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过去了，郝处长开始忧心忡忡。因为到了秋天，他就要退二线了。
　　郝处长的忧，在于两样特殊嗜好上，一个是睡会，一个是夜赌，忧的是再不能睡会，也危及到夜赌了。
　　郝处长睡会已很有历史，也到了一定境界。通常等主持人说完客套话，全场掌声一毕，他就会眼皮饧涩，沉沉入梦。满足他睡的会还真不少，比如党代会、人代会、工作会、交流会、总结会、动员会、传达会、报告会、研讨会、学习会、座谈会、务虚会、培训会、评审会、竞聘会、招标会、测评会等等……
　　郝处长白天睡得足，晚上自然精神，所以每夜都抓“精神文明”，但他并不喜爱笙歌美女，只喜欢中发白。起初，妻子是旗帜鲜明反对，后来见丈夫官职一级一级升了上去，而且赢钱也愈来愈多，才由怨妇变成娇妻，渐渐不闻不问，专心照顾儿子了。
　　这样的民主和自由令郝处长如鱼得水，身心健悦。许多人很惊奇，因为白日昏昏的他，夜里一到麻将桌边，就会神清气爽，口吐莲花，有时还疯疯癫癫，怪态迭出，俨然像一个失去理智的热恋中的少女。
　　如此悠哉乐哉的日子，就这样一去不返了。三个月后，郝处长的忧，一下子变成了愁。生物钟的紊乱，使他很快瘦成屈原了。
　　为了挽回睡眠，他只有腆着脸，找到了雍处长，争取到了一部分参会资格。因为资源稀缺，所以他格外珍视，每每睡得杏眼桃腮，流涎大鼾才能谢幕。只是到了夜里，手气渐渐不如从前了，娇妻于是又开始变成了怨妇。
　　这乞讨的美梦并不牢靠，一个月后，郝处长再一次退了二线—这二线不是指职务，而是睡会的资格被残酷剥夺了。
　　这源于一个领导干部的测评大会。当时主席台正中坐着一个大人物，人称庄书记。按照规律，掌声一毕，郝处长就睡了。这次因为准备充分，所以很快进入了深度睡眠，打鼾已蓄势待发。等庄书记讲话，到了停顿时，正逢他鼾中高八度的“嘘”字。说来也巧，这庄书记说话很有节奏，每句都是简短有力，然后再用一个“啊”做间歇，因此，“虚啊，虚啊”连接起来，如此十数回，像是乐队排演过一样，搞得全场人捧腹痛笑。庄书记怒喝，不像话！那个部门的？雍处长这才青白着脸跑过去推醒他，让他一走了之了。
　　郝处长又羞又愤，一气之下，也不来上班了，失眠了两日，思来想去，准备另辟蹊径。
　　做官二十年，社会关系并不少。但使他遗憾的是没有一个人理解他，帮助他。造访时，这些亲朋好友总是演绎一套问寒问暖、面露难色、委婉拒绝的三步曲，让他无功而返。理由是多方面的，有说自己无能的，有说制度不许的，有说他名气太大的，潜台词不外乎怕惹出什么笑话，连累自己。他又去酒店应聘，想无偿在会议中心当个服务生，可人家嫌他太老，若不要工资，倒可以去洗手间擦地。他这才蓦地发现，自己已成了社会的累赘了。
　　妻子虽然也嘲笑他，但并不希望他这样既输着钱，又失着眠，所以也绞尽脑汁想办法，并且找到了一线颠倒乾坤的生机。
　　一天夜里，郝处长被妻子领着，来到一个破败厂院的会议室，见一群人正襟危坐，俨然白日会场，深感惊讶。
　　他心神恍惚坐定后，就听主席台上一黑脸短髭的中年人结结巴巴开了腔，说：
　　“今~今天，我们在~在这里，召召开“阳~阳光杯”社会矛~矛盾调解……经验总结会，让我们欢迎王~王~王主任讲话……“
　　旁边一位褐容塌目的老者微微点头，随即掌声响起。郝处长神经一阵酥动，困意骤袭，很快就睡了过去……
　　妻子异常高兴，正要指挥大家散去，却见郝处长身子悸动，哼哼唧唧要醒，忙又开始指挥，台上咿咿呀呀高诵，他才又慢慢睡去了。这样，会一直开到黎明，“与会人员”才拿了工钱走了。
　　始料未及的是，这种创意模拟只坚持了十天，又寿终正寝了。原因是郝处长的神经识别出了假会，对这些民工模仿秀的要求一日高过一日，否则便又不能入睡了。比如念稿的需要改进，必须官腔十足才行；如果是领导讲话，到了一句非常加重的顿挫语气时，必要有一定数量的掌声；参会者还要时常交头结耳、窃窃私语；会场还要偶尔响十到十五个短信彩铃，并且还要有五到七个人中途退场接电话等等……
　　这些民工官员疲惫不堪，大呼受罪，后来纷纷起义，加薪也不干了，都跑回了工地。妻子也看出了这是群乌合之众，也泄了气。郝处长对妻子说，这叫百炼成钢啊，想回炉成铁，怎么可能？
　　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姓窦的老同学来拯救他了。
　　老窦是一个成功的商人，被人称点子大王。他是听郝处长住院了才来的。他捏着郝处长床边的安定片，神色严峻地说这等于慢性自杀。郝处长只是叹气，妻子也在一旁抹泪。老窦又笑了，说天无绝人之路，咱办理出院吧，回家。就强迫着把出院手续办了。到了家，就找影碟机，然后从兜里掏出一物。
　　郝处长见是一圆圆的碟片，有些不解。在影碟机里一放，原来是一盘会议录像。老窦笑着补充道：
　　“老郝啊，你不知道，做官如你一样辛苦的太多了，这也是商机啊。为此，我以现今各种会议形式和内容为素材，聘请作协主席提炼了一个精华版的剧本，然后投了一笔钱，组织演员—其实也不是什么演员，都是够级别的官员开了这样一个会议，绝对原生态。而且经包装宣传后打入市场，已经狠狠赚了一笔，也解决了许多退二线官员的失眠问题，因为效果不错，所以拿来赠你的，我向你保证，此会议短剧绝对空话连篇、枯燥无味、包你入睡......”
　　郝处长又惊又喜，只差给老窦磕头了。播了一遍，果然睡了，虽然不比现场效果好，但总是一棵救命稻草，不出几日，就从病床上爬起，重获了新生，到了夜里，又抓起了精神文明。然而不在其位，又没了余钱，夜晚的事业也渐渐萧条了。
　　郝处长夜夜这样枯坐，大脑一天比一天迟钝，头发一日比一日稀少，开始郁郁寡欢起来。妻子心疼他，思来想去，就狠了狠心买了一张麻将桌，一副牛骨麻将，又兑了一些崭新票子，让他每晚夜幕降临时独守一室，自摸解闷。
　　渐渐到了北风呼啸的腊月。一天夜里，郝处长的妻子听到清脆的一两声响，忽然惊醒，于是起身来到他独居的一室，见灯光大亮，会议短片早定格在一个大会闭幕的镜头，郝处长的左臂和头伏在麻将桌案上，右手空垂在案边，一只麻将牌横在远处的地板上……
　　她静听了一下，没有鼾声，唤了几声，不见动静，又推了推他，也没反应，大脑一阵空白，恐惧的眼睛直盯到地上那只麻将牌，她认得那上面的字，是“北风”，登时打了个冷战，眼泪落了下来，心想，老郝呀，你终于黑白颠倒过来了，现在可以不用听会，好好睡个夜觉了……（《天津文学》发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