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醉玉如雪-个人文章】
残香
□ 醉玉如雪
2010-01-26 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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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如果我现在的生活是正常的,那我愿意过一种不正常的生活!
二
城北的“wish's house”里,周建楠一边搅动杯子里的咖啡,一边思索着这个对他来说虽然有些离谱但确实很人性化的人生命题,那个确实让他失望的电话,勾起了他曾经对生活抱有的美好憧憬。
华灯初上的余晖里,跟心爱的女人坐在落日昏黄的海岸,一边赏看水天一色的变幻莫测,一边品评夜色融融的浑然天成,随心所欲地畅谈未来,毫无芥蒂地倾述内心,将无法遏止又不能消除的种种渴望,给真情流露于自然,并把所有的设想都用一种形式给付诸于虚无缥缈的悠远中,惬意又不乏诗情画意,只是,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难题,却好像从来就没在他的生活中出现过,虽然他的生活早就不乏让他知足或满足的种种现状和结果,他还是觉得那所得和所拥有的根本不是他最初想望的,虽然,那不是什么理想,充其量也不过是一种假想和假设,但他总有不甘的感觉,仿佛内心里的矛盾和挣扎,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因为自己过于挑剔了,或许,是因为自己过于注重外表形象的维护,喜欢将蟹壳一样的伪装,坚硬且长久地将生冷给展示于芸芸众生之间,像一段穿越远古和现实的密境,没人能够看透,也不可能被看透,可这算不上是成功的所谓成就又是多么的令他压抑。
他希望有人能彻彻底底地了解他,哪怕是他最不为人知的软肋及弱点,哪怕今生只有一次。
哪怕只有一人。
他猛地喝了一大口咖啡,微苦的味道让不是一般地后悔,怎么就选了这么一个虽安静,但实在是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慌的地方,优雅平添了许多俗念,清净增加了无法消解的滞闷,好歹,随便到大街上透透气也是一种放松,只是,这安静的所在又让他有着某种不舍,毕竟,空气中随处飘散的气息,仿佛是奢华与质朴的浑然天成,他不禁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心里郁积的怒怨给倾吐出来,只是,不但没有得到任何缓解反而更加心境沉沓地让他心烦气躁。
为了更好地完成工作,极力保全自己的同时也完全地失去了自我。
死守着千篇一律的生活状态。
唯命是从着至始至终的工作态度。
他觉得有必要在午后这有限又仿佛无限的时间里完好地梳理一下自己的生活现状乃至于如何生存的问题。
三
一个以事业为重又成熟稳健且干练果敢的男人!
他把咖啡杯紧紧地抓握在手里,想着应有尽有的得到和诚惶诚恐的那些付出,像手中华贵而精美的杯子一样,并没什么价值也没什么光彩,人活着,外观上的所获所得并不能弥补内心里的真正虚空。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一个多么不可弥合的缺口,总在他不经意间,在他不开心之时,像一位不请自来的尊客,让他无法怠慢,也不敢怠慢,尤其在这个午后,他的厌世悲情又彻底地袭击了他,在这个完全可以谈成并获得老总赞许的项目面前,他像孩子似的充满了叛逆情绪。
权利真能压死人。
他内心里越来越膨胀高涨的都是不满。
他又喝了一口咖啡,好象不那么苦了,但也不觉得有温甜的感觉,午夜过后的这里一定另有一番情调吧,闪烁的烛光、缠绵的音乐、弥散的焦香,沉寂的悲凉,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午夜再来的想望。等了将近一个多小时,老总一个暂短的电话就让他的全部付出给顺水东流了,这不公平,这真的让他难以消受,为了这次洽谈首战告捷,他翻阅了将近二十多本书里的八百多项条款,网上搜罗的那些资料、档案室里准备再去翻阅的文本记录,还有准备查找但还没来得及查找的相关数据。
他的付出,总如拼命三郎似的被孤注一掷。
他把杯里的咖啡全喝了,然后,守着那个空杯子,想着人们常说的阳光总在风雨后,只是,属于他的阳光,总是无法照射到他的内心深处。
有人说,喝完咖啡后,根据杯底残留的咖啡粉可以了解当天的运气,只是他的运气,还没等见着那些就已经一清二楚了。他觉得,能这样发明并这么相信的人都属于怪物。
运气!
老总一句“趁现在还没开始”就随意将他的心血给抛掷为一片虚无,他的运气,和咖啡杯底的余迹毫不相关。
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就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恰巧又遇见了一条丧家之犬般地倒霉,本来,这棘手的项目完全可以安排给下属,但老总说这个项目的投资最好先不要给透露出去,言外之意是要他独立进行,听着这有些神秘又显得有些诡异的新项目仿佛意味着可观又极其广阔的前途和前景,他的热情和信心可想而知,点灯熬油地找资料、挖空心思地探风声,神领意得中不乏壮志满怀,到头来,却做了无用功,所有的辛苦和劳累像扑到鞋面上的土灰,轻轻一擦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他真舍不得!
他觉得自己在公司,不过是高层人士却时刻干着下等人的活,对错都必须服从还不许有任何抱怨,即便心里有一万个不满意和不如意,为了保全自己的位置和地位也不得不放下所有的自尊和个性夙秉,言听计从就是他的全部工作内容和所有的工作理念。
鬼日子!
他第一次十分肯定地否定了自己的业绩和成绩,这在别人看上去确实很美也很风光的事业有成只有他自己知道,个中的辛苦和甘甜,虽然,一朵河流里的浪花早晚都会归于江河湖海,但随波逐流的现实真的不是他原有的所情所愿。
他希望在大浪淘沙的现实里,自己能为自己做主,即便泥沙俱下地让他成为一粒沙石,他也希望能完好地做回自己。
说自己想说的,做自己想做的。
机会来了,浪花遇到了一块礁石。
他准备上岸。
四
他喊了一声服务员,他发现,在距他很近的凹形角落里,正如他一般地端坐着一位仿佛比他还落寞无奈的女人,那女人在或思索或沉凝的幽寂里,将一种信息完整而完好地传达给了他。
那是一个需要倾述的人。
他相信自己的感觉。
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咖啡杯,边沿处的紫色图案,跟那个女人的衣服有着一样的色彩,浓浓的,犹如一抹隐含妖冶的花团锦簇,安静且悠然地散发着独有的魅力和雅致,那女人的秀发,在正上方筒状的吊灯所投下的光影里,帖服顺然的如一块黛玉,黑晕弥漫的余辉,冷眼看去,有如断壁崇峭上最能分隔冷暖色界的崖岸,气势磅礴中不乏温润和婉,但要细细地揣摩,则更像一池幽深的碧潭,余音渺渺又颤动着清晰可见的微澜。
这是让他喜欢也令他着迷的画面。
他点了两杯冰咖啡和两盘果茶,并在有限又有些不安的等待思忖中,想象着自己如何将工作完全抛扔到脑后并在这样一个午后如何同那个素昧平生的女子共度时光,意念中的背叛和思绪纷呈,让他得到了暂时的悠然自得,跟随老总将近七年的时间里,他何尝有过这般私心。
没有工作的人生也是人生。
他不想再探究所谓的应该和不应该,而是仔细地回想起那个紫衣女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坐到那个完全可以被他发现的位置上,或许,是因为自己一直沉浸在思索中,一心想着见到对方代表时要怎样组织好语言、怎样先发制人、怎么使对方措手不及地按着一条已经构建好的路子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只是到头来,连影子都没等来。
他的不满和怪怨,在这个时候,被他刚刚产生的想法消解为一种看得见也摸得着的同情和悲悯,这让他内心感受到了一种能够被认知也能被认可的慨叹和慰藉,工作,确实熬人,尤其是这秘密工作,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口风,也不能寻求任何意义上的帮助和支持,把自己陷在一个暗无天日的漩涡里,不停地搜寻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
累到体力透支且愿望全无。
这不叫事业,充其量是受之金钱,报以力气。
他自嘲地“哼”笑一声。
工作!
谁知道它是属于最至高无上的人生追求还是应该归结为低级本能的生存所迫。
如果这世上没有自己所在的公司,如果今生根本没有自己所谓的现实身份,如果没有一个紧跟着一个要去面对的项目、洽谈、应酬及合作,如果没有拥有自己已经拥有的一切……
他不愿意再往下想,他不得不将视线再次转移到那处让他刚刚还想入非非且意乱情迷的所在,他发现,越来越明亮的那束褐色光线里,曲线优美的紫衣女子,让他的视线异常敏锐地极具穿透力和张力,一个女人,也可以成为一枚风中落定的叶子,静守一隅,天然自带地隐含如他一样的伤感,飘零且无奈地在顾影自怜中,不得不大度地生发出怜爱之心。
将之比对,他倒觉得自己的幸运了。
他看了看表,二点三刻,按照惯例,这个时候,他应该回公司,可他不想让自己断然在这种凝视中离开,因为,内心那些无法抗拒的欲念,正水草漫涨般地让他确实想好好地忘却工作。
好歹,自己还有欲望,这说明自己还没有完全彻底地成为一架机器,即便是高速旋转且无法停下来的机器,也要有适当的维修和调整吧,这时,他眼里和心里所有的景象都聚集在那片暗影摇曳中,并时不时地漾曳出一种柔情,丝丝缕缕又缠绵悱恻,并将他所有的抱怨,给损蚀到支离破碎。
这是好现象,破坏性的思维,或许可以完好地弥补心绪上的不平衡,他为自己在这样的时刻还时不时地惦记着工作而感到自卑。
这是对自己生命的不尊重,虽然他一向推崇忘我的工作热情和忘我的工作态度,但真实的欲念在这一时刻里,仿佛早就完全主宰了他。
他站起身,端起服务员送来的咖啡和果茶,向那处温柔所在走去。
五
“你好,坐你这里可以吧!”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如羽翼的拍打,但又清清楚楚地掷地有声,凭借长期穿梭于关系网链中的所有经验,他的睿智和镇定以及率性而为的自然在这个时候成为他最好的帮手。
这女人不会拒绝,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甚至,一种自负的超然,把男人应有的气度和体贴,通过他认可的形式给一一展现出来。
那女人看了他一眼,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他发现,流线波动的光影,在他眼前快速地扩展为一个空气都仿佛被凝滞了的空间,或许是因为那女人的沉静,或许是因为沉静背后所隐藏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此时,正通过某种暗示,汨汨地向他涌来,他敢保证,与其说眼前的影像是一种叙述,倒不如说是一种勾引,像幼小时面对清清的河流、泛绿招摇的草地,以及晴朗碧蓝的天空时,尽其所能地把想象完全托付给自创相符的空间,展示自我的同时,又认知着自我,他甚至想,眼前的她是不是应该前来跟他赴约的客户在以这样的方式,跟他开着某种确实已经让他计较的玩笑。
答案自然是不可能的。
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某些血液,正在脚步挪移之间,将某种隐私给轻轻地撩拨起来,是久违的感觉,很不安分并具有无法阻挡的诱惑力,这让他知道,除了工作,他还有需求,是心与心的沟通和交流,在条件可能或允许的情况下,童言无忌般地把自己的所思和所想给完全倾吐出来。
这是一种改变,也是一种壮举,对别人来说或许不是,但对他,却绝对是,他这才发现,那女人耳后的发际间有一处奇异的光源,是一枚镶着细钻的U型别针,或许是因为距离的关系,他忽略了这个并不是微不足道的小小细节,而眼下,这一细节,非常显露且张狂地将那女子的沉静给用另一种形式表达出来,跃跃欲试且不想错过。
他仿佛也成为秋日沉落的一枚叶子了,要述说和要隐藏的,都是一路走来的心愿和心结,他友善地向那个女子点了点头,然后,用手指了指自己已经到达的位置。
那女子冲他笑笑,淡然的首肯中,仿佛谁坐那里都是一件无所谓的事,这让他异常后悔,他想离开,不仅仅是离开眼前的这个女子,也要离开这家咖啡屋,这不是什么好地方。
可是,本能让他知道,放弃眼前他就会受到另一种损失。
六
“我在等人!可是对方!”他一边落座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着,这让他觉得自己有些不伦不类且有失身份,只是,眼前的所作所为,已经不能叫放任,应该叫放肆才对。
他笑了笑,不是笑对方,而是笑自己,要知道,这对一个他这样的高层主管是绝对不允许也绝对不可行的,这既是敬业爱岗上的不允许,也是身份和地位上的不可行,更有众多的规则、规矩和规范的种种不应该,可是,他不想失去这个机会或叫错过这个时机。
他觉得自己实在太累,累到已经身心俱疲,累到不得不对人生的意义和价值重新审视和定位,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生活。
“我也在等人!只是对方!”那女子说话了,是在他刚刚坐下,并依然处于不置可否或干脆不知如何解释自己这无稽之谈的行为举止时。
他不自觉地“哼”笑一声,不露声色又实实在在,什么时候对女人如此主动过?没有,在他的记忆中,一向都是女人投怀送抱的主动,换来的却几乎都是他无动于衷的漠然,只是,眼前,他看到,那女人穿着的那件紫色碎花绒衣,融融柔柔地凸显着曲线优雅的身材轮廓,是他喜欢也很认可的类型。银白色的圆扣,在暗色的光影里,在她的脖颈和胸口之间,闪着鬼魅清冽的光,这既时尚又古旧的色彩冲突,不难让人想象,一个极致女人的一颦一笑,或一回眸一举手投足间所溢漾出来的可人娇媚是何等的楚楚动人,尤其是那女子唇间所展现出来的胭脂红,不透明,且犹如釉面上的一层薄胎,无法回绝在他晦暗的情绪间,如春风、似夏雨。
他为自己的决定沾沾自喜又有几分自得。
“可惜!”他突然想把他所有的抑郁给和盘托出,没想到,对方却先他说出但还没来得及说出的“可惜”更是让他称奇,这是一件上等有趣又十分搞笑的事,两个都在等人的人,因为其中一人的冒然行动而道出彼此都心存叹喟的感慨,这完全可以体味得到的“可惜”,并不仅仅是完整意义上的一个概念,因为,他的“可惜”里,无奈和无能为力更有着无法补救的缺憾。
“是这么回事……”他像对老朋友述说事实原委地大略说出自己之所以如此的原因,当然,真正的怪怨被他巧妙地进行了暂时的遮掩和逾越,他还不想一见面就怨天尤人地发牢骚,虽然那是他最想做的事,但时机还不成熟。而对方也如他一样地道出实情,但没有像他那般地躲躲藏藏。
原来,她是特意来这家咖啡厅会老板娘的,但她只匆匆在前台和老板娘打个照面后就被服务员安排到了现在的位置,并在大约十多分钟的焦急等待后,接到老板娘打来的电话。
“真是抱歉,我实在是遇到了急事,不能亲自招待你也不能送你了,实在是对不起!”她在电话里听到了令她万分惋惜又万分遗憾的解释。
“我后悔自己不该来!”末了,那紫衣女子说。
“我也后悔,但我不能不来。”看着那女子半透明的领窝里所透露出来的皮肤颜色,以及左肩接缝处那几小绺不易被发现的鸵鸟毛,他觉得,时尚本身,也是改变和怀旧相互交融的结合。
该怎么办呢?
他的生命仿佛又到了一种必须进行某种抉择的关键时刻。
“这可是我的工作时间!”他说这话的言外之意是在告知对方,我现在的时间可是宝贵的,可我又不知该怎么办,离开这里去上班,我真的不愿意,但依然留守在这里,跟你这个陌生女子进行某种不必要或势在必行的闲聊,又有些不妥,他紧紧地盯视着那女人的眼睛,仿佛,那眼神里的任何变化都可以让他寻到某种他想要的答案。
“但这却是我最后的时间!”她一边说一边向四周环顾了一眼,仿佛,这里留下过她很多很多的梦想和渴望,但重重的口气实际是在向他表白,你的时间宝贵,可我的时间比你的还要珍贵,而这种珍贵,正因着某种意想不到的遗憾而被消蚀着。
他有些弄不明白了,眼前的她好好的,该不会是因为患了绝症而徘徊在生命的弥留之际吧。
他不禁想要探个究竟。
“我这次出去就再也不回来了。”紫衣女子好像看穿了他的意图,一字一句地说完,便低下头不再言语了,仿佛,她行将要去的是另一个星球且只有去路而没有归途。
“我这是在这块国土上的最后一个下午了。”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仿佛已经成为过错的事情再也没有补救的办法了,而他的存在,恰恰在这样的时刻里,成为一个永恒的记忆的丰碑,并在她日后的回想中,成为一种纪念或是一种标识。
他似懂非懂地开始怪怨自己的脑子不灵光,同时又莫名其妙地感伤起来,矛盾重重的心情比接到老总的电话还要复杂很多。
这是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预料到的,怎么就在这样的时刻和这样的地点,因着这样的际遇,像电影或是电视剧里才能发生的某种必然,他将已经送到那女人面前的冰咖啡和果茶又向那女子的方向推了推,他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能做什么或应该做什么。
“我的家人都在国外,这次回来,是把善后的事都给处理完。”说实话,他不喜欢她说这些话时的干脆或根本就是她所说出来的内容,生硬又干冷地让他想起自己没日没夜的那些跟从和跟随,忘我地忽略自己的同时也忽略并忽视了他人,只是,这最后的诀别时刻,自己能说和能做的又是什么呢。
他不知道。
他想起了不知不觉中红颜已退的妻子和已经长大懂事的儿子,怎么就都在自己一如既往的奔忙中改换了最初的模样,世事的变迁和心志的脆弱,让他常常感到不安,究竟是自己思维理念中已经养成且又无法更改的行为习惯不好,还是不得不为着更远更高的要求和利益而不得已地必须一路前行,只是,眼下,这不是结果的结果,仿佛一切都不是当初想望的那样,好在,这个午后,让他在思虑万千的安闲中,将那些快乐贪玩的童年时光、青涩又不乏积极上进的少年时代,以及火热激情和狂热欲念共同交织的成长过程,都在这样一种氛围里,汇聚成一股暗流,让他整个人,不断地回溯到从前,在期待中,盼望着日出月落的更替,在回望中,体味冬寒夏凉的煎熬,并在满怀希冀的祈盼中,一任时光迈着蹒跚的步子将一种完全可以听到的足音时不时地变幻成亲切的呼唤和呢喃,并让他很好地在那种状态里,感知生命的宝贵。
是成长的过程,也是撕裂的过程。
有痛苦,也有快乐。
“明天,我就离开这个国家了,也许跟以前一样,不过是暂时的离开,但我总觉得这一次再也不可能回来了!”紫衣女人喝了一口她自己杯子里的咖啡,然后,轻轻地将杯子放到透明的方盘里,并继续看着他,带着能够预知的某种期许,等待着,或是回答,或是沉寂,而他,也分明感知到了她若隐若现的不安和惶惑,并在无言以对的沉默中,油然而生一种依依不舍的情怀,他真的无法想象,这个刚刚给了他某种意外好感和诱惑的女人,一夜过后,就远走高飞地再也无法找寻,这不公平,不仅是对她,也同样是对自己,他甚至觉得,面对这样一个女人,或许,前生或来世,都有着说不清的某种瓜葛,只是眼前,他的脑海迅速而准确地被一个又一个主观臆想出来的画面给鼓胀起来。
有关面前这个女人的过去和将来。
种种的种种。
“如果,在你离开祖国的最后时刻里,我甘于牺牲自己的时间陪你!”说到这他突然顿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如此说,实际上,他更想表达的是一种甘愿自我牺牲的精神,只是他觉得这话听来明了,实则更加含混不清。
精神是什么?他无法解释。
牺牲自己又是怎么回事!一个男人跟女人谈牺牲,不可笑也定然是可恶又可憎。
只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所谓牺牲,也同样要付出代价,只是,眼前的紫衣女人不一定能懂,可是,懂得了又能怎样。
太阳落下再升起之后,所有的一切,都不得不各自去面对,而她,既便了然了,也是天南地北地各不相干成陌路。
“我这个人!”他摇了摇头,显然有些后悔,他已经不希望得到所谓她的回答了,因为,他惊异地发现,自己头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失去了某种一向都被自己无限推崇的自尊和高傲,只是眼前这个意外,让他的自尊轰然坍塌为他生命中应该是绝无仅有的插曲,重要的是,这个让他异常陌生的女人,竟已经全然知晓了这些,因为,她依然淡定从容地看着他,有着同样穿透力和洞察力的非凡气度,似乎在做着某种客观的判断和审视,这不同于讨价还价的交易,更不同于相得益彰的交换,这让他受到了某种说不清的伤害,即便是一个男人肯为某个女人牺牲,气概或叫尊严的本色也定然会在复活似的自我拯救中,得到正色凛然的补赎,只是,在他的决定没有得到答复之前,已经将他的生命给断裂出一个无法弥合的伤口。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惨烈,或许,这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成长,只是,他的语言,让他表达出了依然顺着原来思路前行的由衷意愿:“我不过是想让你在最后的时光里多留些美好的记忆罢了。”
他尽量放松自己的语气,以便让自己在她的面前,和蔼可亲到可敬又可爱,只是,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欠锤炼的表达,将原有的能力给扭曲为另一番景象,口不对心,或所说非所思,坚定中存有犹豫和疑虑,彷徨还有着某种不得已的迫切,完全是废话一样的表述,让一个急于求成的男人给一个陌生女子留下莫名的美好?这跟虚构出来的骗术有什么区别。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幼稚和天真。
他一向自认为的成熟和稳健,在这个时候,成为一堆废墟,这完全是真人真事的演练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不难为你了,不过是无意间冒出的荒唐想法,我这个人,清高自傲又很瞧不起人,但感觉上,我好像什么都没有,或许是因为我的贪欲太多,反正,人总是不懂得知足,我也如此。”他还想说不再打扰你了,因为今天这特定的原因,让你见笑也让我自知了,但见那个女人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倒自然轻松到更加坦诚起来。
“真的,从小我就是个胸怀大志的人,虽然时至今日也没能达到我所要达到的那个目标,但在别人的眼里,我已经可以了,香车豪宅虽然不再是奢望,但指不定什么时候,我又会异常的失落,像你现在看到的一样,很多时候,我非常孤独!”见那个女人似乎没有听懂,他又继续补充道:“是内心里的孤独!跟别人无关!都是我自己的事。”这样解释完,他突然产生了更加深切的冲动,他突然想跟她说说自己的老总,以及天天都与老总有着关联的那些工作,他还想说说即便有着令自己充实满意的工作,但某些时候,还是无法克服空虚和无聊的感觉,这是困扰他的最大症结。他甚至还想告诉她,他一直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当然,他也想跟她说说关于女人的种种细节,虽微不足道,但总能在不经意间使他感到疑惑,因为,隐约之中,公司里那个叫玲儿的女孩儿总让他觉得,事出有因或事关自己地有着某些牵绊,仿佛,他有着太多太多的想法,方方面面又林林总总,虽然这些都是他一向极力掩饰并不能为人所知的,但他就是想跟这个即将离开且永远都有可能不再回来的女人一吐为快,既是一种推心置腹的述说,更是某种意义上的交流,他真的想在这样一种努力和机缘中寻求一个明确又直白的答案,而且,从未有过的安全感让他觉得“有奶就是娘”的自然本能,正迅速地从他周身的每一个细胞里无法遏止地冲撞出来。
肆无忌惮又无法阻拦。
他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个机缘,也为这机缘的近在眼前兴奋愉悦,虽然那女人的神态依然没什么本质上的改变,但这丝毫不能更改他的想法。
“其实,男人是非常自私的,这种自私尤其体现在为事业献身的态度上,哪怕是付出更大的代价,目的也不过是为了得到那些没有得到的,只是,到头来,无论得到多少,也无法满足。”面对她的无动于衷,他依然兴致勃勃,只是,说着、说着,就出现了千头万绪却无从述说的尴尬,这让他有些为难,也让他刚刚升涌起来的决定,像慢慢落潮的海水,一点一点地退却。
他不想再说了,一吐为快不是不好,只是,说了也无济于事,不是一拍即合,而是一厢情愿,生活不会因此而发生实质性的改变,相反,归于自己的那些,原本在什么位置以后还会在什么位置。
一次交谈,或是一个女人,又能改变什么呢。
“有人说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在等死,虽然这话说的不对,但也不无道理。”他想继续对她说,事业有成也好,满足知足也好,都不过是瞬间的得到,真正要面对和不得不面对的,是那些真的很无聊也很无奈的日子。
感觉,才是最难以捕捉的,即便有人羡慕,但自己欺骗不了自己。
末了,他拿起那杯青绿色的果茶,想喝,却无意于一点点地又将杯子给放下,他觉得,述说也好,倾述也罢,都不过是想望中的一种虚无,结果,都是在做无用功,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内心世界的憋闷和窒息的感觉更难于救治呢。
无药可医。
他转过头,看了看自己原来的位置,桌上,依然叠放着那几张粉白相间的餐巾纸,半透明的塑料小勺,孤孤单单地斜横在餐巾纸的角边,人生既然是孤独地来,就应该是孤独地去,没什么好抱怨的,也不应该有什么抱怨,尤其是在陌生人的面前。
七
“我们走吧。”他听到了那女人的声音,就在他已经无意再说什么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看了那女人一眼,清秀又灵媚的眉宇间正透着一股与相貌截然相反的坚毅。
他没做出任何意义上的回应。
她却定定地看着他,用无声的回音同他进行着最直接也是最态度决绝的交流,他完全明白,她是在首肯他最初说出的承诺。
他急忙点头,为这突如其来的结果,既感到意外又觉得完全符合他最初的动机和要求,征服和顺从的双重心理在这个时刻同时作用于他的内心,他甚至希望在这样一个意外循来的结果里,产生一种出乎意料的过程,是节外生枝的过程,也是愿望期许的过程。
于是,他看到那个女人拎起身后的黑色皮包,快速地走向收银台,不过是简短地跟服务员打了个招呼便让他几乎随从般地从那个透明的旋转门中亦步亦趋地跟出门外。
这结果来得太突然,这决定也让他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在他,虽然不能不跟从也不可能随意给错过,但在她,定是答应了他的那个请求。
八
站在旋转门外,看着眼前的她正左顾右盼地搜寻出租车的影子,他想对她说我这就去提车,因为,他的车就停在不远处的地下停车场里,可是,一辆绛红色的出租车已经在他们的面前停了下来,他几乎身不由己地跟进了出租车。
他怕失去她。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一般紧紧地跟从着她。
九
车里,有些闷热,午后依然闪亮的光线在楼群的缝隙间跳跃,坐在出租车的后车座上,看着先于她坐到副驾驶位置上的紫衣女子,满头柔顺的秀发,在车子已经开始的缓缓行进中,微微地抖动着,一种感激或者是一种惊异让他重新体会到只在年少懵懂时才出现过的那种无所适从,愉悦又暗藏着某种毫无缘由的兴高采烈。
他将手机给关掉了。
这犹如私奔一般的出逃,无异于另一种形式上的赌博。
他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行将开始的旅程里,虽力不从心且不失为一次脱胎换骨的挣扎,什么时候,自己也三教九流般地在女人面前身不由己了,没有,从来没有,尽管他的生活不乏女人的投怀送抱,但他从不曾用过真心,即便有假戏真做的嫌疑,也不过是应付差事地轻描淡写,他的意念中,男人,工作和事业才是至高无上的奢侈,而女人,不是他不懂得情感,而是他一向认为,女人,不过是女人。
十
秋风,顺着开有两寸宽的车窗缝隙,持续又夸张地将一种微凉变通为搅扰他的敌人,秋天,迈着坚实的步子,在落叶的飞扬中,将萧瑟定型为一种固定的模式。
高架桥的西侧,是一座百孔千疮却依然挺立坚持的老国企化工厂,很多年前,那里曾经是财富和优越的象征,很多年过去后,人力资本及产权剥夺、剩余控制权和剩余索取权又仿佛成为那里必须解决的头等矛盾,可他知道并明了那是一个多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和难以面对的症结。因为,他曾在那里工作了整整五年,那五年里,他的工作业绩,在记忆中,好象没有黑字的白纸,风和日丽又和风细雨地没有大起也没有大落,但有一点,他的记忆是不会出错的,那就是,在那里,他度过了他一生中最无忧无虑也是最无欲无求且最不懂如何上进和改进的悠闲时光。
他看了一眼车里的反光镜,紫衣女子的额头,半露半藏地时隐时现,他说不清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也说不好此举此行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或叫恶果,甚至,比之更甚的种种可能他也一一预想了一遍,可让他斩钉截铁地放弃眼前,说实话,他没有那个能力,即便有,也不想应用。
什么时候宽容过自己呢?
好像从来没有。
十一
离老化工厂不过是两站地的那片以灰白色楼群和拔地而起的高层之间错落有致又分崩离析的住宅区域里,他的记忆又回溯到从前,那片灰白色的楼群,曾经是他无限神往也确实让他感到无比神圣的地方,他的心,一度在很长时间里,像被什么东西给牢牢刮住了一般,为了赢得妻子的芳心和丈母娘的认可,他费了不少心思和心力,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知道了金钱和权势的高不可攀,也知道了金钱和权势的重要和无法抗拒,而他的决心和他的耐心,他的力量以及他的能力,都从那个时候开始,像开足了马力的机器,在那样一个过程中,凭借自己的睿智和勇气,完成了由奴隶到将军的身份转换,也奠定了常胜将军克敌制胜的本事和本领,他这才懂得,男人,可以没有俊朗的外表,也可以没有值得自豪和骄傲的身世,但绝不可以没有理想和追求,尤其是对金钱和权势的渴望以及强烈的占有欲,都是能够成为所向披靡的武器。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拼了命地转换工作,不断地调换岗位,一心向上、努力拼搏,只是,到得眼下这种状况,虽然远远地超出了最初的期望和想象,但他内心却总有那么一股无法遏止的洪流,在他的胸膛穿梭过来,又穿越过去,并让不得不明了自己的软弱,自己的不甘和自己的不满。
如果没有记错,他大概有五个月的时间没去看丈母娘了,不知为什么,他越来越承受不了丈母娘的热情和厚爱,毫无节制的夸赞,没有止境的毕恭毕敬,仿佛,他为她家立了赫赫战功和光耀史册的汗马功劳,他明白,丈母娘无非是想通过她自身的用心良苦,达到他永远对她女儿好的目的,可问题是,他对她的女儿并没有不好,当然,也无法称其为好。
十二
前方,红枫和银杏树暧昧地交错着温暖的色调,偶尔,还会夹杂着一棵棵的金丝柳,像第三者插足似的低矮碧翠着与时令不相符合的微凉,尤其是万千低垂的柳条,在飘来荡去的凛然里,独秀出一种冷寂的风韵,这世界,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又顺理成章,但值得庆幸的是总会有那么一些必定要属于自己的东西,让人在得到或是失去的权衡中,游离出与生俱来的不安及消沉,他轻轻地用手拂了拂前车座的椅背,生硬中不乏一种温和,他像置身到另一个世界似的,觉得无论是自己还是他人,都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完成生命的过程,从小到大、从生到死、从有到无。
很悲壮,又很灿烂辉煌。
十三
很快,出租车就由西向南横直穿越一条沿河路段,并在越来越清净的空间里,只几分钟不到的时间,就突然转向西边那条宽阔的马路,之后,便依然置身于一片喧嚣和繁华中,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是他每天上班下班都必须穿越的必经之路,也是他幼小时生活和生长的地方,只是,随着时间和空间的不停转换,以往熟知的那些都被拔地而起的高楼和桥梁所一一替代,一切熟知和熟识的,都被日新月异的变迁给掩盖到最不容易回想的角落,在浮华背后,像被卖掉的陈年旧账,即便被翻挖出来,也面目全非地无法辨认,而每一天眼里的新旧替代及斗转星移,早就让那些两小无猜的玩伴见面随意打声招呼,不见面一辈子也不见得想起几回地被奔波忙碌的脚步所踩踏得如尘如土,远离了别人的时候也包裹了自己,即便因为某种机缘让各自想起什么或是思索起什么,也常常是抓握不着的一个个闪念,留不下也不可能留下什么似的一闪即逝。一切,都被生活给活生生地埋葬了,连思考的空间都没有,而内心的声音,完完全全地成为文明步伐的悲哀余韵,不可避免也无法躲避地缠绕着快乐和所有的疼痛。
他不由自主地拿出手机,想着这样跟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身边,是否意味着堕落,因为,他一向克己,甚至,他觉得,老总之所以信任他,也依赖他,就是因为他能够克己自律,只是这次,他睁开眼睛,看到依然端坐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女人背影,觉得自己也凡夫俗子地被动着,什么比这种意态纷呈的景致更能抵挡住男人的欲望呢。
完全陌生又可以掌控的崭新世界,而眼下,他正在向那个世界一点一点地靠近。
十四
“到了。”他还没决定是否重新开机还是尊重一开始的关机决定,紫衣女人的声音突然让他如梦方醒。
他将手机收进包里,坐着没动,他有些犹豫,在他没有离开出租车之前,他可以不下车,他可以说自己还有公务需要去处理,他也可以趁什么都还没发生就逃离这让他确实有些忐忑的人生偶遇,但他却鬼使神差地下了车,他跟在那个女人的身后,不,他很快就跟上了那个女人。
“等等!”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急促。
“怎么?”那女人停下了。
“没什么,我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正在极力地阻止着自己想说什么或想做什么的欲望,在咖啡屋里,他已经想好并准备好的那些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无所顾忌,一离开那个地方,原来的自我就死灰复燃地让他产生了恐惧的心理,他并不是惧怕自己会泄露什么,而是在展露真实面前,他依然有着与生俱来的本能。
他太想表达,尤其在她的面前,真情流露,像即将破茧而出的生命,蓬勃着所有的朝气和活力。
十五
“瞧,那个红顶的尖楼,中间的那座。”那女人用手指了指右前方三座并排伫立在一起的四层小楼。
“不是我的家,我的房子已经卖了。”那女子一边说一边抖了抖自己的手,仿佛,她的家当,都在那似乎有些夸张的招式里化为虚无。
他点了点头。
一个没家的女人。
他突然感慨万千地想到这无意间成行的意外机缘,虽说不是他最初的所想所望,但能够如此,也应该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安排,毕竟,他的无所适从在这样一个午后,不是有所收敛,反倒越来越张狂着。
或许,人生的许多意外,就这样成全了生命中的某种必然,只是身在其中无法透彻罢了,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可思议且胆大妄为到他无法想象也不能理解,但眼下,他没有任何理由放弃。
“早点出来就好了。”她突然很亲近也很随和地对他说,这倒让他完全彻底地消除了刚要下车时的犹疑,毕竟,对她来说,每一分和每一秒都已经成为倒计时,这让他产生一种由衷的不舍。
这最后的故土分离或叫背井离乡的时光,他没有经历过,但他完全可以感知得到,将自己的过去划上句号,重新开始一种新生活,只是,这句号的最后一笔,有他的身影。
十六
楼道里显得有些晦暗,从楼窗外面透射进来的光影,斑驳摇曳在他们的周遭,显得很凌乱也很凄惶,甚至,他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和那些光影都像末日里的余晖,影子似的被上楼的脚步声给踩踏分解得零零碎碎,仿佛,他正投身于某种根本说不清的冒险历程中,像故事里通常所描绘的那样,不可预知的细节,一点一滴地升涌着。
荒诞又显得离奇,说不清的是与非,将他整个身心给鼓胀得透不过气来,仿佛,他已经压上了全部的家当和身家性命。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屏住呼吸,只等她也突然停下,或冲他莞尔一笑或伸出手来拉他一把,女人的狂热及女人的痴情,便一股脑地在这个时刻,蜂拥而至,像一种必定会了然的深广恣情,不两厢情愿也应该是一拍即合。
可是,她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依然在前面引领着他,而他,不过是停顿了那么短短的一瞬,便依旧跟在她的身后。
他终于懂得,某些时候,男人所不能战胜和超越的,不只有自己,更有他人,比如,眼前这个女人。
十七
“这房子不是正房,夕照日,有点热。”紫衣女人刚刚打开房门,说句等等,便在暗黑中摸索起来,他脑海里先前那些没有结局的故事又毫无节制地繁衍出来,但主题和立意都明显地开始变异,不只是他为她做出的某种牺牲,而是弱女子受到某男人恐怖又惨烈的威胁。
他不由得笑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产生这个并不离奇的想法,当然,他觉得她也很好笑,看上去本应该是很内向的性格,做起事来却毫不掩饰。
门厅的灯被打开了,可是,房间并没因此而有任何变化,窗外,光线虽然坚守职责地照射着,只是已经不具明亮的光芒非但没有影响他的视线所及,反而让他更具某种本能,只是,她随即将刚刚打开的门灯给换成了红里透黄的壁灯。
他立刻发觉,这样的时间和空间里,在反光镜里看到的她的额头,正在她的转身凝视中,安然端正到他的视线里,沉静又不乏传情的眼神里,有一种他从未见到过的幽深,并带着他无法解开的谜底和显而易见的姿韵,他想,他一定是在匆匆一瞥中发现了这种秀眸惺忪的风情,才产生了那种非分之想,或许,仅仅是为了自己,但如果将眼前的女人给形容成淡然素雅的花,他会立刻想象出一瓣洁净微紫的白色茉莉,在蕴热的透明水杯里,如何舒展细细的腰身,顾盼自怜又甘愿以身相许。
牺牲和奉献才是生命的终极。
这是带有无限风韵存留世间的果断和勇敢,这咄咄逼人的情怀让他第一次体味出为何风情万种的“风”字要书写在前,而“情”字却只能跟随其后的天生必然。
他不得不承认,这女人,从他看到的第一眼开始,就将或梨花带雨、或蝉露秋枝的水滴石穿进行着某种无休止的渗透和穿越,并将他体内所有的疏离感给打敲得无影无踪。
十八
他转手将刚刚打开的壁灯给关掉了。
他亲吻了她,在光线骤然变暗的那一刻。
咖啡的焦香透过紫衣女人的唇齿隐隐地传将到他的感觉里,周围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想中悄然退去,新奇的世界在黑暗中闪亮出忘情和沉迷,他知道他完全被眼前这个女人所俘虏了。
是无以言说的爱怜。
也是无以言说的幸福。
他终于懂得,男人的另一半,之所以将世界给打造得如此美丽多情,就是因为在这样的时刻里,女人全身心的投入确实可以铸就男人钢铁般的心志和壁垒,容纳百川的气概、汇溪聚流的襟怀,他像第一次亲吻到女人时那样,将自己所有的热情都倾注到这随时都有可能成为过去的时刻里,他知道,情感的火花正在他们的鲁莽中不停地击撞着记忆中的陈识旧念,并不断地变幻着新的角度和高度,并让他欢愉地随之角逐,与其说这是一对男女的意欲缠绵,还不如说是生命勃发时最激烈也是最绝望的欢呼。
他觉得自己获得了某种重生。
他庆幸自己的决定,也珍惜她的决定,同时,他想完好地感知这由身边女人所带给他的快乐,他想在这沉迷的过程里,更好地了然这女人所能给予他的所有,他甚至想彻底地弄明白,歌舞升平的纸醉金迷中,确实还有另一块净土,白的透亮,净的闪光,意韵悠远的就像她头发里散发出来的那种意蕴,既是茉莉花开的馥郁又是枝展叶舒的豁达。
“你喜欢香水?”他问。
她没有回答,而是偎在他的怀里,像一只倦意迷离的睡猫,他不知道她怎么了,又似乎完全了然了她的所有,时光,或叫光影,在他的眼前,一点一点地游移,在她的脸上和身上,在他不动声色的注视和体会中,还有她的呼吸,她的沉醉,在那样一种渐变中,与他同脉相连又傲然独立。
女人,这大千世界并不缺乏的生灵,此时,却将水媚风娇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展示给他,馈赠给他。
或许,他所要所求的就是这些。
十九
“这是租的房子,还有三天就到期了,房主是个比我还年轻的女孩儿。”她终于说话了。
他却没有言语,他觉得自己有些不可思议,无视公司的规定,将手机给关掉,那些再拿起也不一定就会让他认同的所谓项目在这个时刻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地仿佛成为他文件包里的一纸空文。一切都被老总那个电话给判定为虚无,但随波逐流的顺其自然并没能完全彻底地落到他的头上,他的思维或是他的注意力仍时不时地要回到那个项目中,或徜徉、或穿梭,仿佛,一向成熟稳健的自己,这时,依旧少年未长成地显得有些诚惶诚恐,即便在眼前这个已经温柔可人的女人面前,也无法得到完全彻底的排解。
“真是没有想到。”那女人一边说一边示意他把外衣给脱掉,他不自主地笑笑,觉得在这个女人面前,自己的跟从或是顺从心理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他内心已经认可的指令。
“没想到你会领我来还是没想到我会跟着你。”他刚脱掉外衣便有些情绪激动地突然抓住紫衣女人的手,一种确实无法遏止的冲动,让他想继续完成跟她倾心交谈的愿望,在这个只有他们俩人的房间里,谈那些绝对意义上的隐秘所在,谈那些他一直想说却无从诉说的苦衷和心意,他想在那样一种倾述过程中,寻得答案也为那些秘密找寻到一个恰到好处的归宿。
“你爱过别人吗?”他突然这么牛马不相及地问了一句,这并不是他的倾述内容,也不是他必须探寻的问题所在,但他发现,一向做事以缜密和无可挑剔著称的自己,在她的面前,总是处于被动又尴尬的状态,好像每一次的进攻都黔驴技穷般地让他觉得有些相形见拙。
难道,真的是自己平时的判断有误,还是心智不够必定会在今天这种时刻现出种种纰漏。
他有些不自信了,像午后没能如期进行的那场洽谈,但有一点他是可以确定的,如果那是一项他个人的买卖,他会继续坚持,毕竟,生意场上的可行性靠着他的智慧和判断,不详知三四也会略知一二,这一点,他有足够的把握,或许,战略上的转移正是为了战术上的调整,他似乎突然间对老总的处事手段有了新的诠释,只是,这种时刻里,他不愿意再想。
一切都等到太阳升起后再说吧,即便是生意场上必须吃掉的一块奶酪,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去谈及可行还是不行,他不想再去关心那些,不是真的不关心,是不想在这样的时刻里关心,但将手机关掉,对他,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知道,自己的行为,不仅是道义上的孤注一掷,更是责任上的离经叛道,好像,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心境才有着无以言说的舒畅。
叛逆,原来也是自我意义上的救赎。
二十
“其实,我挺喜欢这个地方,可能是因为要离开了,心里有些舍不得。”紫衣女人没等说完,便匆匆去了厨房,他明白,这样的时刻里,对她,应该是桩桩件件都富于离别在即的温情,只是,这一切,已经在最后的时光里,泛着越来越惨淡的色彩,也包括他的出现。
“我想让你品尝一下我亲手熬出来的咖啡,我保证绝不比刚才喝到的那些差。”紫衣女人的自信,让他对“弱女子”一说产生了几乎颠覆性的动摇,或许,说话或下定论的人,所站的高度和角度有所偏颇,不然,怎么能说女人是弱者呢,在他看来,女人的强大或许就在于此,随时随地地征服男人,仅仅靠一句话或一个动作,或干脆就是一杯咖啡的力量。
即便女人真的很弱,也应该是绵里藏针才对,这样想着时,紫衣女人又发话了:“其实,我并没想回来,对于今天这个夜晚,我曾经设想过很多种过法,但惟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他看着那个女人,想着她的前世和今生,不知道她曾经有过什么样的男人在她的生命中相伴,只是,在这样的时刻里,为什么是自己而不是别人。
“咖啡喝多了会睡不着觉的,我已经做好了准备。”那女人一边说一边转头看他,然后,将骨质瓷的咖啡杯轻轻放到他的面前,还有热狗和蛋糕。
他微蹙了一下眉头,女人式的餐点,实在是难为他,但她的意思,他自然懂得。
“我也没想到。”他说。
如果预期的那个项目洽谈的效果好,今天晚上,我不可能跟你在一起,即便有一种意外的可能,也不可能只是我们俩个,只是这样的话,他只能看着她的同时自说自话给自己。
“其实,这样的夜晚,我即便不喝咖啡也是无法睡着的。”她将熬好的咖啡一边倒进杯里一边很随意也很温和地对他说,仿佛,她不是在向他提示着什么,而是在将这样一种必然告知给他。
因为,他是她最后可以在一起相依相守的伴儿。
“没关系!”他想说我即便是喝了酒也是倒头就睡的主,但这样俗的话他不敢给说出来,毕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会很多,他会珍惜,或应该说是很在意,整个下午,他的不安是靠着她给撑持过来的。
他想说,要说弱者,男人才是,只是男人这顶天立地的英雄天生就不善于承认也不肯于承认罢了。
想着一下午和眼前面对的似曾相似的饮品,他没有一点再想喝一口的欲望,只是,她的盛情。
“不好!”她突然快速地跑向厨房,又很快地跑回来,他站起身又乖乖地坐下来,看着她的手在自己眼前不停地搅动着刚刚被投扔进杯子里的方糖,突然觉得,这样的女人,定然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果然,她说话了。
“其实,我是个不懂得珍惜的人,只是,我懂得了,也晚了,所以,在今天这个特殊时刻,我哪一样都不想错过,我不知道这叫不叫自私,但我必须这样。”他听了,赞同地点点头,并明了,她之所以会做出这个让她意想不到的决定,定是因为某种原因让她懂得了珍惜。
珍惜这最后的时光,也珍惜他的坦诚和与她有着相同的寂寥。
这是一种缘,在相同的时刻,在同一个地点,以同样的心情,只是,再一个夜晚降临之后,他们就注定天各一方地不知对方身在何处,甚至,对方是谁都不一定弄得清楚,并且,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忘记彼此,即便遥远的将来确实可以通过记忆在偶然当中回想起这段确实显得意外又确实离奇的经历,但又会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过眼烟云罢了,谁会永久地当真。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一切心思都做个彻底的了断,然后,他用目光示意她坐下来。
“其实,我们男人也不一定就真的坚强,我说的是真话,该自己扛着的,还得自己扛着,谁又能被庇护和眷顾一辈子呢。”这样说着,他觉得自己的思维仿佛第一次触及到了灵魂的脆弱或心灵的死角,因为,这引子一样的开首会把他所有的不如意给一一地呈现出来,伴着咖啡的浓香和苦涩,直白且毫不掩饰地给勾勒出来,同时,他还希望她能以一种博大的胸怀,将他好好地抚慰,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
他觉得,他完全变成了孩子。
“我们女人也不一定就真的懦弱,有时候,别人看到的,不过是假象。”她的声音,低低地传来,淡淡的柑橘味道,仿佛残存在她的肌肤之上,将一种绝对可以嗅到的余韵散漫地展漾开来,带着无法阻拦的深度和广度,一点一点地沁入到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他这才发现,两个已经剥好的橘子,在他眼前的碟子里,像他和她的心,或是他和她的身体,紧紧地挨靠在一起,而咖啡和糕点的香倒被冲淡了许多。
“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他看着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冒出这样一个问题,或许是因为她,也或许是因为一次和老总喝茶时曾探讨过的这个问题,那时,他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便张口就来地回答说:“爱情,不过是异性相吸罢了。”
现在,他觉得自己当时的回答实在是俗不可耐,问题是,老总并没因为他的回答而有什么不悦或不赞同的想法。
他希望能从她这里得到可以补偿的答案。
“不好回答吗?”或许,她也怕随口就来的回答也像他曾经的那般,只是,她没像他期许的那样,她说了句不知道。
“你回答得可真好!”他不自然地笑笑。
“为什么?”她惊异地看着她,不知他是在讽刺还是有意地在挖苦。
“因为我也不知道。”他觉得,他曾经的回答根本就不能称其为答案,那样的回答,一辈子用过一次都是对日后美好回忆的亵辱。
“不可能,像我这种经历过磨难的女人弄不清楚可以,你的生活很顺还能不知道?”她疑虑重重的样子,仿佛,他下午说的那些无奈都是一派谎言。
“难道平淡和平庸的生活就不是磨难?”他开始向她发问,他突然觉得,平淡的生活也好,平庸的生活也罢,都象一个个残缺不全的季节,永远地错过了完整,他好像还有机会,只是,真正面对痛苦的折磨和无法逾越的困苦时,钝刀子割肉仿佛更具有惨烈和残酷性。
“可我并没觉得你平庸啊,虽然你说你孤独,可比起大起大落的人生,你不觉得自己很幸运吗?至少和我相比,你应该是。”紫衣女人的话,让他看着她,久久地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判断和思维都在这一时刻,改变着、更改着,让他陌生又让他感到新奇。
人都是脆弱的,只不过有的人会自我化解,有的人则必须通过外在的补救措施,而眼前,他倒有些弄不明白了,平时完全可以化解的,在她面前却如此坦荡的无法收拾。
像急于被拯救的灵魂或是必须被抢救的生命。
他暗自佩服起她来,甚至带着不可名状的敬仰,曾几何时,他觉得自己很委屈,不能擅自主张地为所欲为,并小心翼翼地为人处世,虽然问心无愧到胸怀磊落,但很多时候,内心铮铮作响的声音还是会时不时地提醒他、暗示他,让他知道,在心安理得的心满意足中,还有很多高不可攀的完美和完整,无法弥补的惋惜和欠缺,只是她的话很好地将那个缺口给修补黏合起来,可即便这样,他觉得还有一些缺口无法补缀。
“你说的没错,但那只是外观上留给别人的印象,实际上并不是我自己的真正感觉。”他开始庆幸自己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里能为自己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突破点,是敢于正视自己,也勇于面对她人的态度,只是,他的痛处还不仅仅是这些,在她的面前,那痛处,总在一点一点地或开裂或愈合,闪闪烁烁又清清楚楚,或许,这就是他执意要跟从她的真正动机。
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是怎样在母亲面前信誓旦旦地坦诚自己的雄心大志和宏图远略,也想起了面对下属时,自己是怎样地严以律己但并不宽以待人的苛刻,可即便如此,安于现状和不安分的心理,依然是他无法甩掉的包袱和负累。
生命无法承受之轻?
她没说什么,而是站起身,略有所思地去了露台,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她一定是感慨万千又不知从何说起吧,因为,纵便她有可以不离不弃的知己,也不会有意地选择离别在即之时被如此冷落。
她根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这或许仅仅是个不得已的意外。
他也随之推开那扇东墙角的红漆木门,站在她的身边,一任晚风肆虐张狂地飞扬跋扈,米白色的围栏圆柱,一层高一层低地贴靠在一起,看上去,美观又很结实,远处,偶尔映射过来的车灯,使夜空在时断时续的空洞深远中更加迷离莫测。
他看了看她,呆茫木然的样子,一幅失去所有后的落寞一如风尘女子对曾经纯真时的想念,而他,居然可以不计任何后果地与她长久伫立在露台之上,可以想见,这可能会成为日后某种过失的胆大妄为完全能够成为一个追悔莫及的错误,无动于衷地任时光流逝,任星光在视觉的落差中骤然璀璨又骤然失色,仿佛,真正的自己早就游离出身体,一会儿成为路上的行人,一会儿又成为居高临下的空灵,而她,一如他刚刚看到时一样,披肩的长发,在夜风的吹拂中,产生出一种缠绵似的悲壮,看来,人确实是可以改变的,在一念之间,在巨大的社会洪流面前,泥沙俱下地在摸爬滚打中被大浪所淘濯。
“我在这里度过了很多寂寞的时光,如果我早些知道这世上还有你。”她一边说一边将头顺靠到他的肩臂上,很轻,轻到如果不是因为风声的紧迫,他无法感觉得到。
哗哗的流水声,顺着远处山脊的背后潺潺流将过来,一轮弯月,高悬在树影之间,犹抱琵琶的娇羞魅影,让他想到那些河里安息的鱼,树上休憩的鸟,夜路归家的人,有关责任和义务交织着流水声和星光夜色,让他不安又不想断然舍弃。
不知不觉中,透过薄薄的衬衣,她的触摸像爬虫一样掠过他的肌肤。
是她慢慢伸进他后背的手。
他背过手臂,隔着自己的衣服,将那只依然拂动的手给紧紧地抓握到自己的手里,或许,这世间最具诱惑力的东西,就是这种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感觉,像此时此刻无声无息中的汹涌澎湃,他甚至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因为,只要稍不留神,他就会将她的整个人拥搂到怀里。
这是他惧怕的,又是他想做的。
二十一
夜幕,旷达而高远,漆黑润亮中整个世界融合为一体,像倦客,又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士,挥手之间,扬起和落下的,是永远不能被尘封的那些历史和那些故事。
露台,这不过长两米宽一米多并无法容纳更多之人的悠闲所在,就在这样一个时刻里,让他对女人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发现,因为,她身上不仅有那些咖啡或是茉莉抑或是橘子的馨香,还有一种淡淡的,幽深而辽远的东西。
是一种呼唤,也是一种呐喊,跟他心灵里的声音一样,都在这样一个时刻,被打造成一种绝不能忽视也不可以被忽视的珍稀,他必须拥有,她也必须留守,在这样一个夜晚,用身体和心灵的交流沟通出一种共识与和谐。
他被深深地打动了。
是生命对生命的依偎和赞赏,是隐而不露的渴望和期盼,更是他长久以来虽不是朝思暮想但绝对是始终寻觅始终都在探寻的东西,这东西,可以把破碎的整合完好,可以将凌乱不堪给捋出些许头绪。
“下雨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了手,然后,把她的手轻轻地顺进自己的手心儿,并将掌心向上,伸出露台之外,任雨滴,飞丝般浸入她手中的每一个指纹。
“如果这就叫牺牲的话。”他变得异常温和起来,对女人,他一向不太关心,即便是漂亮抑或是美丽,也很少让他用心极致,即便因为应酬,身边不乏冒出各色匆匆来去的女人,他依然没有太多的感觉存留,仿佛,他生来,就是为着某种出人头地的事业。
但今夜,却绝对是个例外。
他全然不知这是因为什么。
她听了,不住地点着头,眼里不断地盈出一层又一层晶晶亮亮的东西,他顶讨厌女人的这种娇怯,用眼泪的羸弱来打动男人或根本就属于要挟式的看家本领,但这会儿,他竟希望那晶晶亮亮的东西能像透明的珠子似的顺着她的脸颊流淌出来。
感动的眼泪是纯净的也是美好的。
他看着她,用心地这样想。
二十二
雨越来越大了,他们的衣服仿佛都被浸润了似的,他拉着她的手像领着一个盲童,坐回到房间里的那个沙发上。
“真是没想到!”他万分感慨地端起那个放着两个橘子的盘碟,看到澄黄色的果肉,泛着清香依靠在他的视线里,让他有一种异常开心的感觉。
“这橘子应该成为摆设!”他像窥到了生命的秘密所在,觉得自己好笑,又不失为聪明之举,虽糊里糊涂地跟从这么一个陌生的女人到达了这陌生的所在,并将自己所有的理智和对世事的判断给泯灭于再清醒不过的意念里,死心塌地且心怀好奇。
这叫不叫放纵呢?如果叫,为什么会心安理得,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翻开的那页挂历,灰白相间的招贴画上,两枝褐黄色的残荷齐肩挨靠在一起,旁边的黑体正楷书写着一首没有署名的短诗:
茫茫人海与你相遇/
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激/
感谢上帝在创造我的同时/
也创造了你/
并让我们今生如此这般地相遇/
他看了看她,而她也看了看他,像得到了某种暗示。
“你先看电视,我去冲凉!你瞧我身上的雨水!”她突然将电视机给打开,只一转身的工夫就离开了他。
二十三
很快,哗哗的水声以及电视里的歌舞声让他知道,不可知的夜晚即将来临,而他,将在这样的夜晚里,与那个正在洗澡的女子,发生他完全可以预想得到的人生传奇。
二十四
灯光下,他看到,那女人的身影若隐若现在喷砂玻璃上,凝重中的朦胧,带着魅惑般的沉迷,让他无法将精力集中到电视节目中。
他站起身,向电视机的方向踱了几步,却不由自主地向玻璃门的方向又看了几眼,那些可以清晰看到的偶尔迸溅到玻璃上的水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因为积少成多而突然汇成一条条笔直的水柱,然后,从上至下,由清晰到模糊,快速汪积到门框的底沿。
他这才发现,喷砂玻璃上,有很多零散且不易被发现的黑色斑点,远远看去,像被切开后的火龙果肉,在白炽灯的照耀下,纯白中浮着若隐若现的星星点点,而那个女人的身影,将他的心智给搅扰得意乱神迷。
他觉得人真是奇怪,很多事情无论有着怎样不可更改的定力,都会在一瞬间发生意想不到的改变,并从此无法逆转也不能再行将变更地不能回复到从前,比如他手里又拿起的那个橘子,他似乎从未真正地喜欢过那种水果,无论颜色还是形状,乃至于味道,但这个时候,他却对这种再常见不过的水果心生爱意,他甚至觉得,这小小的橙色果实里,凝聚着自然的万千精华,晶莹剔透且暗香浮动。
二十五
“喂,麻烦你过来一下!”不一会儿的工夫,门突然被拉开了。
他吓了一跳。
“我忘拿睡衣了,在晾衣架上,麻烦你给拿来一下。”他见了,怔怔地应了一声,便跑到晾衣架处将那件依然是紫色的睡衣举给她。
“实在不好意思,我总忘,你要不在这,我自己就可以出去拿。”那女人一边说一边将睡衣拿到手,并快速地将拉门给合上,不好意思的匆匆一瞥中,他看到那女人跟他说话时,用毛巾档着自己的胸部,却将下半身几乎完全裸露在他的视线里。
他笑笑,没有说话。
“其实,不洗也可以,可我又怕明天起来晚了会来不及。”她心怀歉意地对他说。
他听了,则突然想到很多电影和电视剧中见到过的镜头,男女主人公生离死别的关键时刻,一件无法预想的意外,让故事有了转机,该走的没有走,说留下的定然也没有留下,只是眼前,既不是电影更不是电视剧,是他的生活却又不完全属于他。
“明天晚上的这个时候你会不会想起我。”这样说着,他觉得自己有些婆婆妈妈,但尽管如此,这样的话他还是不能不说。
“当然会想,怎么能忘记!”她十分在意地看着他。
“那后天呢?”他继续问。
“也会呀!”她一边用毛巾擦湿头发一边很不解地看着他。
“那大后天呢?”他倒像孩儿童般地有些执拗了。
她听了,没再回答,只是不自然地笑笑。
“会忘记的,人这一辈子,从出生那天开始,就与无数的人擦肩而过,到头来,能记住的又有几个呢。”他的感伤在这个时候似乎达到了顶点。
曾几何时,他一直在这大千世界里默默地不动声色地为自己寻觅完全可以信赖托付的知己,可商海浩瀚的波澜壮阔中,真正可以信赖和托付的似乎没有,只是眼前的她,不知道值不值得信任,或许,是因为知道了她会彻底离开,才真诚地渴望着向她坦露心扉。
用戒备和猜疑的眼光冷漠这个芸芸众生的世界,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并可以长久做到的事,可明明知道这样不好,又无法改变,好像,这是与生俱来的本领,好歹,遇见了她,让他有了久逢知己的感觉,又像很多无奈终于有了既定的归宿,只是,非常遗憾,明天,他们就将开始各自的人生行程,属于他的生活,仍然会沿着原来的轨迹继续前行,而她的,也会在一片新天新地有个崭新的开始,这样一想,他又悲观感伤起来,虽然,他们之间并无深厚情感可言,但她在这个时候,俨然成为他心灵的慰藉或是可以透光见亮的窗口,他实在无法想象,那扇窗一旦合上并再也无法打开会是什么样子。
“你怎么了?”她站到他的面前,轻轻地问,仿佛声音大一点都能吓到他。
他看到,她的皮肤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光亮,很有弹性也很白皙,尤其是她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他,让他觉得自己又回复到曾经年少的时候,蠢蠢欲动的盲从里,既愿意委屈迎合,又喜欢姑息迁就,当然,还有她唇上温润的色彩,没有一点后天的修饰,这让他觉得,洗尽铅华的女人要比涂抹装扮后的靓丽更具光彩。
“没怎么,反正,跟你没什么关系。”他有些后悔,他不知道在她的面前该做什么样的补充才好,只是,自己的言语有问题,说没关系,却站在一起,说没关系却依然立在一个屋檐下,说没关系,却什么都想说什么都想做。
“人哪!”他向她扬了扬手,一如平时在公司里懒得跟手下计较时的那般神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时的他,实际上是最想计较也最能计较的。
“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你后悔了?”她有些不甘地问。
“不是,不是,真的和你没关系。”他将自己的头给摇得像拨浪鼓,怎么可能后悔,如果不是遇到眼前的女子,这会儿,不是忙于应酬地不可能开心,就可能是回到家会更不开心地面对自己的生活。
好歹,这也叫转机,虽然,他明白这实际上叫逃避,但他何曾在生活或是命运的面前低过头,只是这一次,他就像一个必须调整或大修的发动机,丢盔卸甲还无比狼狈,他了然了自己的脆弱。
他抓起她的手,缺乏血色的苍白与脸上的红润截然相反。
“你不知道,我活得非常累,不仅身体累,心里更累,虽然有些时候我确实很满足我现在的生活,但很多时候的很多事情,确实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要说我战胜不了我自己也不完全是,但要说我是个强人,又不能完全让我认可,总之,我真的不像别人眼里看到的那样!真的!”他直抒胸臆地把自己的郁闷给完全抖落出来,像交出一张心灵告白的卷纸,更像无所顾忌地打开了总是打不开的心结。
这实在是可以歌唱又值得庆幸的好事。
他突然有了极好的兴致想领她去那家刚开业不久的“帝园酒城”,那里有他最喜欢吃的泡椒鱼和原笼牛肉,他想让她也跟着品尝一下自己最喜欢吃的菜肴,再有,他觉得,如此相识一回,总不能简简单单地分手。
“你舍得这么好的时间去那种地方?再有,我一直没有胃口!”她对他的设想并不感兴趣。
是的,时间!他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已经九点多了,或许,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仅仅是倒计时。
“只是,有点遗憾!”他心有余憾地觉得这样一个念头被她这么一句话给打消确实遗憾,但是,当他听到她在说不遗憾,我们能这样在一起就已经非常好了的时候,又莫名地感动起来,这倒是个非常容易满足的女人,因为,他了然了太多的女人,不仅关注物质享受,还讲排场爱虚荣,她却不同。
“你说的对!”他显得格外语重心长。
“其实,有心烦的事和解不开的事都很正常,因为,那是人生里的必然,天天快乐,天天无忧无虑,那还是生活吗?即便真有那样的生活,人类又怎么能够遇到!”她一边说一边用嗔怪的眼神看着她,仿佛,他并不了解人类真正的生活似的。
“是的!”他急忙应答,他发现,什么样的话,一经她给说出口,都会透着一种睿智和成熟,虽然有时显得过于急躁,且有些失礼但却一点都不失风趣,仿佛,她是个穿越时空,长途跋涉而来的风尘女子,不张扬,又内敛,同时,能够将女性所特有的矜持给把握到不温不火,这情状深深地感染了他,让他的情绪一次又一次地受到了某种撩拨,他终于忍不住自己又亲吻了她。
她没有反抗,但也没有迎合,他觉得她的唇,像春天开在晨露中的花瓣,微凉中,带着汨汨传来的蕴热,不经意间,将隐含的魅惑,通过他完全可以感知到的意念,顺利地送达他整个身心最敏感的神经末梢。
生命的价值应该在于可以生存于自己喜欢的行为方式里吧,即便不能随心所欲,也该是自己认可的归属,就像花朵的色彩和芳香,自然天成到无法更改,他又吻了她,只是这次,她的身体,完全被他包裹在自己的世界里。
只是她的心。
他看着她,低垂的睫毛,隐藏着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满足和怯懦,这让他异常心疼,仿佛,在那种状态里,他完好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多么悲壮的生命历程,身不由己的同时又要满怀着希望和热情,并将所有的积极态度都投身到未知的命运里。
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相信,也定然是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因为,她对他的依恋,如无法分辨雌雄的花蕊,交融混杂,而床上,淡粉色的合欢花图案,在他们的身前身后,若隐若现地跳跃着、突兀着、张扬着,墙角的茶几上,那盆夜交藤在棕色的陶泥盆里,碧翠着幽暗茂密的叶子,他不禁想起念书时在课外书本中读到的某些句子:夜交藤,又名野苗、地精,因夜里藤茎会自然交合而得名。
他相信了,即便是伟人在女人的面前也定然有着无法超越的无奈。
他抱紧了她,甚至,有那么一瞬,他希望自己的拥抱能产生童话故事中的某种奇妙效果,从此,她不再离开,他也不再躲避,他们永远地生活在一起,在芬芳的草地之间,在蓝天碧水和白云之下,在纯净旷美又博大无边的世界里,无忧无虑地生活。而她,一如眼前这般,永远乖顺温柔,静谧之中,她的鼻息会将一种矜持的意念时不时地运送到他的耳膜,他想,或许,她在他的簇拥中,已经沉睡,因为,她脖颈散发出的清香,几乎完全透露并显示给他一种信息,让征服成为永恒,虽然无法用时间去证实,但他的感觉已经让他明了,在他们相互依偎的感觉里,征服本身,已经成为一道无法抹掉的印痕。
完美,且无以伦比,完整,又远远地超脱于他平日里随时都可以拥有的那些浮华,相对于物质上的满足及金钱地位上的获得,他更喜欢这种拥有,别人无法看到,也可能永远都不能够知道,但却是他生命里的一个闪光所在,他知道,这偶然间的相遇,已经让他们在彼此特定的情形之下,双双就范并深陷于对方的情感温床里无法醒来,也不想醒来,因为,一旦面对现实,无休止的竞争意识便会让他即刻恢复原状,而那个原状,并不是他欣赏并乐于终生守护的,他更愿意像今夜这样,将一种温情和坦诚无休止地给延续下去,只是,偶尔,他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手机里有可能收到的未被接听的电话,还有夜不归宿后的妻儿挂念,尽管因为他的工作时常夜半归家或干脆夜不归宿早已是家常便饭,他还是没有忘记他们,可此时,他们,就跟窗外夜空中的星星一样,可望而不可即,甚至,他极力地想尽方法避开那些可以躲掉的光芒。
他起身去把灯给关掉了,房间在怵黑之间,一点一点地明亮起来,挂历上的招贴画灰凄凄的,仿佛人间悲情永无止境地讳莫如深渊,柜子上的镜子首先反射出几片细碎的光,然后,快速地扩展为拳头大、巴掌大,他看清了,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跟他起身离开时一模一样。
他轻轻地卧到她的身边,像一只警醒着的夜猫,没有一丝睡意,他伸出臂弯,将她的头给轻轻挽住,然后,安静地搂着她,想着这万般无法预料的人生际遇,觉得自己的很多判断都在这个时候进行着史无前例的颠覆。
“你真的不相信爱情吗?”他问,声音幽幽的,在黑暗中,如一只到处飞扑的白鸟。
她没言语,而是轻轻地吻了吻他的臂膀。
他又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想问你这个问题。”
她仍没言语,但他知道她在认真倾听,并认真地思考着,只是这样的时刻里,什么样的答案都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
“其实,像你这种离开,实际上就跟断掉根脉一样。”他无比爱怜地搂紧了她,可以想象,从小生长到大的土地,离开了,也就永远地离开了,这和再生有什么区别。
问题是她还活着,不是被嫁接,而是被移植。
她慢慢地将头贴伏到他的胸口,然后,用她的手抚摸他的肌肤,一种立刻要窒息的感觉将他的热情、激情乃至于割舍不了的离情交合混杂为无法遏止的冲动,并快速地作用于她的身体,并成为风卷残云的恢弘气势将她整个人和她的整个世界给侵吞了。
干净又彻底。
像洪水猛兽,不可阻挡,也无法阻挡。
之后,便是一场沉沉的酣然大睡,直到天亮。
二十六
醒来,一切,仿佛都彻底地改变了最初的色彩和光影,连那盘夜交藤的叶子也淡然了许多似的没有了气色,一夜无事的风平浪静,倒伤了他的自尊般地让他怅然若失到几乎无地自容,他这才想起来,他已经将手机给关掉了。
“你醒了。”她的声音在他的肩臂处有些沙哑地传来,完全可以看得出来,几乎一夜没睡的她,在他的身边很憔悴。
什么时候,忘我的工作之余如此关注过一个人,而她,跟头一天在咖啡屋里见到时一模一样,安静,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晨光中,沙发的色彩和墙上的投影清晰可辨,这是她人生的全部还是人生的一部分呢,他这样想。
“几点的飞机?”他将她的头给扶拢到自己的臂弯里,然后,轻轻地问。
“九点半。”她回答。
“九点半!”他轻声地重复了一句。
那应该是自己一天当中最忙碌也是最充实的时光,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几乎都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实施兑现的,尤其是指令性的安排,必须在那个时候就绪到位。
“我开车送你吧。”他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不过是在口不对心的敷衍,虽然他觉得自己有这个义务,但她要是拒绝,他会由衷地欣喜。
“不了,这已经很好了,再有,我不想在那样的时刻里面对你。”她的声音轻得几乎无法听见,那声音,夹杂着楼道里的某些响动,断断续续地让他知道,她的声音虽然是不坚定的,但她的态度是不可改变的。
他定定地看着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了解她,反而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感到陌生。
“如果告诉你昨天晚上我把你当成了另外一个人你不会介意吧。”她认真且十分在意地看着他,仿佛他的任何回答都是对她那种假设的公正裁决。
“怎么会呢。”他说了假话,但他并不因此而感到别扭和内疚,因为,这个时候,有关那些已经过去了的时光里,自己究竟被对方想象成是谁真的不重要,而实际上很重要的是自己依然在这种状态里,安然着,这就足够了,就像她说的那样,他也得到了很多。
这应该是个双重性格被隐蔽得极好的女人,矜持内敛的时候,冷眼旁观着这个她并不一定认可的世界,但奔放热情时,又把一种无以伦比的感官享受完好且完美地交送与他,并让他在那种狂热中,得到余韵暗涌的欢乐。
他很感激。
也很留恋。
并很在意。
他希望,那样的时光,在日后不经意的某一个时刻可以重现,显然,这想法是不现实的,因为,一切都要靠着想象,那样的时光,会在想象的虚无缥缈里越来越淡泊。
二十七
“还是让我开车送你去机场吧。”匆匆吃过早饭,临要分开时,他又重复这并非所愿的要求,他觉得,在这最后的时刻里,他应该这样说一次,如果有必要他也应该这样做,虽然内心依然带着某种牵强。
“不了,有你在,我走不了,你能理解,这是斩断情根的事,我早在预想的过程里麻木了,我不想让自己想的太多,因为,我的年轻和我的无知,已经让我错过很多,我不想再用清醒的意识来折磨自己,我害怕!”他看到,那女人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想哭就哭吧。”他突然想像头一天夜里那样,紧紧地拥搂她,像个武士或勇士般地把自己所有的力量都给予她,只是,他发现自己很无能,或是因为自私的本能。
“知道昨天下午我为什么同意你的想法吗?尽管你和他有着某些相似的地方,但你们根本不像,不只长的不像,连性格和说话的语气,当然!”她顿住不说了。
他知道,这是她在最后的时刻里,用这样一种极尽的努力来挽回她对他留恋,只是,她自己也怕受到伤害,但他不会计较了,相反,他倒怕她在这样的时刻里,会突然违拗自己原本的意图,只是她所说的那个男人。
“希望我说出来你不会介意,当然,也不要埋怨我在这个时候才跟你说这些。”她的声音,依然柔和的让他不得不言听计从。
“我是个离过婚的女人,那个时候,我疯了似的一定要从那个家里逃离出来,可是,三个月后,那个并不一定真的背叛了我的人却在意外的车祸中失去了生命,从此,我不再相信任何人,也包括我自己,可昨天,不知为什么,有很多次,我都把你想像成是他,我希望!你能成为他,但你不是!真的不是!”她不再说了,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他也不怕她讲那些她完全可以说得出来的话,但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后竟异常温和地对她说道:“其实,你把我想像成哪个人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按着我自己的想法活着,这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你也不会知道也无法体会得到。”
这样说着时,他不但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被骗或上当的感觉,反而对眼前的这个女人,又生发出无限的爱怜,他甚至有些后悔,在那并不漫长的夜晚里,自己没能更加真切地把生命本身的特质给完全发挥出来,比如,没有任何距离的亲近缠绵,比如,没有任何理由的戒备设防,虽然,他已经做到了很自然也很亲和的状态,但偶尔,他清醒的意识里,还时不时地让他回归到平时的常态,他突然想对她说为了我你可以不离开吧,但不过是闪念之间便将这念头给消灭在萌芽状态里,这不是电影也不是电视剧,这是他活生生的生活。
就像自己不愿意放弃眼前的工作,尤其是在她的面前,充当了一个她爱过也恨过的角色。
他径直走向通往露台的那扇门。
只是,站在门前,并没有将门推开,他想起了曾经也有过的这种经历,只是似曾相识之间,这样的境遇又带着一种极端的陌生,让他不知身在何处。
二十八
“那我走了。”他看了看表,距离他必须到公司上班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二十多分钟。迟到并不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只是他从未迟到过。
“你走吧。”她的声音很轻,轻到他将将能够听到,这声音很让他承受不了,像今生再也无法消失一般地余音缭绕在他的生命里,他看了看她身后的景致,在清晨若明若暗的光线里,她的形单影只被那光线给裹缠到孤苦伶仃般的单薄和孤立,他不知道她是否还有爱过的人,也不知道她有几位家人,只知道晚上就会到达异国他乡的她,依然会是眼前的模样。
他知道这样分离实际上很残忍,既是对她的残忍,也是对自己的残忍,但这样决定,就像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成长,情理之中,又无法改变。
在一种必然面前,人是被动的,可哪一种恋情不是带着疼痛的,他只好拿起挂在衣挂上的外衣,却发现,自己的手始终被她抓在手心儿里,他轻轻地将自己的手从她的掌心里给抽移出去,很不情愿又极其无奈,甚至,他的脑海中又一次地浮现出电影中见过的镜头。
“为了我不走可以吗?”看着她的眼睛,在内心里他自己对自己说,但喉咙里显然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不会忘记你的。”她说,但他觉得,这话应该是自己说给她才对。
“或许,我还会想起你,可那时,你早在大洋彼岸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他想说或许,用不了多久,在另一个陌生男人的身边,如昨夜一样,跟眼前相同,但他没说,他不是不敢,而是不想,如果那样说出来,对谁都是一种伤害。
他随和地拍了拍她的肩,但只拍了一下,便将手给停住了,因为,他突然发现,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完全可以看得出来的幽寂和离愁,如水面下不停游动的一处暗黑,邃密莫测,欲说还羞、欲罢不能地踌躇且不想随波逐流。
“谢谢你!昨天是我的生日!我之所以选择今天离开,就是想在这里再过一次生日,没想到会遇见你,真的很感激!”就在他即将把门拉开的那一瞬,她突然贴近他的身边,带着他并不生疏的气息,将一种意外,完完全全地交付给他,他怔住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地看着她,依然是那头柔顺的秀发,依然是头一天穿着的那件紫色衣服,依然是让他已经熟悉的额头、双眸,只是,她的声音里,有更深邃的东西,是真心诚意的感激。
他懂得,可他还是离开了,房门被关上的那一刻,他快速地跑下楼梯,一阵风一样地,从四楼旋迂到一楼,面对晨光的那一刻,他站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离开对不对,因为,完全可以再牺牲一点时间来抱抱她,让她在自己的怀里再体会一些他完全可以给予她的温暖,可是,他有些不敢了,他怕自己真的离不开她,他太了解自己了,一向视事业为生命,风雨雷电都捍摇不了的意志一定会在那样的时刻里烟消云散。
为了一个女人。
这不只是值还是不值的问题。
他有太多的现实工作需要面对,因为,新的一天已经到来了。
二十九
怎么会如此绝情呢,他觉得不仅是对那个女人,对自己也是如此。
回公司的路上,他的心绪在一路前行的过程里,像阵阵掠过的秋风,冷瑟瑟的没有一丝温情,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虽说人生如戏,但这时的自己不如此扮演这不情愿的角色又会有什么样的选择呢。
下了出租车,他快速地将车子从停车场里给开出来,并一任他的思绪和他的车,在喧闹又鱼贯车流的街路中,快速地穿越,一路飞奔。
三十
办公室里,一切都和以往一样,而不一样的只有他的心情。
阳光透过玻璃窗如丝如缕地照射到桌上、地上、墙上和书柜上,一坐下就被他放到电话旁边的手机,安静的仿佛从未使用过,他无法想象,这电话和那个刚刚分离的女子一点关联都没有。
这应该是一种过错。
怎么就没想着留下电话或是通信地址呢,哪怕是电子邮箱也可以啊,那些经常送人的名片怎么就没有想到给真诚地送出一张呢。
如果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可是,坐在椅子上,他一动不动。或许,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
三十一
不知过了多久,他走到窗边,用手摸了摸窗玻璃,冰凌一样的感觉,在这样的季节里离开这块生长多年的土地,心情一定不会好吧。
为什么不给自己找一个留下来的理由呢,或者,说回公司,然后,开车将那个女人给送走,世上还有比这种结局更好的故事吗,当然没有,可为什么自己能想到却不愿意做到呢。
他快速地给助手打了一个电话,询问老总的情况,再顺便探些口风,助手说老总因为一件临时决定的事去了飞机场。
“刚才老总还说要先开会!”助理不无遗憾地对他说。
“知道了。”他几乎是无言地应答着。
原来,他内心里还是没有任何本质上的改变,军令如山的遵从,一如海誓山盟般地雷打不动,纵便有着这样和那样的念头,也不过昙花一现的瞬间,只是,他内心依然时不时地会冒出一股冲动,想立刻开车回去,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他能送她去飞机场。
可是,他依然一动不动。
就当一切没有发生好了。他自己对自己说。
即便他内心里拥有一百二十分的真诚,也无法弥补那个态度决绝的最后时刻,他突然觉得,是自己的断然决定,让自己放弃了一次由男孩儿变成男人的过程。
原来,自己还没长大,无论什么事情,都依然在斤斤计较,即便从他人的立场着想,也定然是先把自己的利益放在最基本的前提之下才能做出最后的决定,这是何等意义上的自私和自利。
他看了看天际,飞机划过的空间,没有任何迹象,只有他眼中无形的印记,在那片天空里,那个跟自己刚刚分开不久的女人,透明的影子一般,在他的头顶,在他的视线里,在他的记忆中。
再也不能回来。
一切都不得不再回复到原来的样子。
他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衣兜,一个小小物件让他的手僵持住了,是那个女人头上的细钻别针,是什么时候被她放到自己衣兜里的,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有意留下印记还是让他把记忆给带走。
自己怎么就没能想到这一点呢,在那些有限的时间里,完全可以补送一个迟到的生日蛋糕,也完全可以补说一句迟到的生日祝福,可为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想着做呢。
看来,自己仍然是一个不懂得珍惜的人。
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失去的不过是谁都能做谁都能替代的工作,难道再加一个上午不可以吗,那唯有他和她独有的故事,是多么的美好又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彼此间没有利益上的纷争,也不用防不胜防的堡垒攻势,一切都如平等的拥抱、平和的拥有,即便是被对方占有或是为对方付出,也都心甘情愿到不用计较也根本不需要计较。
但怎么就不能有始有终地珍惜呢。
自己得到的不是很多吗,仿佛回到了少年初长成时的那种洒脱和超然,更有逆转了人生方向后的历练和沉稳,那感觉,再也不会有任何的机会和机缘去体验去再现了,因为,时间,早就在他的矛盾不安中,越过了飞机起飞的那一刻。
原来,人生可以这样度过。
顺畅中带着依然举步维艰的艰难,只是文明本身和前行的历史,是任谁都难以阻挡的,哪怕是某个人的前行脚步。
男人!
抑或是女人!
是那个女人,也是自己。
他觉得,他再也不会主动关心身边任何的所谓男男女女了,不关心不是因为他在这样的固执里受到了某种伤害,而是伤害本身,变成了某种让他认可的处世哲学,虽然,他依然违心地约束着自己,但他知道,从此,他会更加从容他的执着,因为,真和那个女子分离之后,他才明了,那女人,在一条通往坦途的路上,已经为他推开一扇窗或干脆就是一道关卡并让他在双重的道德规范中,自如又隐秘地穿梭往来。
三十二
老总打来了电话,说他刚刚接到电话,还在昨天那个地方,对方的人已经等候在那里,老总说,你这就过去,看准对方的态度,如果不满意就放弃,但如果觉得还行——!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不管了。
老总匆匆挂断了电话,按照以往的惯例,他会立刻信心百倍地全身心投入,毕竟,对那个项目,他比老总倾注的热情和心血还要多,但他只有百分之二十的心思可以用在那件即将开始的试探过程并还将信将疑地有些心不在焉,奇怪的是,对方竟很配合地做出了他根本就没有想到的让步,这让步不但没让他欣然愉悦,相反,连最起码的成就感都没产生一点点,他甚至觉得,这样一项谈判,如果就此了结,倒不失为一个最让他心生圆满的结局,毕竟,每一项与之有关的些些许许,都会让他自然或不自然地想起那个已经落定在异国他乡的女人。
或许,这样的事情不该发生。
或许,这样的事情应该更早些时候发生。
真傻!
偶尔感到孤独寂寞甚至是极其无聊的时候他会这样评价自己,但不过是一瞬间的慨叹,因为,他知道,他是个无法改变自己的人,即便现出这种情形,也是身不由己却仍然不想自己为自己做主造成的。
灵魂被带走了,剩下的躯壳又有什么价值可言呢,有一天晚上,躺着躺着,就像睡着了似的想到了有关灵魂的问题。
或许,人的灵魂真的存在,也或许,自己真的抓到过灵魂的影子,更可喜的是,有一天夜里,他竟梦到自己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不是一如当初那般地一路跟随,而是相约在某地完成了一次意义非凡的幽会,他没有掩饰任何地依然实话实说,并将自己的表达给归回到最原始的状态,不修饰也不掩饰,将自己的所思所念给表白到完全彻底。
醒来,才知道,不过是一场自立自设的梦。
三十三
上班的路上,他会习惯性地将车缓慢行驶在那条依然有着红枫和银杏树叶飘摇的街路上,远远的,让那三个并排在他视线中一闪而过的四层小楼,别墅一样地成为神秘的殿堂,温馨亲切地带着挥之不去的魅惑,将油然而生的一种欲念,自消自灭在他的感觉里,无人知也无人晓,每到这时,他就觉得,过去的那些,虽恍然如梦,但却无比真实,因为,那境遇,曾完好地成全过他的想望,并把他最真实的内心,在那个女人身边,在毫不雕饰的状态下,给完整地给冲刷过、拯救过,甚至是一次由内到外的洗礼。
那感觉好,心胸坦荡且没有任何顾虑,随心所欲还不用有任何负担,一切都会随着太阳的升起而烟消云散,只是,那样的景致,再也不会出现了,不过,即便有些时候,他的自尊会受到某种伤害或是侵犯,他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地隐忍承受,他拥有了可以为自己疗伤的本领。
一夜间的成熟或叫长大,让他知道,春天的花红柳绿,是生命里的喜悦和欢乐;冬天的寒冷严酷,是难过悲伤,而夏秋的燥热难耐,是无法摆脱的徘徊沮丧,匆匆走过的四季,让生命在周而复始的繁复中刻上一个又一个印记的年轮,而那女人也定然如他一样地在踏上另一块国土或在没有踏上之时,就如他似的也拥有了这本领,这很重要,这重要深深地根植于他们彼此的命运里,如山谷间飘扬的风露,饱满又气宇轩昂地裹缠着泥土的气息。
谁被投掷其间,谁便拥有了这无尽的幸运。
他时常如此庆幸自己的幸运,那每每想起都会倍感温馨的过往,常常在他预料中,毫不犹疑地拉开记忆的闸门,一股脑地将那些他的所需和所求抛扔给他,让他不再孤单,虽然,他比从前更喜欢一个人独处。
三十四
路过街角的CD店时,他为自己选了一张光盘,是在第二个夜晚还没降临之前,因为,那个女人对他说过:“明天,我就离开了,但也只有从明天或是从明天的晚上开始,我的生活中才会真正地多了一个人。”
他知道,那个人就他,记忆会成全那一切,虽然,那个U型的细钻别针已经被他完好地安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但他希望有更直接的东西,让他随时随地的知道
作者签名: 自在飞花轻似梦 无边丝雨细如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