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间，已然八月。
　　
　　一
　　
　　 那天拎着行李随人流挤进火车上时，还在为即将到来的这个暑假未知的一切而兴奋。我原本以为这会是最愉快的一次旅程，甚至现在还可以真切地回想到我那时满身的愉悦和轻松。进站前几小时愉快的晚餐，温暖的相伴，当我走进候车厅时仍然沉浸在快乐之中。检票已经开始，人流缓缓移动着，我省去了检票前漫长燥热的等待。登上了火车，座位就在靠近车门处，没有费事的拥挤就坐下了。
　　 安置好行李，突然想起奶奶嘱咐我上了火车给她去电话，就掏出手机，想把异常的顺利带来的好心情告诉她。
　　接通的“嘟嘟”声响完，却无人接听。我想象着，奶奶正在下床，穿鞋，往电话的方向走……想到我以前曾告诉她，我的电话都是会打两遍，一定不要着急。
　　
　　 “嘟嘟，嘟嘟……”
　　 在响到最后一声时，接起电话的是爷爷，不耐烦的声音里夹杂着焦急与不知所措，我还没有听清他在嚷嚷些什么电话就被狠狠挂断。
　　 我似乎被当头打了一棒。
　　 再打过去时就听到了奶奶痛苦的呻吟，出事了。
　　 ……
　　
　　 10多个小时的火车旅途终于结束，我心里忐忑着在自己家里呆了一个晚上。
　　 我在火车上打电话时奶奶正在洗脚，她起身匆忙去接听时不慎滑倒摔伤，手腕和胸椎骨折。我接到奶奶那边发来的短信和电话，虽然都是说情况稳定，可没有听到奶奶的声音就知道其实情况肯定不好。
　　 第二天清晨，就又坐在了往西走的汽车上。小城弥漫着薄薄的雾气，满眼阴郁的灰色。我冷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这里完全没有学校那边的高温燥热，就像我突然一落千丈的心情。
　　 汽车往西不停歇地行驶着，风景一闪而过。我却越来越焦急，愈发强烈地感受到无助和悲伤。到了兰州已是中午，顾不上吃饭就去倒车，无奈最早的一趟车都要到下午三点。
　　 兰州客运中心的候车厅里拥挤着形形色色的陌生面孔，或一个人困倦地躺着，或几个人开心地说笑，我有些茫然地找了空位坐下，望着面前涌动的黑压压的人群，眼泪竟终于忍不住滑了下来。
　　 湿滑的地板砖，还未凉的半盆水，一只黑色的小马扎，记忆中熟悉的画面突然明晰地出现在眼前，只是我不敢或者说不忍去想象，奶奶重重摔倒的瞬间。
　　 我感到世界顿时崩塌。
　　
　　二
　　
　　 西北荒原上的天空是最美丽的。它的广阔总会让你忘记正在思考的问题，在你打开门看到天空的一刹那，总是会有种震撼。晴日里苍穹的蓝色占据着无限高远的空间，远处灰褐色冷峻的秃山，地平线上的白杨，只不过是天空下一个不起眼的镶边。大朵的云块漂浮着，整个天空像是一位油画家用粗犷的笔触涂抹出的巨幅画作。
　　这样明净的天空曾倒映在无数流年的记忆里，而现在当我再一次站在它的怀抱里，仰望头顶那一片让我晕眩的蓝色的时候，我感到了许久都没有过的释怀和安定。它让我突然有了力量和信心，使我坚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夏夜依旧散不去酷热，小镇快12点的街道上还依稀可以见到晚归的人。我走出医院准备回家，再一次为头顶的天空而惊叹。北方宽阔的公路上方清晰地立着汤勺样的北斗七星，而我的头顶，竟是一条明亮的银河，在天幕的中央隐隐散发出乳白色的光泽。银河里成千上万的星星，或明或暗，或偏红或发蓝，闪闪烁烁点缀在深蓝色的天幕，这样美丽的画面曾出现在电影里，出现在我那些已经久远到我无法确定那是否真实的童年的记忆里。而在这个夏夜的晚上，在我情绪低落地走出医院的时候，它就真真实实地在我的眼前。
　　 我无法将视线从天空移开，就那样抬着头沿着路边慢慢走着。星空之所以美丽，不是因为星星的舞蹈投射出人类的宿命，而是因为它们书写着我们遥不可及的永恒。想到永恒，所有的烦恼就都烟消云散了。
　　
　　三
　　
　　 孩子总是快乐的。是谁曾经说过，童年往往是人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是因为孩提时代的我们还有着大量的时间，那时的我们曾一度拥有过永恒。童年的时光感觉过得很漫长，而从青春懵懂开始，日子就像插上了翅膀。
　　奶奶的老房子里存放着我全部有关童年的记忆。
　　 客厅里的两座老式沙发，我曾在上面爬来爬去玩耍，总因为是把上面刚铺好的的沙发布蹭到地上而挨骂；我喜欢不听话躺在上面看书，也因此带上了近视眼镜。两座沙发依然像许多年前一样放在那里，其中一座下面的弹簧已有塌陷，歪斜着。沙发上的布已经洗得半透明，可是还是和十几年前一样干干净净。沙发前的木质茶几上还是放着那块玻璃，玻璃下依然压着奶奶年轻时从挂历上剪下来的莲花图案。那张四四方方的餐桌曾经也是我写作业的书桌，上面铺着的红皮革已经老化裂开，淡去了上面原本画着的我偷懒不学习时留下的涂鸦，我做算术时列下的竖式。奶奶缝的老虎皮图案的布拖鞋仍然放在楼梯上专门在二楼穿。我仍然记得拖鞋刚做好时我是怎样的稀罕。只是最初，奶奶穿大的那双，我穿小的。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穿大的那双了。
　　 老式的钟表挂在墙上，老式的高低柜上放着老式的电视机，老式的滚筒洗衣机盖着干净的布罩，老式的缝纫机似乎依旧在发出“吱吱”的响声。老房子里的所有物件，从没有我的时候就在那里，后来印刻在我成长的记忆中，直到我离开这里，它们就变成了我最强烈的思念。
　　 一切都没有变，一切都没有变。只有时光，从这座老房子中流淌穿过，留下斑驳的印记。
　　 记得那年奶奶把一棵细细小小的洋槐种在了老房子的门口，而今它正在盛夏的太阳下张扬着蓬勃的生命，朵朵槐花正开得灿烂。
　　
　　四
　　
　　 自己一个人翻看影集，看到小时候的自己，看到年轻时候的奶奶。
　　 原来自己小的时候奶奶还是那么年轻呢。她坐在椅子上，头发乌黑，双手扶着我的肩膀，神采奕奕的眼睛对着镜头微笑。
　　 原来我小时候不喜欢的那件衣服竟是这么好看呢。浅蓝色的格子和条纹，我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镜头。
　　 这张照片是去照相馆照的。我依稀记得当时一直问奶奶为什么要带我去照相馆拍照，可是却忘记了奶奶是怎样回答的了。
　　 这是十几年前定格的影像了，那时奶奶用尽了心血照顾我，十年如一日。十几年过去，她的头发花白，日渐衰老。我只能无力地看着时间带我们走向相反的方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像十几年前她尽力照顾我一样去照顾她。我的生命在她的呵护下变得枝繁叶茂，而今我希望可以用我逐渐强大的生命去给予她温暖和力量，这也是我最大的愿望。
　　
　　 奶奶出院了，但依旧不能起身，只能躺在家中的床上静养。她骨折的背部不再感到疼痛，不再因痛苦而呻吟。她可以和我们一起说说笑笑，在人不多的时候时而闭上眼睛，时而看着天花板若有所思。
　　 我能看出她心里是不好受的。
　　 奶奶一辈子要强，每日总要自己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从未见过她睡过懒觉，记忆中她总是最迟7点多就会起来，开始一天的忙碌。而现在她却要终日在床上躺着，吃饭让人送到嘴边，喝水要人喂，这些于她而言是最痛苦的事情。一个让她无法抗拒却又不愿面对的现实就摆在她的眼前，她不得不依赖着别人生活。而这样的依赖，是她所最不愿意的。
　　将近3点了，奶奶安静地躺在床上，这样的她必定是清醒的。奶奶睡着后呼吸会加重，有时会有鼾声。她就是这样在不必与我们说话和强颜欢笑的时候，独自在自己狭窄的思想里挣扎。
　　 除了喂药端水，我还能做的就只有把房子收拾得和从前一样干净。对于照顾病人而言，似乎应该把家里的整洁，阳台上的花花草草，还有门口那颗洋槐树放在次要的地位。然而只有真正理解奶奶才能体会得到，当她躺在乱七八糟的屋子里却不能动时，当她听说有一盆花枯死了时，当她看到那棵洋槐不再生机勃勃时，会是怎样的悲哀和辛酸。
　　
　　五
　　
　　 夏去秋来，暑气消退。不久后的世界又将繁华落尽，轮回到肃杀萧索。我也又快离开这里，再一次独自一人在那座荒寒的城市度过四个月。
　　 我就像风筝，渐渐地越飞越远。可无论这个世界的风怎样大，无论我将在地球的哪个角落飘荡，始终都有一根线把我和这座老房子牵在一起。老房子里愈发陈旧的记忆化成了一团火焰，熊熊燃烧在我心灵的深处，时刻温暖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