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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杨传说】引子(下)
□ 亓官
2009-12-22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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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杨传说之引子snake_eyes
那男子在窫窳周边烟火里穿行,头戴白玉冠,身穿直裾灰色深衣,大袖飘飘,口中犹自背着《论语》:“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手中玉尺对着鳞甲一戳而入,随即《论语》往窫窳身上拍出,借力而起,头下脚上,抽出玉尺。玉质润滑,鲜血难以贴附,于是就丝缕坠下,在空中拉出一条极细的血线。“……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男子口中不停,又点向另一处。
窫窳体型硕大,转身困难,就象是笨牛在追逐蚊子一样,虽然被骚扰得不胜其烦,却没有更多办法。身上被戳出十多个小孔之后,又掉一片鳞甲后,窫窳鼻孔喷出白气,忽然速度减慢。
那男子没感觉到,依然高声吟着:“……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上上下下不亦乐乎。
姬无玉看得真切,窫窳的尾巴悄悄竖起,如弓拉满月,尾端渐渐向那男子靠近。
“小心!”喊声出喉,才发现没有力气,连声音都微弱。
窫窳的尾巴有如人身粗细,象蝎子尾一样,被褐红的硬毛覆盖,尾端如箭头,边缘锋利,忽然就如箭一样向那男子撞去。姬无玉远远看到,紧张得心仿佛要跳出胸腔之外。
劲风临体,那男子忽生感应:“子曰:……好孽障……”玉尺回点,按到尾端侧缘,借力全速跃开,已来不及,被锋利的尾端当胸划过,裂衣割肉。从右胸到左臂,伤口越来越深,左臂的白骨甚至都被割开,隐有裂痕。
那男子闷哼一声,疾向后闪,破开烟雾火焰,沿途带出一抹红黑烟尘。
窫窳并没有放过他,前蹄人立,右前腿高高抬起,似踢球般正撞在男子身上。那男子避无可避,如流星一样被击打出去。他勉强做到缩头曲身,穿墙入户,撞入层层民宅之中,也不知撞坏多少房屋家具,撞出多少人形大洞,最终陷入到一面墙中,如按手印一样,“大”字形欠入到墙里。
窫窳嘴里呼出一口气,略带黑烟,两只巨眼瞳孔缩张,神态轻松,仿佛解决了微不足道的麻烦一样。它伸出腥红的舌头,舔舔嘴唇,忽然将视线转向姬无玉。
姬无玉已经坐起,眼睁睁看着那男子被打飞,不知去向,转头就和窫窳对视:好……好大的眼珠子,用眼皮就能夹死我。她胡乱想着,用剑撑起,勉力站住,摆了个战斗的姿势,说:“来吧,谁怕谁?”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婴儿叫声,更尖更利,近在咫尺,震得姬无玉七窍迸血,全身酸软,瘫软下去,心中一丝清明,犹自想着:糟糕,又来一只!一只都打不动了,两只可怎么打啊?
亓官沿着弯绕山路走了数里,途中几次犹豫,走了,得不到坐听所说的“莫大好处”;不走,又怀疑似乎这“莫大好处”来得太简单了。踌躇中行进,忽然觉得腿上有些软。
今天受了这么多惊吓,又跑了这么多路,连腿都软了。亓官这样想着,往前再走两步,惊觉不妙,竟然连步都迈不动了。
他原地站住,皱眉观察,鼻子嗅到淡淡甜香,忽然想到《医经》上说的一种产自海外的花果:巴巴多斯果。巴巴多斯果长在高高树上,娇小可爱,有种淡淡甜香,但是磨成粉末,却是剧毒。初期只是腿软嗜睡,一刻钟就会人事不省,无法救治。
亓官脸上猛然变色,闭住呼吸,站在原地不敢动弹,来不及仔细判断,从怀里掏出一堆药丸,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服下再说。
药劲化开,清香入腑,亓官活动手指,发现麻木感渐去,这才张嘴呼吸,蹲下仔细观察,只见周边草木上都覆盖了一层极薄的淡黄粉末。
浪费!浪费!这都是钱啊。亓官极为心疼,从怀里掏出纸张,闭气接近,轻轻翻过叶子,将药粉磕在纸上。这种药由于是海外引入,价比黄金,量多的时候固然是毒药,能让人不知不觉间中毒,甚至发现晚了就无法救治。可若是少了,那就是上等麻药。扬州一带的老鸨常以之对付不听话的瘦马。将药下一点点在饮食之中,这些瘦马就一动也不能动,任那些恩客蹂躏。
蹲在地上,一路往前,不管是花上、叶上,甚至地上都不放过,亓官将药粉收集了差不多两包,估计得有十两黄金之价,心怀大慰,掏出第三张纸,忽然瞅出不对,拿纸的手就抖了一抖。
他身子弯下,抵近细瞧,眼前的粉末颜色虽然仍是淡黄,却更艳丽一些,颗粒也更粗一些。这是——马钱子!另一种毒!
这种毒虽然看似和前者类似,却没有味道。效用上吞服无用,但是接触即亡,更为霸道。
亓官瞳孔收缩,暗自佩服这下毒的人。他先是洒下大量麻药,从口鼻呼吸侵袭。如果有人经过,功力浅的,自然中毒身亡。功力深的,发现若早,就算不死,也会影响感官。来人如果自以为可以闭气,仗着武功硬闯,来到这里,走不上几步,肌肤沾到粉末,再高明的医生也救不了他。
拿不准自已有没有碰到这粉末,亓官从怀里又掏出药丸,想想不对,自已若碰到,怕现在已经倒下了,于是将药丸放回去。转念再想,还是吃上吧,现在是没碰到,万一一会碰到现吃就来不及了,于是再次掏出药丸吃下。
这种毒药不值什么钱,但是提炼麻烦。亓官想想:不收白不收,回头以后要用到,不是省事了?取出验尸用的手套戴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药扫到纸上。
再次响起的婴儿叫声,与窫窳的叫声还有不同,更为凄厉,声调更高。叫声未了,又响起碧落的粗纩嗓音:“哈哈哈哈,妖怪!看看是你妖,还是我妖!”
碧落整个人影扭曲,明明就站在太阳下,却看不清楚,只看得清一团黑色轮廓。左臂化为一只青色怪兽,体形似羊,却长着一张人脸,双目紧闭,斜向耳后。鼻孔朝天,额头锃亮。巨嘴大张,利齿如锯。除却一头黑色长发外,全身肌肤裸露,泛着凛冽青光。两侧长着一小对肉翅,形如耳朵,翅下居然长着眼睛。四爪如同虎爪一般,齿尖闪着寒光,锋利异常。正是封印在碧落体内的异兽狍鸮。
这狍鸮看着比碧落更为清晰,更象实体,低声咆哮,就响起一阵阵婴儿叫声。忽然后脚一蹬,纵身一跃,整个身体扩大了无数倍,硬向窫窳扑去。
窫窳声声嘶吼,嘴里喷出紫色火焰,火焰温度明显比之前高了不少,连姬无玉躺在河边都能感受到那种热度。
狍鸮体形要比窫窳小上近一半,速度极快,仿若青色闪电一般,微微侧身避开火焰,连续几爪扑在窫窳身上,抓得窫窳鲜血淋漓。
窫窳极为惊慌,甩头将狍鸮撞飞后,自已也退后了几步。
狍鸮翻滚着落回岸边,碧落的身影若隐若现,“妖怪,怎么样?我这几爪的滋味不错吧?”话语里仍然间杂着婴儿的叫声,至为恐怖。
姬无玉见碧落一现身就大显神威,心中高兴,叫道:“喂,大胡子,你怎么才来啊?我们都快不行啦!”
碧落有些尴尬,“呃,太久没用这咒语,我都记不起来了,所以……试了很多次才好使……”
“什么?什么嘛?怎么可以这样啊?”姬无玉睁大眼睛,十分不忿。
碧落怕她逼问,吆喝着再冲上去,与窫窳在河中对撼。一青一红两只身影扑抓撕咬,搅得河水翻滚如沸,浪花大作。
姬无玉没有余力再冲上去,只得往后退却。
一道灰色身影从她身边一掠而过,疾冲而上,杀入战团。
“祁肇,你怎么也来了?”碧落又惊又喜,连声音里的婴儿叫声都仿佛要笑起来。
那叫祁肇的书院先生傲然一笑,“妖物现世,众生沉沦,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会唱《满江红》吗?”
《满江红》是昔日大侠硕鼠所写。当年乱世之时,天下妖怪肆虐,硕鼠在狼牙山学艺,艺尚未成,便要下山。有人劝他:“妖怪逞凶,那是人间正气倾斜,风水淆乱,你一个人逞个人之勇根本就没有用处,更何况你还没有学成。”硕鼠回答说:“妖物现世,众生沉沦,我辈既生于此时,就代表苍天是让我辈来解决这个乱世!眼看着别人受苦,生命受到威胁,我们还在这里谈什么正气风水,那不是大丈夫该做的事情!”说着,吟出一首《满江红》,携刀下山。此后走遍大山名泽,杀死无数妖怪野兽,直至太祖初年,才忽然失去踪迹。
这一首《满江河》慷慨激昂,是天下豪杰一抒胸志的杰作。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状怀激烈……”祁肇游走在窫窳身边,高声吟唱,每每攻击它被狍鸮已经击伤的地方,动作与歌声节奏相符,凭添许多威力。
碧落高声相和,唱得一段,喝了一声“好”,忽然感慨:“记得我们初识的时候,也是一起打怪……”
祁肇神色淡然,“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一路行来,居然连破十二种毒药,有花有草有粉有虫,有的是让人在呼吸里中毒的,有的是让人沾染上就会中毒的,有的则是连环毒——前一种没有毒,后一种没有毒,但是先后接触了,就会中毒。
亓官觉得自已象是又回到了少年时代,被一群变态的毒药毒得死去活来,不得不在生死之间学会认识了每一种毒药的名称和特性。一时恍惚,居然忘了想走的事情。
林荫茂密,艳阳热烈,光线漏泻而下,有不知名的鸟儿啾鸣。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海蓝啊,你的剑舞还真漂亮,不去卖艺可惜啦……”一把温柔女声飘忽传来,时东时西,让人听不清她所在的位置。
“哼,死借借,你别得意,若不把傻小子还给我,你就等着让我碎尸万段吧!”另有一把清朗女声响起,却透着出离愤怒。
“哟,才碎尸万段啊。我以为起码也要凌迟炮烙,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啧啧啧,看样子你对傻小子的感情也不怎么样嘛。哈哈哈哈,不要说那么老套的东西了,来点新花样听听……”
“你……除了口舌之快,你还有什么本事?有能耐出来我们打过?”
“打架有什么好玩的,你自打你的去好了,我正在和你们家傻小子温存捏,哎呀,还是蛮可爱的么……”
那把清朗女声冷笑一声,“你骗鬼呢?我家傻小子怎么会听你摆布?”
“哎,话可不要说满了。我在这周围布下了十二道毒网,不是我夸口,就算是一只苍蝇,没有我点头,也休想飞进来。你说,你家傻小子能跑出去么?他既然没有跑出去,到现在还没有现身?你觉得他会在哪里……”
亓官听着两人对话,信步前行,忽然就穿出了茂密树林。眼前一片空地,种满紫色的苜宿花,仿佛星星紫潮。周边则仍是树林,仿佛这里是被人特意开辟出来种花一样。花的中间一个彩衣女子,婉转腾挪,正自独舞。剑锋在阳光下绽出点点白光,周边无数斑斓花瓣,裹成一个彩色圆球,圆球的边缘反射日光,漾出一层纤细光纹。圆球里的剑光忽尔如秋水自长天落下,忽尔如繁星驱散流光,华美异常。
亓官看得痴痴如醉,目瞪口呆,喃喃道:“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这两句说的是天上仙女佳期幽会,星沉雨过,就象是窗户外面的景色一样,隔着座位就能看到。他用这两句一则说舞剑的人如同仙女,一则说那剑光如同星光雨点一样漂亮。转念一想,还有那些花瓣没有形容,于是又说:“不对不对,自在飞花轻若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这两句说的是飞花若梦,细雨如愁,用来比喻那剑光到算应景。
他站在林边,那不曾现身的女子大约狠吃了一惊,“噫”地一声,连掩饰位置都忘了。
彩衣女子暴喝一声:“借借你去死吧!”忽然剑光一收一敛,化为一道白练,破开花瓣圆球,向林中一处飞去。
亓官瞅得入迷,却隐约觉得不对:“……果……”他想说果然配得上“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这一句,“果”字出口,就看出那花瓣其实并不是花瓣,弯腰探头想要细瞅,嘴里仍然说:“……然……”那彩衣女子忽然一剑飞出,大片花瓣被震开如箭般射向四周。
亓官这下看清了,那哪里是什么花瓣,分明是如花骨朵大小的玄蜂!那玄蜂翼如彩花,斑斓里影着浮光,煞是漂亮。
亓官却惊出一身冷汗,这玄蜂毒性极强,中者立死,最麻烦的还是体硬如钢,无论是刀砍斧削都无法致命,唯一的方法是以内力直接震碎其内腑。
亓官身子往下就倒,却来不及,那玄蜂来势极速,流星一般已经到了眼前,甚至能看清蜂体上的茸毛和那如玻璃一样眼睛里反映出的无数表情惊恐的自已。
千钧一发之际,亓官双手一拍,鼓出一阵白色轻烟。那烟扩散致为迅速,立刻就将他从头到脚笼在其中。玄蜂触到轻烟,忽然转向,堪堪从耳边掠过。
亓官仰天跌倒,躺在地上,心脏剧烈跳动,半天不肯起来。想到那玄蜂的速度,多半还是跳舞女子刻意用剑拍向自已,才能如此之疾。干!真的是美丽的东西毒性都大啊!
“喂,不错嘛,你。居然会用陀罗散把我的小蜂蜂赶走。”
这驱蜂药的主药正是曼陀罗,是亓官的独家密方。不过从来没有起过什么名字,如果说叫陀罗散,到也贴切。亓官心中得意,眨眨眼睛,忽然想到这声音的主人就是那叫借借,布了十二道毒阵的女子,骇得一骨碌爬起,还在双手双脚着地的时候,就对上一双水漾明眸。眼睫忽闪忽闪一眨一眨,充满好奇。
这个白衣女子正蹲在身边,兴致勃勃地望着他。一张雪白的瓜子脸蛋,下颌尖尖,眉毛精心修过,如柳叶婉约。娇小胆鼻,唇边飘着一丝笑容。
目光向下,她穿着一袭曳地的无褶白绸长裙,裙腰高高束在胸下。腰间围甲碧玉滚边,纹着凤凰图案,宽如手掌,不但约出一把细腰,而且勒得双乳玲珑浮凸,异常饱腻。胸上大片裸露肌肤,腻润粉嫩。又套一件同色褙子,挡住了雪藕似的白腻膀子,让人生出无限遐想。怀里抱着一只黄猫,被她轻抚毛发,慵懒地闭着眼睛。亓官瞬间有些嫉妒那只猫,生出为什么不是我趴在那里的遗憾。
这女子似乎被人盯着看惯了,神态不变,静等亓官回神。
想到她居然一口叫破了自已的配方主药,亓官心中有些凛然,转念猜到可能是药粉的香味泄密。但是为了掩盖药味,他已经加了胭脂进去的。难道她的鼻子如此灵敏?这该死的家伙,不是被那彩衣女子追着跑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你,你不是……她……”
“我不是什么?她是去追我了,可是追不到有什么办法?到是你呢……”借借甜蜜蜜地笑着。
亓官堆出一脸笑容:“这个,我……其实只是路过。我不认识她的,我真的不认识她……”
“哟,我也没问你认不认识她,你这么慌张地解释,是不是想骗我啊?”
亓官差点咬掉自已的舌头,勉强笑笑,认真解释说:“是有人想让我给她带个话,但是我真的不认识她!”
“好啦好啦……”借借笑得花枝乱颤,举起色如奶蜜的白皙手背掩口,虚握的掌心红如鲜剥石榴,在日光斜射下一片剔莹。拍拍他的脑袋,如同拍着小狗一样,顺手照脸上一捏,“我相信你,你看看你,什么样子?跪在地上,要给我行礼么?”
手指温腻滑软,隐有淡淡香气,亓官心中一荡,嘴角咧动,就要笑笑,惊觉肌肉麻木,已有中毒迹象。
他手指一弹,蓬开一抹粉色烟尘。
借借早有防备,咯咯一笑,也不见脚动,人已经退开三丈。
亓官急忙从怀里掏出药丸服下,心中叫苦:不妙不妙,这小娘皮的毒太过霸道,一时又无法判断是什么东西配制的,只能胡乱吃些解毒防毒的药丸。一路行来,吃了又吃,也不知道管不管用,会不会吃坏肚子?
“你……”借借刚要说话,忽然一溜烟似的消失。一道剑光从天而降,就轰在她的残影上,将地面轰出一个大坑。
亓官以袖蒙头,挡住溅来的黄土烟尘,鼻中仍能闻到丝缕香气,却不知道是借借的皮肤味道,还是那毒药味道。转念再想,这两者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袖子放下,借借刚刚站着的地方,立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子。个头不高,身段颇为修长,手持三尺淡紫流苏的细窄青锋,双目如电,冷冷地觑巡四周。
亓官认出她正是刚刚跳舞的那名女子。淡粉交领窄袖襦裙,外披浅白对襟半臂,绣满梅花,结襟处故意缩小半寸,不用扣子,以一条大红缎绳相连,穿成蝴蝶形状。原来是粉衣不是彩衣。亓官恍悟,刚才跳舞之时阳光流溢,也只有这种颜色才能显出那种灵动魅力,若是彩衣,旋转之时未免更为细碎艳丽,反而不美。
她有张俊秀的鹅蛋脸儿,青丝在脑后松散地盘了个髻,插一把亮银钗,钗头有淡紫扇面流苏,一晃一晃,阳光映照之下,越发显得肤白发黑,容颜娇俏。
这叫海蓝的女子找不到借借,目光转向亓官,剑尖横指,亓官就觉喉间一寒,有剑气逼在颔下,急忙说:“姑……姑娘……”
“你是什么人?”
“我……我是路过的。”
海蓝一声冷笑,“路过?三界的露棱守在下面,插了禁行旗,你居然都能闯进来,你告诉我说是路过?借借在外面摆了十二道毒阵,你居然都能闯进来,你告诉我说是路过?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么?”
亓官呻吟:“天……地……良心!我真的是路过的。刚才我和我娘子在路上被强盗追杀,然后忽然就看见一只石狮子‘嗖’地一下从头上飞过去了。我和我娘子就继续往前跑啊跑,然后就有一个男的‘嗖’地一下举着石狮子跑回来把那些强盗撞死了,然后我和我娘子再继续往前跑啊跑,就看到刚才‘嗖’地一下跑回来的男的举着石狮子和另外一个举着石狮子的女的在下棋,那个男的下棋下不过,我就帮他支了几招,他就下赢了那个女的。他下赢了那个女的,但是那个女的不让他上来,他就让我帮他上来带个口信……所以我真的是路过的,你明不明白?”他象说绕口令一样越说越快地说完,然后期盼地盯着海蓝。
“呃,什么嗖?什么狮子?什么男的?好吧,你就假装我明白了。他让你带什么口信?”
“这个……不是给你的……”
海蓝面色一沉,“不是给我,那是给谁的?”
“他说……他说……”亓官放低声音,陪着小意说:“……给一个穿粉色梅花衣服的……丑八怪……”
喉间一松,臂上一痛,亓官就被海蓝用剑背抽翻在地,“什么?”海蓝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身边,圆睁杏目:“你再说一次?”
亓官心里把坐听骂了千遍万遍,知道他是故意戏弄自已,这时却有苦说不出,只得解释:“不是我说的……是那个叫坐听说的!”
海蓝正欲再抽,忽然醒悟,坐听一向桀骜,戏谑人间,若这书生说是他说的,应该错不了。脸上阴晴不定,心中仍然怀疑:“你刚才……是怎么把那蜂子赶跑的?”
“我……我是楚州的大夫。我们那里一向蜂多,所以随身都带着驱蜂药……”楚州的大夫确实是随身带着驱蜂药,不过那种药都是要抹在身上的。象这种粉末铺开就能驱蜂,药效如此显著的,那是亓官独家密方,天下只此一份。
“你是大夫?那你也会破毒阵了?”海蓝眼中一亮。
“破破破……毒阵?我只会解毒……”亓官磕磕巴巴地说,心想:我才不掺和你们的破事。
“解毒?”海蓝有些失望,“那你是怎么上来的?”这样问着,忽然觉得不对,往后退了一大步以保证自身安全,“你确定你身上没有不适的地方?不觉得痒?不觉得疼?你真的没有中毒?你不会忽然一下就死了吧?”
“啊?啊?”亓官被她这样一问,自已也有些慌张,双手在身上乱摸,听到最后一句,才明白她是怕自已中毒,没好气地说:“我若是死了还怎么和你说话?”
海蓝上下扫他一眼,似乎确实没什么不对:“死借借,又骗我!还说有十二道毒阵,为什么连这样一个傻乎乎的家伙都能上来?”转念一想:“你会解毒?那也不错。太好了,我们合作!”
“合作?”
“对。你看我武功怎么样?”
亓官一翘大拇指,“非常好。”
“你和你娘子要去哪里?我可以免费保护你们过去。不过呢,虽然是免费的,但是有一个条件。我们一起去抓借借,她要是用毒药对付我,你要帮我解毒。”
靠,我哪也不去!我还没娘子呢。亓官心想,脸上却不敢流露出丝毫拒绝的表情,生怕这小娘皮翻脸不认人,给自已一剑。“这个……怎么好劳姑娘大驾……”
“那你就是答应了。好,我们立誓。在没抓到借借之前,我们两个发誓要永远在一起,一直不分开,如果敌人用什么毒药诡计,你一定要拼了性命保护我,如果违背这个誓言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海蓝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的话。
“喂喂喂,你这个誓也太毒了吧?我还什么都没答应……”
海蓝脸色一沉,“你的意思就是说,要出尔反尔了?”
“啊不不不……”亓官看她按上剑柄,急忙安抚,“我的意思是说:为什么只让我拼了性命保护你,你却不管我?”
“你是男的,我是女的,男的保护女的,不是天经地义吗?”海蓝理直气壮。
“道理是这样没错……”
“那你还啰嗦什么?”海蓝不耐烦起来,把剑抽出,搭在他的脖颈之上,“我反正已经起誓了,现在看你的了。”
“好好……”亓官心想:算你狠!“我亓官在这里起誓,发誓要永远在一起一直不分开如果敌人用什么毒药诡计,一定要拼了性命保护你,如果违背这个誓言就喏打喏劈不得好死!”他故意鼻音加重,又说得模模糊糊。
海蓝到不以为意,听他起完誓,微微一笑,象个邻家大姐姐,只说的内容让亓官心寒:“我们走这边,你走前面。”
碧落释出狍鸮,与窫窳正面对撼,迅捷如暴雨般连续几十爪,抓得窫窳身上血肉模糊,浆血淌下,整个河流尽被染红。日头西斜,血色的粼光冽冽,诡异非常。
窫窳也被激起真性,不再只喷出火焰,而是如实质的紫色火球。那火球温度奇高,击到河水之上,还未接触,水流就已经滋滋发出声响,瞬间蒸发。等到击中,一股白色蒸汽升腾,水流似乎不敢接近,使得被击中的地方如地面一样形成大坑,良久才被湮灭。如果击中地面,砸出大坑,不管是树木还是土地,尽皆燃烧。一时间渡口周边火球飞舞,烟雾蒸腾,血色苍茫,如在地狱。
姬无玉早就远远退开到摘星楼附近,却仍觉得温高炙脸。
碧落和祁肇首当其冲,更是难熬。碧落与狍鸮一体,受的影响小些。祁肇则不复之前的潇洒,衣襟墨尽,仿佛刚从炭坑里出来,浑身上下,只有牙是白的。那本《论语》更是早就着火烧掉,成为灰烬。
碧落驱使狍鸮,越来越觉顺心如意,正畅快间,心头忽然升起一丝寒意,仿佛有人在暗处冷冷逼视他。他闪过袭来的火球,退后一步,明白自已功力即将使尽,这是狍鸮元神反噬的征兆。
要么继续驱使狍鸮,在反噬之前将窫窳打倒,要么就此罢手,功亏一篑。碧落略一犹豫,明白以自已的功力,要短时间内打倒窫窳实属天方夜谭,却难以抵御驱使狍鸮无敌力量的那种快感。迷茫只一瞬,就做了决定。
碧落张嘴呲牙,面目狰狞,发出阵阵婴儿啼叫之声,他左臂形成的那只狍鸮同样张嘴呲牙,低声吼叫。正要前冲,后背穴道忽然被人封住,接着一只手掌按在头顶,有浑厚真气自百会穴灌入,直通四肢百脉。碧落就觉真气所到之处懒洋洋地提不起力道,那种被人逼视的寒意也随之如潮水般退去,心中如被割裂了什么东西一样,“咯噔”一声,忽然清醒。
青色狍鸮同时如被利刃穿身般痛苦地长声嘶嚎,转头冷冷地瞪了碧落一眼,消失不见。碧落的左臂又恢复如初,甚至连一丝烟灰都不曾沾染,只手背上那道奇异图案,仍然微有精光,似乎尚有法力流动。
祁肇见他清醒过来,解开他的穴道,拎着他的衣领回到岸边。碧落用自身功力催动身上狍鸮的庞大妖力,身体早就不堪重负,只是受狍鸮元神影响,感觉不到。如今一朝清醒,全身一丝力气也无,被祁肇随手一放,整个人就如同稀泥般瘫在地上。
“妖就是妖,永远不能与人相处。碧落,看在你我多年相交的份上,我劝你以后再也不要解封这妖物。”
碧落心想:妈的,我要是不解封,你早就被那大笨牛吞到肚子里了,哪还有精神教训我?现在我动不了,我看你怎么挺?
祁肇面色凝重,将玉尺别在腰间,向北面行了三叩九拜大礼,挺身站起。
“喂,你不是要用那一招吧?”碧落忽然明白他的意思。
祁肇昔年自南方归来,不知从哪里学了半式掌法“惊雷引”,威力可谓惊天动地,但却甚为诡异,要用全身精血驱动。当初他以之对付空山无灵雨,一掌只是起式,已经让灵雨重伤呕血,将养半年才好。只是这掌法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祁肇自已也归隐了足有三年。
这一次他向北面行了三叩九拜大礼,叩别天地君亲,分明存了死志,那是打算拼却一身精血,使足半掌之威了。
窫窳搏命许久,也拼得累了,瞅着两人退后,并不进逼,反而原地蹲下,舔噬伤口。只一双血红巨眼,冷冷地仇视二人。
“如今能够抵挡妖物的只有我一个人,说不得只好试一试了。”
碧落大怒:“什么试一试,你他妈的会没命的!”
祁肇淡然一笑:“生死有命,何必惜身。一年前我途经此地,发现阴阳错乱,风水绝狠,正主妖孽重生之兆。因此留了下来,就为这一天。其实我倒不想这窫窳死,它若死了,风水未破,一年之后,还将有其它妖物再生。所以我尽量重伤于它,使它自动隐匿,这样就算一年之后,它再次出世,伤仍未愈,也好对付。自然,如若我既不能杀死它,亦不能重伤于它,你和这小姑娘一定要尽速离开,向京城报信。最好能请国师出马,破了这风水迷局。”
碧落无力起身,只能破口大骂:“放屁放屁,你还说什么我妖,我看你才更妖!闲着没事你非要自找死路,你活得很够么?”
“正是,确实有些够啦。”祁肇掸掸衣襟,起步向前,来到河边。左掌向天,右掌向地,双掌一错,划开雷声滚滚,正是“惊雷引”起式。
海蓝似乎有一种能追踪到借借的方法,不断出声指点。亓官小心翼翼地前行,走一走就回头看一看,见海蓝离他有三四步远。他一停,海蓝也停下。
“能不能离得近点?”
“离那么近干什么?难道你对我有什么企图?”
“我们不是起誓说不分开么?”
“放心好了,你若是有什么危险,我‘嗖’地一下就冲过去了。”
亓官还是怀疑,嘀咕说:“你是‘嗖’地一下就跑了吧?”
两人一前一后,在树林里绕来绕去。忽然迎面扑来一阵风,风中隐有异香。
海蓝惊叫:“小心!”叫的同时已经舞出一团剑花,滴水不漏地挡在身前。
亓官夷然不惧,边闻边说:“断肠草?一钩吻?箭毒木?秋海棠?情人苦?……你还真下血本,搞这种大杂烩。不过秋海棠缓和,情人苦霸道,你混在一起,不是中和了药性?”
海蓝高声问:“你还没死么?”
亓官心想: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解释说:“没事,我之前吃过一次解毒药,这些药奈何不了我……”话刚说完,咕咚一声跌坐在地上,头脑昏沉。
借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莫耍嘴哎,耍嘴就要现眼哎,嘿嘿……”
亓官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另一种蓝色小药丸服下,闭目喘息片刻,这才郁闷地沉声道:“你居然还放了天仙子做引,这是混毒吧?”
“这样你还死不了?你这小子真是的,把我的药都耗没啦,这下可怎么玩啊?”借借假意嗔怪,蹲在一棵树后,手托瓜子脸蛋,皱眉苦思:这样还毒不死他?他真的是大夫么?
“她的药真的耗没了?”海蓝等那阵风散了,回剑入鞘,站在后面,不敢靠前,见亓官坐在地上,不免钦佩:居然还没有死?看样子这大夫还有些本事。
“有这可能性。这些药有一点点就能毒死我们,她居然用两用斤来撒,实在是太浪费了……她当我们是大象么?”
树林深处忽然一声猫叫,“哎哟,看我药没了,你这畜生也敢……”借借的声音嘎然而止。
海蓝精神一震,“傻小子!”身形一晃就消失不见。
“喂喂喂,说好了不分开……”亓官心中咒骂,打头阵找肉盾就我来,听说人家药没了你立刻就冲上去,一只猫比人还重要,看不出来这是调虎离山么?活该你被毒死!他不敢移动,等毒素清除干净,这才起身,算算身上的药丸,不知道还能坚持几次,心中忧虑。这叫借借的撒起毒药来不要钱,他可陪她玩不起了。
猛一抬头,就看到借借站在对面笑吟吟地瞅着他。亓官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吓得一哆嗦,勉强笑笑,打个招呼:“嗨!”转身就跑,才跑出几步,脚下松松软软不知绊到什么,一个狗呛屎趴在地上,眼角余光看到一条蟒蛇游进草丛。
这一下摔得瓷实,半天都没缓过劲。
“啧啧啧,跑什么嘛,摔得这么狠?”借借从容不迫地走到他身边,简简单单几步路,风姿却令人动魄惊心。
“我……这不是忽然想到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一时心急,不知不觉就跑起来了……”
“真难为你办事如此戮力费心,果然有做仆童的好品质。”
“仆……仆童?”
“是啊,试炼毒药就这点麻烦,弄了些好点子,就是找不到试药的人,也不知道吃下去是麻了还是痒了,是心疼还是肝疼,再或者吃下去就死了,一点都不好玩。哪象你,长得还算可以,瞅着也算顺眼,体质也不错,象小强一样,怎么中毒药都不死的,真是再好不过了。”
“哪哪哪有?我也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亓官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借借急忙如魅影样飘开,结果亓官一下把那包药全倒在自已嘴里。
借借一愣,再次趋前,只见他立刻就眼仁上翻,面色铁青,鼻孔流出黑血。
“你还真舍得对自已下手!”
“男人……对自已……就是要狠一点……”亓官心脏快速跳动,说话已经不够利索。
借借略一检查,发现他脉细而不规则,出气多进气少,不是假装,心中奇怪:就算我是要吓唬他,也没必要死这么快吧?
拔下头上的凤凰钗,钗嘴是个小勺形状。借借轻轻挑一点亓官嘴边的粉末,嗅了嗅,瞳孔缩紧:“是情人苦。”
据说前朝公主宫砂苦恋将军亦邪而不得,幽怨之余,培花种草,种出一株艳丽花朵。花呈黑红,花瓣千层万叠,婉然舒展,上有万点水滴纹路,仿如情人眼泪。这种花要用烈酒浇灌,全身是毒,取情人相思之苦,故名“情人苦”。
这种毒虽然烈,却也不是不能解,最起码用秋海棠就可以中和毒性。借借的怀里恰好还有一些。
她心中防备,沉吟一会,探手发现亓官已经没了呼吸,这才扶他坐起,从怀里掏出余下的秋海棠粉末,递到他嘴边。
借借捏开他的嘴巴,将粉末灌入之际,亓官忽然睁眼。
借借心中一悚,知道中计,身子还未来得及动,亓官张嘴一吹,秋海棠粉末就扑地散开,弥漫在两人之间。
一种麻木感在呼吸之中扩散开,四肢再无感觉,借借恨恨地睁大眼睛,软倒在亓官身上。
整个天空泾渭分明,窫窳这一侧,晚阳正艳,晴空如洗。祁肇那一侧,云层滚滚,惊雷阵阵。
祁肇的身体不知何时飘到空中,头发散开,怒目圆睁,眼角流出血痕。他单掌向前,肌肤上血脉迸起肿胀,脉管里仿佛有球状活物跑动。
窫窳似乎感受到这一掌之威,低声嘶吼,欲退不退,喷出一只硕大紫色火球,却被逼在掌前三丈开外。
祁肇以全身精血为引,化天地之威入体成为自已掌控的功力。脉管里的雷劲包裹着精血,循环运转,在背后忽然连环炸开,每炸开一次,掌锋就往前推进尺许。
碧落被姬无玉扶起,远远看着前方祁肇的背影,血流迎风洒下,热泪在不知不觉中布满脸庞。
天空中隐隐忽然有吟诗声传来:“历史从来不堪解,故纸堆中,灰飞烟灭,英雄也是平常辈……老大回头似而今,高歌酒后,风流往事,暇思真真如当年……”
声音清脆,听起来象是还在极远之处,细听却清晰异常,不仅压下了雷声吼声,更似穿云拨雾,连那滚滚层云都缓缓退却,不复有进逼之威。
碧落缓缓挺直身子,仔细倾听,忽然面露喜色:“这……似乎是她!”
“是谁?”姬无玉好奇。
天边一道精光破空而至,仿似流星,又比流星威势更盛,不知其所起,光一入目,已经到了眼前。众人只觉心中一滞,恍然心脏在瞬间停止跳动。那道光就已经压到窫窳头上。
祁肇的掌势再也无法推进,只觉那光线如有实质,光纤象活物一样从毛孔钻到身体里面将雷劲一个个击破。他的血脉平复下来,借不到天地之力,“惊雷引”再使不出,人“哎哟”一声从天空掉落。
慌张之余,大头冲下,就看见那道光里伸出一只羊脂玉般的手掌,轻轻按在窫窳头上。
窫窳如猫儿一般乖,轻轻低头,接着从全身鳞甲里放出毫光,那光芒渐闪渐盛,忽然炙烈,令人无法逼视。
众人不由自主闭上眼睛,急忙再次睁开,晴空万里,窫窳低头蹲在河中,那道光芒和光芒的主人全部消失不见,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空气中忽有一阵风来,窫窳的毛发就渐渐变成飞灰散去,接着是皮肤、肌肉、骨骼,硕大身体就被这轻轻风儿一吹而散。
姬无玉使劲揉着自已眼睛,不敢相信让自已费了那么多力气,生死之间多次轮回打转的怪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没了。
“这是……这……怎么可能?她是七玄?六圣?还是三王?”在她心目中,只有这些近乎传说中的人物,才能出得如此威力无斯的一掌。
祁肇躺在地上,重伤不起,知道来人破了“惊雷引”,其实也救了他一命,远远望着天边余光消散,忆起两人的初识,轻轻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
海蓝一路循着猫声向前,心急似焚,在林中绕来绕去,忽然光线大亮,林子已到尽头,来到一片野地。只见漫地鲜花,各色芍药,争奇斗艳。血红、橙黄、淡黄、碧玉、墨玉、莲白……怕是天下芍药的品种全都在这一地相聚。纵然海蓝心中有事,也不得不赞叹一声,端的是好景致。
一片花海之中远远有处小屋,看不真切,但却听得到猫儿的叫声。
海蓝深吸一口花香,心旷神怡,迈步前行。裙下双腿交迭,裙掖里翘出一只小巧的葱草绿绣鞋,雪白罗袜,与花色交相辉映。
走出几步之后,忽觉不对。这花海看似杂乱,不同种类不同颜色混合排列,其实却暗含阵法。这几步一走,花海的气势明显一变,原来远远看不真切的那处小屋,居然连看都看不到了。
海蓝心中一凛,后退回去,结果景色又是一变,身后也是无边花海,竟然退都退不出去。
微微冷笑,食中二指一并,搭在唇边,打声呼哨,就听前方右侧“喵呜”一声。
海蓝脚尖一点,循着声音来处,闭目仗剑前冲。剑气至处,花瓣漫天飞舞。她双目不受所迷,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更兼有声音指引,一往直前,实际已经破了这阵法。
空气中一声铿鸣,有琴音响起,随即一片花瓣被劲气附体,破空袭来。
海蓝被这片花瓣所阻,不得不落下。脚方沾地,琴声再起,一曲《春江花月夜》,如熏风拂涟漪,带得花瓣片片破空,竟然将海蓝就困在方寸之地。
海蓝衣袂飘飘,将剑势舞得滴水不漏。花瓣上带有丝丝真气,渐渐如春蚕吐丝一般,其势越来越黏稠,让海蓝手上的剑也越来越沉。
海蓝却不慌乱,甚至笑起来,大声说:“空灵姐姐,你的花我照价儿赔偿给你,你就饶了我这次吧,好不好?”
琴声一滞,随即清音一拨,悄然无声,漫天的花瓣顿失依托,下成一场花雨。
“是洁生么?还是海蓝?我不发动阵势,你直走进来就是。”一把慵懒女声响起,仿佛才睡醒不久。
海蓝收剑回鞘,踮起脚尖直入而去,果然前行二三十丈远就到了小屋之前。
一名梳着坠马髻的宫装女子坐在琴前,纤手捂嘴正打着哈欠,她的动作自然,伴着风吹花动,仿佛天造地设此时此刻就应该有这样一个女子打着这样一个哈欠一样,又似她本身就是这自然的一部分,从不曾离开。
一袭华丽的石榴色钿钗袒衣,交领大袖,饰有绣金凤纹,加双佩小绶。在阳光直映下艳色无边,生生把所有芍药的色彩全部压住。
“空灵姐,三年没见,原来你躲在这里。”
“原来是你,看到刚刚一往直前的架势,我还以为是洁生呢。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凌厉了?”
“人总是会变的嘛。”
“洁生呢?你们不是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
“她,最近忙着相亲捏,哪有空理我。”
海蓝微笑走近,一眼看到一只黄色小猫正滚在空灵的脚边,玩着裙裾流苏,玩得不亦乐乎。她眼中一亮,急忙叫道:“傻小子,快过来,你可让我好找!”
这小猫的名字是“傻小子”,长得象猫,却不是猫,而是只异兽,别具异能,能够识毒辨毒,自幼被海蓝养大,视同心头肉一样。这次不知怎么被借借抓住,害得海蓝和借借大战连场。
那小猫听见海蓝呼唤,眼睛一亮,往她那就跑,跑了两步,又舍不得那流苏,频频回头。
海蓝又气又笑,抓住它双腿一把搂进怀里,用力温存,然后又仔细检查:“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事的。它中了‘迷魂引’,听人摆布,来到我这里后,我已经解开了药性。”
海蓝一怔,随即叫道:“不好!”她和坐听千辛万苦过了露棱那一关,就为了接近这件大事,现在借借把她远远引走,显然目的并不单纯。
“你也想到了?那人是故意把你引走的。”
山顶忽然响起清越的金铁相交之声,令人心头震憾。
空灵懒懒地说:“白马寺的迎宾钟一响,来不及啦。唉,其实何必呢,人生若只如初见……”
林木之中,空气清鲜,鸟儿啾鸣,亓官仰面朝天,借借趴伏在他胸口,良久不动。
亓官忽然一声咳嗽,呛出一口黑血。他缓慢抬手,将嘴边的血迹抹去,然后把借借推到一边:“小娘皮,这么沉,压死我了……”毒性未消,仍然起不了身,心脏剧烈跳动,大口喘着气,亓官伸手进怀,颤抖着掏出包着秋海棠的纸包,全部倒进嘴里。
刚刚他求险一搏,吞下情人苦的同时,在无名指关冲穴偷偷夹了金针一根。关冲穴份属手少阳三焦经,循手腕而上,贯肘而出,入缺盆,布膻中,散络心包,下膈,遍属三焦,与头、眼、耳、心脏都有联络。借借将他扶起之时,金针被推入肉里,刺激相关脏腑功能,濒死的亓官就恢复了一点神智。
他早猜到借借随身携带的药物全是粉末状的,所以吞服下足以保命的份量后,借着神智清醒之机一口吹出。这秋海棠虽然能中和情人苦的药性,却也是极厉害的麻药,借借措不及防下果然中招。
秋海棠再次入腹,两药相交,腹痛难忍,亓官紧咬牙关,盯着林荫如盖,借此分散精神。足有盏茶功夫,腹痛渐去,酸麻的手脚再次能够活动,亓官一骨碌爬起,已然汗出如雨,整个人如在水中浸过般全身湿透。
将鬓角汗渍抹去,亓官自怀中掏出一方白巾擦了擦脸,活动活动手脚,虽然仍然酸疼,但还在可忍受的范围。“小娘皮,真不好对付,害老子下这么大本钱……”
他来到借借身边,将她的头扳正,扬起手掌:“这一巴掌,是要告诉你,药物用足量就行,多了就是浪费!浪费是可耻的。”眼见借借闭目不动,如同熟睡一般。几绺鬓边散发搭在脸颊之上,越发显得瓜子脸蛋端雅娴丽。日光不知什么时候盛放起来,林间细碎的光线洒下,橘红、橙黄甚至炽烈的刺亮,如幽影般在她身上浮动,各种色彩明媚争艳,放眼望去却如陪衬一般,都抵不过一个“白”字。所谓肤如凝脂,也不外如是。
亓官心中一软,这一掌就打不下去,变拍为抚,在借借脸上摸了一下。
他呼出一口气,总觉得心有不甘,又举起巴掌:“这一巴掌,是要告诉你,江湖险恶,只要人没死,就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呃,就算人死了,也可能会发生点什么事。我一辈子的经验都浓缩成这一句话,白送给你,你赚大发了。”
他这一巴掌高高举起,到了脸边,又变成摸,不禁叹气,“我怎么就不忍心打你呢?不行不行……”他把巴掌举起,忽然奔到一棵槐树下,“啊啊啊”如疯牛般连打十几下,“叫你下毒害人!叫你浪费药物!叫你神出鬼没地吓人!叫你眼睛瞪那么大!……”打一下说一句,自已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发泄一阵,终于呼出一口气,“爽了。”
“我眼睛大不大,和你有什么关系?”清清淡淡的温柔声音在耳后响起,却如同晴天霹雳一样。
亓官悚然回头,惊见借借就在身后,不是想象中的远远躺在地上,而是离自已只有一步之遥,脸上一抹艳红,分明气得不轻。
亓官脸上勉强挤出笑容,嘴角抽动,肌肉僵硬无比,“你……”不敢相信她居然这么清醒地站在自已身后。
“你什么你?哼,以为我中毒了是吗?我那是诈你呢,看看你到底敢把我怎么样?”借借轻描淡写地说。实情自然不是如此。她是天生的百毒不侵体质,凭借这个秘密不知闯过了多少大风大浪,但却恰好对海棠花过敏,导致身体酸软无力,否则哪会任亓官轻薄。“不错啊,看你年纪轻轻,五官端正,貌似是个好人,没想到居然是个下流胚子,趁我昏迷就敢轻薄我?”
借借的语气越温柔,亓官越觉不寒而栗,知道这是爆发的前兆。他少年时的几个师傅都是如此,往往笑得最开心的时候,就是下毒手最狠的时候。
“没有没有。那是幻觉,一定是幻觉。你看秋高火盛,容易中暑,这个,人一中暑就容易产生幻觉。哎呀,我头好晕,一定是也中暑了……”亓官捂着脑袋倒在地上装昏,他可不想让这不认识的女子抓去做什么试药童子,只是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了,索性耍无赖,让她知难而退。
借借本来想好好发顿脾气,趁机给他个下马威,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如此无赖,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用脚踢踢他,喝道:“起来!”
亓官嘟囔:“我晕了。”
“你……”借借一时没有办法,琢磨是不是弄点麻痒散一类的东西治治他,忽然风中传来“铿、铿”激越的金铁相交之声。
“哎哟不好!时辰到了。”借借懒得再和他啰嗦,随手点了亓官几处穴道,拎着腰间束带,足尖一点,摇摇摆摆地踩上林子枝头,一路往山顶奔去。
亓官手脚悬空,脸面朝下,如同一只被拎住腰肉的小猫,晃晃荡荡,一路看着树林快速向后退去,不由吓得心惊肉跳:“喂喂,放我下来!”
借借冷笑,忽然站定,说:“你真要我放你下去?”
亓官眼见两人离地面足有十几丈高,她若松手,自已又不会轻功,这一摔下去,英俊潇洒就要变成一摊大鼻涕,于是说:“啊,还是算了,麻烦姑娘继续赶路吧。”
“哼,那就老实闭嘴。”
疾行不远,就见一片大院,飞檐翘脊,壁染朱红,巍峨庄重如同王府都城。院中又有一塔,七层体制,圆头宝盖,通体象牙白色,在一片嫣红中如鹤立鸡群一般。
这是……白马寺啊。亓官这才恍悟,刚才看到坐听和露棱举的石狮子就应该想明白的,除了白马寺,天下又哪来这么大的石狮子?
太祖初年,天下抵定,太祖有感于乱世太久,人命轻贱,故尔遍寻风水名山,在这大河之滨建得白马寺一座,用以超渡天下亡魂。白马寺最著名的风景,除了那对天下最大的石狮子之外,就是这一座白玉塔了。全塔以白玉石堆砌,接缝处极细,七步以外去看,浑如一石雕成。整个塔身的石料都是从极南的漳厉之地运来,耗时耗功,又耗人命,运送石料的二十万蛮人俘虏大军,到最后不过六七万人活命。
白马寺占据整个山顶,一大片院落里建筑层峦密布,简直看不清尽头。奇怪的是从山下看却只看得到绿叶葱郁。再远处一条大河安静地绕山流淌,豆花村所在的位置滚着处处浓烟,看不清什么状况。亓官似乎听到有人在吟着什么诗,心中奇怪,想要看得再清楚些,忽然那里绽起一道白光,仿佛谁用镜子故意晃他眼睛似的。亓官本能地一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重重摔在地上,身在院子之中,。
那院落甚是广阔,地上遍铺大片的青石砖,形制、用料可比京都的内城规格,甚至犹有过之。亓官心想:这当和尚比当皇帝可舒服多了。
借借伸出莲尖,踢他几脚,真气灌入,把穴道解开。“起来,跟着我走,别装死猪!哼,以为我真的没有药了是么?你再装死,我就把你从我这里收集的毒药,全灌你肚子里。”
亓官吓了一跳,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急忙爬起来,跟在她身后。
借借似乎对这里极为熟悉,东拐西绕,所至之处尽皆无人。
亓官犹豫良久,耐不住心中疑问,讪讪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借借“咭”一声笑出,急忙抿住嘴唇,得意地说:“你闯了我十二道毒阵,我自然要去探查一番。本来我还纳闷,就算破阵,也没有这般干净法,连药粉都似被搜刮尽,再想到你后来说的什么‘浪费’的话,要还猜不到就有鬼了。”
亓官一阵假笑,翘翘大拇指:“姑娘果然聪明。”
“少拍马屁。”
说话间两人已经拐入一间精阁,入目是一排排书架,整整齐齐陈列,书架上堆满一卷卷的书与轴幅。静谧的屋里气味陈旧,檀木香、墨香以及书架的木香混杂在一起,浓郁而又沁人。
亓官随手抽了一本翻阅,居然是梵文佛经。
“这也有人看得懂?”
“你不懂别人就不懂么?”
亓官面无表情地随手放回:“看得懂也没什么了不起。”
来到精阁深处,绕过几张书架,靠墙居然有一张铺地软塌。三面围有书架,在外面自是看不到这里。塌上被褥齐全,塌边是一盏莲灯,莲花形的精瓷灯盅里还有小半碗的清澈灯油,四周堆满书籍,有的只看了一半,倒扣在旁边,显见主人经常夜宿于此。
“我们来这做什么?”
“上床。”借借温声说。
“啊?”亓官惊诧,腼腆地说:“这不好吧?我们才刚刚认识没多久,你忽然……提到这种事,我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
借借在他后背猛击一掌,一脚踹到他膝窝,“别那么啰嗦!”
亓官踉跄向前,趴伏在塌上,还未起身,腰间就压上一条结实小腿。然后两只纤细柔荑搭在肩膀之上,双肘压到背上,京城徐大娘秘制的玫瑰露味道充盈鼻翼。亓官脑中轰然,兴奋之际隐约仍觉不对,这是什么姿势?
借借往下压压,似乎试试稳不稳,然后身子前倾,略为趴伏,右手前伸不知触动了哪里,机括声响,两人就一起跌落下去。
“啊——”
亓官眼前一黑,双目不能视物,只感觉整个人似乎是沿着一条甬道滑落。借借扳着他的肩膀如同控制滑车一般,双膝用力,顶得他腰眼酸疼。
黑暗之中只觉无穷无尽,也不知滑行多久,身下忽然一空,仿佛从高空坠落,亓官手脚挥舞,想要找个借力之处,却被借借牢牢抓住,实实地撞到石板地面。
亓官闷哼一声,只觉一口气憋在胸口,肋骨平平几乎嵌入石板之中,连石板上有几颗砂砾都感觉得一清二楚。肘部、膝盖,接着是下颌,首先接地的地方疼得如同断掉,嘴唇一磕之下咬出血来。腰部后背也硌得生疼,脑袋摔得七昏八素。
借借雀跃一声,从他身上跳起,“每次来这里都要摔得头昏脑涨,真是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混帐家伙设计的通道,出口弄这么高,还好这次有了肉垫。”
借借轻功虽好,黑暗之中看不清高度,力度不对,因此每次都挨摔。只是她却不知当年建设这地方的人,绰号里有个“蝠”字,一身轻功举世无双,可不会因为这点高度就挨摔。当年他为了在部下面前保持神秘,特意将出口修高。每次出场的时候,都是如鬼魅一样从洞口飞出,不知不觉来到部下的上空,极为撼人。
借借打着身上的火折子,点亮嵌入墙内的长明灯,那灯芯设计得巧妙,由极细火线串在一起,点亮一盏,火焰沿火线烧过去,片刻之间,整个空间沿着道路伸展开来,借借的前后,每隔丈许,就有一盏灯光亮起,无数盏灯一路点燃,隐没在黑暗尽头。那火线由于太细,一燃即灭,因此可以反复使用多次,不虞用完之忧。
借借转头见亓官还趴在地上,过去踢他一脚,“起来啦!”
亓官一动不动。
借借寻思,忒不经摔,不是这样就昏过去了吧?脚上用劲,又踢两下,见他还是不动。难道真的昏了?借借蹲下身子,扳他的肩膀。
亓官的头随着肩膀甩过来,忽然睁圆眼睛,呲着血牙,恶行恶状地“呀”了一声。
借借“啊”一声尖叫,一巴掌煽开他的头,身子向后飘出四五丈远,双手按在高耸尖挺的浑圆左胸之上,只觉“噗通、噗通”的心跳声连整个空间里都有回响。
亓官吓走借借,昏头昏脑地挨了一巴掌之后,才看清这个地道是一个何等巨大的所在。高度怕有三丈之高,即使是骑兵骑在马上,也可以挺胸抬头,不怕撞到顶部。宽度则可供四马并行,青石板砖铺就的宽敞道路森然冷酷,即使百年以后也不会有什么磨损。长明灯火焰灵巧地跳动,一路如星光般前后均延伸到黑暗尽头,可以想见这山洞会有多长。
自已和借借出来的地方则设在顶部不远的位置,比周边更显黑暗,如不细看都看不到,黑漆漆的,亓官不敢想象自已是否有勇气再从那里摔下第二次。
借借见亓官目瞪口呆的样子,知道他也如自已初次见到这地道一样被震撼住,心中微快,转念又觉不甘,飞起一脚将亓官踢飞,“走啦,猪头。”
亓官滚了几匝,震撼未去,依旧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连全身疼痛也不觉得,“我们……真的是在地下吗?”
“你以为?”
借借不再理他,自顾自往前行去。周边的长明灯火焰随着她的走动一跳一跳,借借投在壁上的影子便也忽大忽小,绸白长裙在光线映射下微微反光,整个身体便笼在一层光纤浮影之中,苗条结实、曲线玲珑的背影在黑白二色里更显姣美难言。
亓官爬起跟上,前行不远,忽然转进墙上的一处暗门,门开即有微光射出。亓官一愣,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出口?心中颇有不舍之意,似乎一见到日光,就再看不到这美丽背影。
他抢前几步,发现门里是一付小小旋梯,拾级而上,借借的白色裙裾已经消失在上层。
亓官把着木制扶手,攀上旋梯,隐约听见人声嘈杂,上去却见整个上层是一处不规则的圆球状狭小空间,空无一物。斜上顶部有几处天光透入,光线柔和,射出飘浮的尘灰点点。借着光线可以看到地面一层厚厚灰尘,怕是多年没人打扫。借借正踮着脚尖站在墙角,眼睛紧贴墙上,不知做些什么,见他上来,如乖巧的猫儿一样轻轻转头,将食指比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真没想到,多年不见,你的‘琉璃掌’又见精进,居然一掌就悄无声息地劈死了窫窳。”一把浑厚嗓音沉沉响起,颇见感慨。
“其实我本来不想出手的,只不过恰好遇到故人,不想从今往后又失去一位老朋友。”回答的人声音清脆,却是个女子。
“是祁肇吧?一年前他在那书院呆下,我估计就是为了这一天,果然如此。”先一人嘿嘿冷笑几声,似乎十分不屑。
“人间自有大法器,天地不肯轻示之。祁肇放不下百姓,我们又何尝放得下?这次我一错在不该来见你,二错在不该出手救人,三错在不该掌毙窫窳……”说到这里,沉默片刻,不堪重负地叹了一声:“我们都老啦……雨后。”
她的意思是天法自然,阴阳互生互克,世间若有妖怪,那是上天在惩罚人间,当惩罚一了,自然就会有法器现世把其消灭,所以身为武者就应该有不破坏自然的觉悟,而不去诛杀妖怪。这种思想已是道家一流的极高境界,这女子在其中浸淫日久,却仍然无法放下那些昔日朋友。放不下,就突破不了这一境界,达到“白日飞升”终极境界,不禁喟叹。
“是啊,我们……都老了。”那男子闻言也有些意性萧索。
两人半天没有说话,借借觉得无趣,向亓官招招手,将位置让给他。
原来她眼睛所在却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红色琉璃,这琉璃如此之大,怕是世上独此一块,更难得清澈透明,绝无杂质。亓官好奇地贴上去,只见那琉璃透光极佳,整个外面世界在一层红色浸染下看得清清楚楚。
一整片宽广的青石地板,红柱青灯,阳光从红门处斜斜射进半边,一名窈窕女子站在门口不远,背光下看不清面目,只看得出穿着麻布短褐,上白下青,中衣中裤,竹编草履,鞋头微露,一头黑色秀发上没有一钗一簪,随意披在脑后,有种说不出的出尘之气。
她尽管只穿家居闲服,肥大的中衣中裤将身材尽数遮挡,可是在炙烈晚阳之下,光线从布料里透射而出,反而隐约显出里面的曼妙身姿,风采更见动人。
那名男子则负手而立,背对自已。身材颇见高大,穿深绿紧腰窄袖袍,披明光甲,刻有兽纹的黄铜钉护腕,黑革鞣制的绑腿,足蹬短皮靴,脚下不丁不八,气如沉渊。
“这是……什么地方?”亓官疑惑。
“你猜猜看。”
既然能猜,那就是可以从当前看到的情景判断出。亓官从琉璃再望出去,发现视野颇高,入目除了两人和红柱,就是那男子身后的香坛蒲团。想到这块红色琉璃,亓官灵光一闪:“这里是……天王殿?我们在笑弥勒佛的肚子里!”此言一出,疑团一应而解,不规则圆球状的空间,自然是肚子形状。那些透入天光的地方,怕就是在弥勒佛手里的串珠、元宝,甚至是双乳乳头安有琉璃的位置。
借借愕然,“你怎猜的这么快?”
亓官之前听一个师傅说这天王殿是白马寺的主殿,挑高三层,雄伟壮阔,单论主殿规模,堪称是中州第一。大殿居中供着一座巨大的笑弥勒佛坐像,佛头几乎顶到横梁。据说当初修建之时,就是先有的佛像后起的佛堂。
他的师傅当初对他讲解时,是这样说的:“……尤其是笑弥勒佛肚脐眼上镶嵌的那块红色琉璃,堪称绝品,如果能挖下来磨成心型,制成链子坠往女人胸前一挂,啧啧啧,就算是皇后娘娘,怕也忍不住要对你投怀送抱……唉,可惜可惜……”语气遗憾之至。
那时亓官还小,童声童气地问:“那怎么不去挖下来?”
他的师傅瞪他一眼,眼神飘向别处,那含意分明是:你怎知我没试过?
亓官能猜到两人位置所在,泰半还是因为这块红色琉璃,他手上加力稍微推动琉璃边缘,纹丝不动,果然牢固。于是转头望向借借胸前,扫到那片酥白无比的乳沟,想到如果能挂上一颗红心,红白相映,果然是艳色无边。只是这话却不能同她讲,打个哈哈:“蒙的,我纯是蒙的……哈哈。”
借借看出他神情闪烁,冷哼一声:“装神弄鬼!”
外面那男子声音又起:“不管对错,无论如何,你也是来了。来了就好吧,夜色。”
夜色缓缓摇头:“不好。人生若只如初见,恨不当初。唉……”
二○○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作者签名: 一恨才人无行二恨红颜薄命,三恨江浪不息四恨世态炎冷,五恨月台易漏六恨兰叶多焦,七恨河豚甚毒八恨架花生刺,九恨夏夜有蚊十恨薜萝藏虺,十一恨未食败果十二恨天下无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