟随着火车开走的方向,跟随着,追随着,她冷静地站在站台上,像一个突然间跟车站一样变老的风烛老人,看着越走越远的火车,像告别了少年、青年和中年的所有岁月。
   她不会再年轻了。
   她的眼泪流出来了。
   她不知道昨夜是否真的完全属于自己。
   她想起了丈夫,也想起了自己的家,还有自己的工作。
   她顺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大街上,依然静谧着昨夜某些令她熟悉的寂寞,那是一种可以听得到的声音,不与周遭的任何声音混杂,她在那种声音中,看着自己穿着睡衣一路走来,踏着细碎的步子,在一夜之间,快速地完成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她停住了脚步,在仿佛怵然蓬勃起来的金色阳光里,如一个成熟女人,不懂得羞涩也不可能羞涩。
   想一个人的白天和夜里,第一天和第二天,竟有着如此大的差异,她觉得,自己像行尸走肉,又像个堂堂正正的真人。
  
   三十三
  
   她敲开家门,不带一丝感伤,更没又一点点的愧疚,她甚至都没有想过丈夫在不在家的问题,那一刻,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手中的那张光盘所吸引并无比震慑。
   一切都是真实的。
   一切也是无可挑剔的。
   那个已经被火车载出很远很远的男人,突然将一种清晰的映像通过光盘转换给她,她看到,眼前出现的,是憔悴的老公、自己的父亲还有母亲,他们在她的目光中,像站立在时间隧道的尽头一般,一字排开,木然而呆愣地站立在她的视线里。
   她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他们以为她离家出走了,出走的原因仅仅是为了寻短见,但之所以能回来,是由于不忍或是不敢。
   “——卑鄙!”她在心里怒骂了丈夫一句,然后,不可思议地生出几分无法理喻的窃喜,可父亲和母亲是无辜的,但自己又能说什么呢,她看了母亲一眼,想起了母亲曾经欺骗自己的那些话。
   她什么都没说,她觉得沉默是最好的回答,因为,母亲也没有错。
   她丢下他们,走向卧室,不想,丈夫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连声说道:“你回来就好、你回来就好。”
   她看了丈夫一眼,刚想说什么,竟猛然间想起那个刚刚和自己分手的男人,她发现,丈夫英俊的脸庞,虽然好看,但比起那个陌生的男人面孔来,却绝对缺少一份温和与俊朗,是真情的温和与健康的俊朗。
   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时针和分针又一次地交叠在一起,距火车开走的时间已经是半个多小时了,再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彻底地离开这个城市了。
   她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牵挂,但随即就什么感觉都没有地了然成一种木然。
   她笑了笑,既是对所有的人也是对自己。
   她知道,自己确实长大了也成熟了,成熟到可以坦然面对也不想做任何计较。
   父母见了,欲说还休地在复杂又很无奈的心态下悄然离开了,看着他们缓慢消失的背影,她仍旧一句话都不想说。
   或许,母亲的话是真理。
   或许,母亲的真理在意想不到的现实里,偶尔会成为谬论,那是母亲也没有想到的。
   再或许,母亲的话根本就不是什么真理,而是没有道理。
   她觉得,刚刚与自己分割的那些,让自己的生命,在亲身经历中完好地体会了一场关于死亡和存活的变通历程。
   她感谢那历程。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张光盘依然存留着那个男人的体温,这让她的内心不为人知地鼓胀起一些理性的完美和感性的缺憾所融合起来的热流,那热流又一次地让她明了,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属于她自己的生活。
   她突然觉得,从前的自己,很不理智,也很幼稚,总是寄希望于丈夫的心里每时每刻都要装着自己,却不知,丈夫也有丈夫的苦痛,只是她还不能明了,这世间的苦痛,与道德的具体关联以及底线和防范之类,但是,有一点她是明了的,即世界那么大、诱惑那么多,凭丈夫的能力,是无法将所有的东西都捧献给自己的,反之,自己也一样。
   彼此都缺乏一种能力和耐力,既母亲所说的容忍和顺从。

作者签名:
自在飞花轻似梦 无边丝雨细如愁

原创[文.爱的传说]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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