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怯懦地敲开他办公室兼会客厅的门时，见他正和客人高声地谈论着什么。
　　 偶尔，他会微笑着把目光投向坐在沙发上的她，这种微笑让她觉得很温和，她觉得她正在慢慢地消除刚刚进门时的胆怯。
　　 他和客人谈了很久。
　　 她安静地听了很久。
　　 当客人在自己的公文包里翻找材料时，他友善而平和地把脸转向她。她见了，急忙谨慎而悄声地说：“我找你有点事！”
　　 他听了，一边点头一边对她微笑了一下，那一刻，她觉得她心里最后那么一点点的不安被他的笑容全部给带走了。
　　
　　 客人终于离开了。
　　 “我想跟你谈谈我的小说。”在客人带上门的那一刻她显得有些焦急地说。
　　 “——想出书吗？”他问。
　　 她微微地点了点头。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点头，可是，她已经点头了，这时，即便她再摇头进行更正，也无法挽救了。其实，她只是发表了一些小说而已，她知道，离她出书的日子还相当遥远。
　　 “——需要多少钱？”他大气而爽快地问。
　　 她对他的问话感到非常惊讶。他们只见过一次面，按正常的状况即便是她需要钱，他也没必要帮，因为，她觉得他还不具备帮她的理由，或者说凭他们之间的关系他根本没必要也没义务帮她。
　　 她快速地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然后，淡然地笑笑道：“我不是跟你谈钱的问题。”
　　 “哦！”他点了点头，但却突然问：“那你要跟我说什么？”
　　 “我——！我只是想跟你谈谈我的小说。”她嗫嚅着。
　　 “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了，你是想对我说，你还在想着你的作家梦？我可告诉你，作家不是好当的，很辛苦的，你的小说我看过，文字虽然还美，可是——！”他见她要说话，便停了下来。
　　 “你只是看了我刚写小说时写的那些，我现在写的，已经不是那个时候——！”她的话还没说完，他热情且显得有些激动的神采早已跳跃到她的面前。
　　 “如果你真认准了当作家这条道，那好，首先，你得看看你的作品有没有《红楼梦》的大家风范和震撼人心的回肠荡气！”他说。
　　 “曹雪芹是男的。”她看着他，想为自己辩解。
　　 她知道她的话有问题，但她一直固执地认为，男女有别，在写作上也是如此。
　　 “我承认男人和女人在写作风格上会有差异，但是，你必须考虑，你的作品是否有王安忆的自我意识和张抗抗的鲜明个性？”
　　 “我没生活在她们那样的年代。”她一边看着他，一边怯怯地为自己辩解。
　　 “这不就结了，你没那环境，也没那经历，更没有——！”他一时想不出她没有什么。
　　 “可是，她们没有的我有啊！”她还想为自己辩解。
　　 他听了，先是顿怔了一下，然后，突然用手指向她道：“那你说，李商隐的
　　 东西婉约不婉约？”
　　 她点了点头。
　　 “你的东西，只是过是有点婉约而已，但那是堆砌辞藻，多少属于无病呻吟，别的不说，咱就说李商隐的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吧。廖廖几笔就把九种景物和十八岁的少女怀春一起写出来了。——这不是一般的文学技巧！”他一边说一边眯起眼睛，仿佛所有的思绪都回溯到了很久远很久远的年代里。
　　 她听了，十分惊愕地看着他，她不知道用这样简洁而又跳跃的语言来表述文学是不是新时尚。她只知道红酥手，黄藤酒是陆游的词；廖廖几笔就写出九种景物的是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再说红酥手，黄藤酒是指陆游追忆以往与唐琬在一起时的欢乐游踪，它与十八岁少女怀春还有点相去甚远。
　　 她心里这样想着时，便听到他在问：“对了，他们都是什么朝代的？”
　　 她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但她不敢立刻表现出来，她想说是晚唐，可陆游怎么办，还有马致远。她只好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最坚定的回答：“南宋。”
　　 他听了，并没说她回答的正确还是不正确，他继续说道：“我劝你，还是先好好地学学咱们的唐诗、宋词、元曲。对了，还有大仲马的《神曲》。都说人一生得看四遍《红楼梦》，可我已经看了七遍《神曲》了。真的，《神曲》是一部相当好的作品，等没事的时候，我还想好好地看。”
　　 她听了，微微地点了点头，算是对他劝她好好学习的回答，可是，她还想摇摇头或干脆告诉他《神曲》是但丁的作品。虽然她没看过《神曲》可是，她知道《神曲》是但丁的。而且，她也知道大仲马有个非常有名的作品是《三个火枪手》而不是《神曲》。可是，她不敢随便更正他说的话，也可能自己的不知是由无知造成的，她这样想，因为，她也没看过《三个火枪手》，但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她就听同班的男同学们说起过这本书。
　　 她看着他，心想——不管像他这样的在他们这个地方已经算是很有名气的人如此这般的对自己讲话算不算拽，反正，不再想着和他谈论自己的小说了。
　　 “还有，要想写好小说，我还得问你个问题。”他又说。
　　 她听了，认真起来。
　　 “——什么叫蒙太奇？你说。”他用手指了指她。
　　 “——蒙太奇？”她顺嘴重复了一遍之后，突然想起曾经学过的《电子新闻媒介》中有过这个概念，——蒙太奇原为建筑业术语，是构成、装配的意思。后来引用到电影创作——！还没等她说完，他已经为她下了定语：“错！蒙太奇不像你说的那么复杂，蒙太奇就是朦胧的意思。”
　　 “是构成形式和组合的意思！”她肯定地更正。在这个问题上，她更愿意相信自己的记忆力。
　　 “是你记错了。”他断然反驳。
　　 “《电子新闻媒介》里说——！”她的话还没说完，他立刻驳斥道：“我知道你学过新闻，可你现在要问的是文学，是中文！”
　　 “可中文和新闻是相通的。”她极力地想让自己离文学和中文更近一点。
　　 他冲她扬了扬手，把她要说的话给回绝了。
　　 “知道隔着玻璃看人是什么感觉吗？隔着毛玻璃——！”他一边说一边伸出另一只手连同那只已经扬起的手一起比划起来，冷眼看去，很像三十年代旧上海滩里刚刚入道的蹩脚间谍。
　　 她愣愣地看着他，她真的不知道，同一个名词在文学和新闻里竟会有着如此的不同。
　　 “就是那种看不清的感觉。”他怕她听不懂又向她解释了一遍。
　　 她看着他在自己的眼前认真地进行着解释，突然间从内心里暗淡了对他的崇拜。
　　 “别忘了，写东西要迎合市场，要想办法让你的作品有炒点、有卖点，比如领导阶层的丑闻、内幕、甚至包括绯闻，以及青少年的性教育……”
　　 她不知道他教导她的是对还是不对，但她清楚他给她的答案是她没想到、也不想得到的，同时，她觉得很冷，这冷直到她从他那宽大的办公室兼会客厅里走出来时，才渐渐地有所缓解。
　　 走出楼外，整洁而规矩的院门口，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明媚且辽远的天际。暖融融的阳光如丝如缕地围拥着她。
　　 “买份晚报吧！”是一位中年妇女的声音。
　　 她听了，才从某个不可思议的世界里幸运地归来般地冲那中年妇女笑了笑，然后，友善地摇了摇头。
　　 “买一张吧，有好文章。”中年妇女补充了一句。
　　 她看了看天空，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她还是摇着头笑了，不过，她却掏出钱，买了一份。
　　 当她一边叠着手里的报纸一边准备将它放进随身背着的皮包里时，报纸头条上醒目的黑体大字立刻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骗人作家让影视公司投资三十万元，竟买回三十万字的废纸。
　　 “哦——！”她一边急急地看下文，一边嘟着嘴想着刚刚经历的事。待看完文章的最后一个句，她慢慢地转回身，看了一眼那个曾经让自己充满了怯懦和仰慕而后又浑身发冷地走进又走出的门。
　　 她笑着走开了。
　　 当她走出很远后，忍不住又回过头看了一眼那扇由于距离的原因看上去已经显得很小很小的门，她突然闻到了空气中正在弥漫着的一种从前被忽略的或是从未感受过的气息——很温暖也很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