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满亭星月-个人文章】
复调与和声
□ 满亭星月
2010-03-25 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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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他唱着歌从树上下来,却不小心掉进了河里,所以他哭着离开了田野。--摘自拉丁课文
虽然与往年相比,今年的春天带着料峭的轻寒,但蒙彼利埃的春天真的很像春天。花儿们像约好了似的,并不一齐绽放、一齐凋零,而是此起彼伏地开落着,让人在欣喜和惆怅之间交替。校园里的杏花和迎春花在机械枯燥的教学楼中间俏皮着,让人觉得星星点点的花朵就像无聊人生中那些快乐的事由,虽短暂而罕见,却也不是都虚幻得仿佛遥远的梦境。看浑圆的花瓣凋落得从容而雅致,却感叹人面临死亡时的痛苦和折磨了。
笔端沉寂着,心也沉寂得异常。前一阵对繁华有点躁动的心忽然静了,不经意、不留声。我感受不到内在的任何浮动,任何对鲜活的人间的渴望。在所有人浑然不觉中度过了二十九岁生日,沉静得像树的年轮。我很欣赏很安详于这样的状态,享受着空灵的美学,因为虚静,就少了那些沉浮冷暖的苦痛。相反,良知和求知欲却近乎贪婪地生长着,在一个深隐的洞穴中窥见自己的无知,于是把所有的成见都推翻了,像一个初生的孩子汲取母乳那样攫取着人生和历史的真理,因为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发现而窃喜着,像发现了一个个独立的小宇宙,哪怕很快就遗忘了,也难忘那些光和热,在我的灵魂里带来的温暖和光明。看见一个恶和绝望的历史,也看到了一个追求至善和绝对的历史,那些各种各样混乱的东西里有些清晰的纹路,像永恒的自然法和道德律的仲裁者,擦亮人的眼睛和心灵。自然法和道德律之上,当然还有神性的星辰与火焰。享受的时候也贪婪,不但想理清十七十八世纪从古典长出现代的历史,甚至妄想有一天理清整个西方思想史的脉络。映照出的古典中国的面容就更多,只是凌乱,远不成规矩方圆。总体来说,对这一代的学术气候是绝望的,曾经为此而遗憾颇深,现在有点释然了,时代学术的晦暗和不可救药,不妨碍我自己去发现人生的真理和存在的良知,如果我能因此而感到快乐,那就更是额外的赠与,也因此而心怀感恩。还是那个理解第一创造第二的我。
买了一些书籍,在我做一个穷得不能再穷的学生的时候。这些牙缝里的钱虽然是一种挥霍,却也是一种快乐和丰盈体验的源头。不打工的日子,读书能让我拥有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幸福感,虽然是淡淡的香气,却能平和人的压力和焦灼,给日子的充实性找点理由。于是在灯下享受着阅读的盛宴,其体验也不足为外人道。值得一提的有雅克高夫的中世纪专论,伏尔泰的通信集,一个高中女哲学教师撰写和整理的不信教者和自由思想者的随笔,le monde出的哲学系列(我买了四本二手,包括斯宾诺莎、莱布尼兹、马基雅维利和卢梭),极好版本的奥赫留的沉思录和普罗丁的关于善的专论,也有几本中世纪到十八世纪的思想史或者文化随笔,总之书香绕梁。跟淼开玩笑说:“我跟董桥一样,迷的就是装桢。可惜口袋里穷得连个乞丐都不如,因为乞丐不用跟家里要钱。”对穷人来说,对书籍版本的挑剔像一种与身份不相称的僭越,不是在其位谋其政的楷模。给先生写邮件说要做一个文学、思想的搬运工,把西方的精华搬到中国去。心中洋洋得意着,因为法国的闭塞决定了无法懂得和理解东方文化,而中国人的博大却接收着八方来客,所以生命体验更丰富多样,更表达着一种人生的福祉。我其实更希望有人把全世界的文化都搬到中国去,印度的、阿拉伯的、东亚的......这些在今天几乎被遗忘的文化,应该恢复它应有的荣耀和尊严。任何意义上的平等都要以种族和文化为先开始,只有民族和文化被尊重,个人才能有站立的尊严。
对法国深度失望。不知道是不是任何事物相处得久了,都会失去光环和吸引力,而厌倦和绝望却不断增加。为法国人根深蒂固的傲慢、无理、偏见,为社会资源分配的不合理,为这个民族精神上的懒惰、懈怠和不满足,为他们对历史和世界的无知,更为他们的缺乏教养、虚伪和浅薄庸俗。我知道对一个民族下一个这样的论断有草率价值判断的嫌疑,但我更相信这些判断在绝大多数时候的真实和合理。所以,我所认识的长期在法国的海外华人的乡愁就格外汹涌,印在骨骼里血肉里,那样的孤芳自赏目中无人。同时,中华民族的大国沙文主义也不断滋长,像火焰一样盛开在他们的额头上,烧出色彩和伤痕。对中国的留学生也深度失望着,如同对八零九零后的失望那样。我知道不能奢望贫瘠的土壤开出丰美的花朵,更不能幻想拜金的社会滋养的人间饱含精神和灵魂的光亮,我失望的是很多人连基本的常识、教养和能力都没有,更不能在异国的土地上汲取他们的长处和精华,实在是对不起父母的心血和金钱。舅舅家的表哥说,你对事对人的要求太高了,要求低一点,会快乐一点。他不知道忧郁症患者人生的黑色底板,绝望正是苛求的必然结果,这不是性格是思维方式的本质,所以是绝症。
听了很多场音乐会、歌剧、圣歌,也参观了一次美术馆。其中包括最美好的一次交响乐。音乐既是一种呈现,也是一种途径,更是一种抵达,所以它是最完整的形式。音乐是上帝赐予人最慷慨的礼物之一,它也是上帝自身的写照,优雅的诗意和层递的秩序融合在一起,创造了宇宙中最动人的奇迹。所以我想,大厨脑子里整天转的是影像和画面,学妹脑子里整天转的是旋律和节奏,我的脑子里整天转的是话语和哲思,三者中间,也许学妹的级别最高,因为音乐把神意体现的最好。我贪婪地享受着这种对于学生的福利,用最平民的价钱享受着最贵族的乐趣,把那些一寸寸的鲜活融化在记忆里,如同珍藏着一个无法被掠夺的宝库。
一个华人圈中的法国朋友膀胱癌晚期并且扩展到肝脏,在我写这篇文字之前去世了。三天前我们去医院探视他,他的精神尚好,学妹还专门为他拉了小提琴。没想到对他来说是天鹅之歌,成了人生中最后的旋律,然后不久就溘然长逝了。虽然他的中国太太的所作所为让他伤心欲绝,我还是希望他离去的时候不再有恨和遗憾,希望他没有觉得自己错爱了中国,而能够平和地面对生前的缺失和死后的未知。他的病痛和死亡向我们警示着无常,也在启迪着我们对那些人生中的虚幻能够及时放下。他更告诉我们,活着要尽可能的快乐、尽可能的充实,它们多一分,悲伤和空虚就减少一分,要珍惜时间如同珍惜生命。
与论文有关的时光如同一场孤独的战争,而这战争才刚刚开始。我的前锋营已经出动了,即将对敌方的堡垒进行围剿,而决定性的战役,在于如何以主力部队俘获堡垒中那些聪慧狡黠、躲藏散落的生命。论文是此刻我唯一的正事,也是主要的压力来源。这场战役耗散着我的血脉、骨髓与精元,也聚集着这些年来脑中收藏的点滴、积淤的情感和漂浮的魂魄。有那么一天,我感谢自己狗刨似的辛苦、上帝主导的因缘际会、父母亲人在经济上的支援、先生在学术上的导引、以及网络这一物质的便利,至于“中国和法国这两个放屁的国家,我哪个也不感谢”(跟老妈说的原话)。我相信学术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今天付出的心血明天一定会有报偿。因此虽然焦灼却也平和,自己选择的路,虽然时有犹豫、瞻前顾后,但毕竟还是无怨无悔,是丽日还是暴雨都与旁人无涉。
双鱼赐予了我道家的秋水,天蝎赐予了我忧郁者的利剑和刺,白羊赐予了我信仰的火焰和星辰,而天平在三者下面维持着平衡,用自然法和道德律仲裁着一切是非。我很喜欢这个作为人的自己,却不喜欢这个作为女人的自己。属于利剑和刺的那部分也让我知道,我并没有自己认为得那么宁静。至少在梦里,还有一些熟悉的人和事时不时地温暖我或者刺痛我,让我在回忆里纠缠和沉醉。可能我们每个人都只是复调与和声中的一部分吧,不可能是全部,所以完美是不存在的。就像作为秋水、利剑和天空,就不可能选择春水、花朵与大地,而后者才是女人的模板。在生活中不断交替的悲喜的启示下,我知道在我这个人身上,“人”和“女人”也是一种不可同时并存的鱼和熊掌,所以,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不妨表现出一种安之若素的风度和淡然,说不定无心插柳,反而能种出一个优雅空灵的女人的典范。
跋:他历尽艰辛杀死了七头怪,提着头向城中走去。然而城中却住着一位比七头怪还残忍的国王。不过他笑了,因为他在仰起头的刹那看见了星辰。 ---摘自拉丁课文
25/03/2010 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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