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蹭了很多天，终于决定闭关了。所谓闭关，当然不是像小说或者电视剧中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或者躲在一个深山老林里与世隔绝，相反，我一要见人，二要见世，之所以称为“闭关”，是因为工作暂停后，终于要全力以赴投入论文。人到了适当的时候就要强迫自己，不能纵容自己的懒散和拖沓，有些事情如果非如此不可，那么早比晚好。
　　从学术节奏上说，我已经休整了两年多。当然，这两年除了学术以外的收获还是可观的，比如真正进入了女人的又一个年轮，比如心性的沉淀，也比如培养了自己的一些兴趣爱好，发展了一些生活中必备的技能。但是我告诫自己，是另一个起点开始了，零七年的克罗代尔的小论文之后，我就知道我在学术的领域登堂入室了，而登堂入室只是一个起点，耕耘是没有止境的，我计划从现在开始全面进入耕耘状态，这一个阶段是五到六年。五、六年后走走世界，那是我另一个理想。前一阵子有点混乱，过节、人来人往、心气浮华，此刻有点静下来的意思了，我得抓紧时机，让这状态持续下去。
　　其实我想说，这个时段投身于学术，并不是我本心的决定。在我的本来意愿，我更愿意现在行游天下，做个国际志愿者，去看看世界，去帮助那些困难的人。但眼前的态势明摆着的，从功利和事实的角度看，做博士论文、拿下学位是首要的、不容置疑的。尽管，此刻的心有些狂野，随着白云到处游走，想经历一些繁华，玩玩市井的喧嚣。我跟自己说，请一切浮躁和渴望暂停，请做好手边的事情，请更桑丘一些远离堂吉诃德，请让这段时光简洁而纯粹，请把一段远离尘嚣的日子作为礼物馈赠给自己。我现在就已经知道，有一天我会失乐园，而那时的乐园就是此刻。我是一个奢望颇多的人，当我拥有了繁华，我就会怀恋今天的质朴简净，我一向自知。让我欣慰的是，在青春和后青春这段时光里，我与大多数同龄朋友相反，没有忙于恋爱结婚生子，而是把大部分时间留给了自己。也许孤单，甚至缺乏几桩动人的回忆，但有另一种丰盈和深远，更透彻地完善了自身。没有谁全部拥有鱼和熊掌，造物自有它的公正。在我的猫咪儿子身上感慨时光的流逝。我走的时候她只有半岁，那么小巧玲珑的一只，很活泼可爱的孩子。现在看到她的照片，有点不相识的感觉，长毛曳地，看起来很温顺也很大气。还是很想念她的，曾经与我那么贴近的一个小生灵，一旦拥有，永远爱恋。而今，她长成了，我却有点辜负了时光。
　　还有一个原因是，既然不打工了，既然还需要家里的援助，那么就全力以赴地钻研，至少让它配得上在法国相对昂贵的开销。这个年纪，用家里的钱是不安的，最好的报偿就是让时光与昂贵的消费对等，好对得起家人的付出。为这个专业得不到法国政府和其他各界的援助而失落，失落得久了，就变成一种伤痕。这伤痕进而演化成一种对人文事业的绝望，对自己所作选择的反省，和对其他可能性的无数种想象。在一个金钱至上的世界里，与经济效益无关的东西注定是费力不讨好的，即使可以标榜，说我们做的是有助于文化交流的事业，涉足的领域关乎人类文化的传承，可这些看似宏大的说法对于我的失落和绝望丝毫无补，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更何况虚晃他人。从来不劝说认识的人或他们的孩子到法国读我这个专业，心性不稳、文史哲功底不好的人读不下来，就算有能力读，家境稍差的在经济上也支撑不下来，能支撑下来的，将来走上工作岗位收入也不见得可观。于是用我跟学妹的话说：“除了你和我这种变态，正常人还是算了。”哈哈一笑的同时，心里止不住一些酸楚：为了坚持年少时的理想，我们的代价太大了。
　　心中有些苦，是说不清的。但乐却可以渲染一下。比如，趁着body shop打折，买了一大堆跟香味有关的护肤品。因为买了这些，买毛衣和靴子的计划就取消了，原因是对于前者，目光所及的都太难看，何况穿衣服是给别人看的；对于后者，因为闭关的缘故深居简出，蒙彼利埃过一两个月也会热起来，那么靴子有一双也就够了，不必再买新的。而香味却是为了自己愉悦的。在我被果香、花香、动物体香环绕的时候，我能抓住一种看得见的幸福，这乐趣让我觉得活着毕竟不是一件太糟糕的事情。迷恋白麝香系列的味道，它就像此刻的年龄所应该有的特质，温润、典雅、含蓄，清远又不失醇厚，回味起来柔和与大气并存。body shop环保、天然、反对动物实验的理念也是我所一贯坚持的，所以恋上了这个牌子，也许就是一生。也因为购买的缘故认识了好几个法语单词，比如西番莲、蔓越莓、肉豆蔻之类，喜欢这些名字，如喜欢它们的花果香。
　　每天一杯豆浆、一杯绿茶、一杯血橙汁、一碗蜂蜜、半杯红酒，偶尔煮红、黑豆汤或者冲蔬菜汤。知道他们都是健康的饮料，所以开心地饮用着，健康的人最快乐。各种五谷混杂，从玉米面、小米、大麦、糙米到燕麦、粗面粉、薏米、大米、滨豆应有尽有。告别猪肉，用小牛肉和鸡胸脯肉炒菜，少但是精。不排斥任何蔬菜，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青椒、茄子、番茄、西兰花、白菜、土豆、蘑菇、茴香、西芹，不追求顶级的味觉，却执著地坚持健康自然。我要感谢母亲在养生方面对我的影响，一时的健康容易，一世的健康艰难，顺其自然，尽人事、听天命。
　　有三首古筝曲子-渔舟唱晚、出水莲、高山流水-勉强可以见人，还有一首在练习中。也许跟性格有关，这三首曲子到我这里技巧虽然远没有臻于完善，但却比其他女人弹起来更显大气、铿锵、雄浑。同样一张琴一首曲子，忽略纯熟的程度不算，在我和我的古筝老师那里表达起来是有很大不同的，她那里更婉约、曲折、轻柔、玲珑。于是相信琴声是心声，琴格是性格，不是文如其人、却是琴如其人。我会把这美好的艺术坚持下去，总有一天，我能随物赋形，自由地抒写意念中的晴空与风雨。学妹的小提琴是另一重境界，虽不至于到了行云流水、玲珑剔透的高度，但至少可以跨越中西两种表达，轻松地弹出心中的节奏，看着她闭着眼睛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想她一定在仙界飞翔。另外，一月的音乐活动是值得铭记的，有戏剧哈姆雷特、歌剧奥赛罗、俄罗斯风格的芭蕾舞和瓦格纳的交响乐。上个月的圣诞音乐会和新年音乐会犹在我耳边缭绕，前者深沉后者鲜亮，都表达着某种美好。我感谢法国和蒙彼利埃市政府厚赐的这些资源，把这么肉麻的话送给这两个很政治的地方，是因为我对他们的感谢也不是很多，所以更见真挚。
　　为期半年的闭关，不是所有的时间都扑在论文上。还要上拉丁文课，也要在论文的间歇中阅读一些十七世纪的其他著作。除了兴趣，还是责任。我不想以后别人说我是一个“法国十七世纪的研究者或专家”的时候，我的所知除了论文的相关部分和一些重要的代表人物以外有太多的盲点。在我看到我们这个时代缺乏人文和历史良知的时候，我不想我本人也成为其中的一员，名副其实对于一个研究者、评论家、尤其是老师来说既是责任又是道义，在我的字典里涉及原则和人格。在我洒脱不羁的外表下，有些关乎原则的问题是触碰不得的，所以我还是那个令狐冲，定性以来从未改变。
　　把从前的戏言，“胸怀、视野、判断力”，变更为“心性、气节、格调”。前者是对理想异性的想象，后者却是观察所有人的一把钥匙。在我的朋友里，拥有两样的人不少，但三者具足的人不多。明白在今天这个传统尽失、西学又只是停留在物质水平的时期，能拥有两样已经是人杰，执著于三者具足其实是一种奢求。同时觉得，对这三个词藻的理解也应该是随时变化的，没有固定的模式。对自己的此刻来说，心性意味着稳健坚持、不为外物所动，踏踏实实地做学问、充实自己的内藏；气节意味着原则清晰、良知丰沛，毕竟跟气节有关的不仅仅是那些宏大的道德抉择，还有日常细节的点点滴滴，后者更是自修和辨人的关键；而格调则意味着生活的品位，虽然有点穷困潦倒的意思，但也要把小小的用度发挥到品位的尽头，因为它不是物欲，而是一种对生活和自我的尊重。那么，就在书香、琴香、茶香、酒香、菜香和沐浴的花果香中，把学术的帆扬得更远吧，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也是尽人事听天命，极端的人就把一切发挥到极限，如果用在正确的方面，对自己是一种证明，对他人是一种福泽。也许尊严和人生的意义都在里面，这也是向造物主呈现一种理解世界的方式。虽然我是一个悲观绝望的人，但既然活着，就把所有的消极悬置起来，并且相信，任何一个领域和维度，都可以活色生香，沛然着一切生命的悸动、渴望、沉迷和爱恋。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