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祠不浪杀贴之二
　　
　　一天我就坐在这个空气并不好的地下工作室里发呆，感受着《风雷齐动》那隐含的排山倒海的激烈视觉。激烈的狂风，肆虐的暴雨，凌乱且疯长的野草，狂妄的闪电划破天际。可见外公当年是多么的痛恨母亲，才画出了这样的作品。也只有这样浓烈的感情才能成就如此旷世名作。《风雷齐动》在问世的一刻，不仅刺痛了母亲的心，也震撼着世人的视觉神经，从而把甲乙丙丁这个名字刻在了世界画坛的长廊中。
　　
　　我的母亲是他最小的女儿，也是他唯一的女儿。从舅舅们口中，我才知道外公给了母亲很多很多的爱，在连续生了五个儿子以后，在外公才年过四十了，才盼来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与其他重男轻女的家庭不同，外公独独喜爱女孩，他希望能有一个像外婆一样的女儿。也许是母亲的轮廓与外婆太过相似；也许是因为母亲生下来体质羸弱，险些死去；也许是母亲继承了他在艺术上的极高天赋，外公对母亲倾注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爱，也让母亲养成了与那个年代格格不入的个性。在母亲与外公都故去多年的现在，舅舅们每每提到幼时的母亲与外公，语气中还是有无法掩饰的酸味。
　　
　　我研究过外公早年的作品，都是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那时的他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画师，却依然为自己的理想奋斗着。因为外婆的存在，给了他继续的勇气和力量。我没有见过我的外婆，她是在我出生那年离世的。舅舅们说起过，外婆是个充满阳光的可爱小妇人，梳着两根油亮油亮的粗辫子，无论在怎样的困境里，脸上都挂着灿烂的微笑。后来在与外公聊天的时候，他曾说过，在那段阴霾的日子里，他作画时脑子里就缠绕着外婆给予他的阳光，所以他的作品总是充满了那种粉色系的瑰丽，让人看了就知道作者是多么的幸福，内心满载着对这个世界的爱。外公的崭露头角，就是因为母亲的出世，他满怀喜悦画了那幅《如梦似幻》，把他如梦似幻的绚烂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母亲把外公的如梦似幻推上的巅峰，却也在若干年后的一天亲手毁灭的那史诗般的绚烂。外公从来没有明讲过，但是我知道，是母亲杀死了外公的如梦似幻，把他的绘画风格转向了一个阴郁，潮湿的时段。而外公转型期的代表作就是那副《风雷齐动》，它代表着外公对母亲的怨恨。
　　
　　由于母亲极高的艺术天赋，外公对她给予很大的希望。为了她能更好的发展，外公送她去意大利，那个文艺复兴的发祥地，学习油画。母亲没有让他失望，在十六岁那年，就以一幅《陌上花开》被意大利画坛称为“带着花香的天才”，也是在那个时候母亲邂逅了我的父亲。这本是一个浪漫美丽的故事，却以外公的强烈反对，母亲的愤怒出走而收场。大概因为父亲是意大利黑手党头领的孙子，那个黑社会的唯一继承人，外公才极力反对他活泼美丽的女儿嫁给这样一个男人。舅舅们说起这段，总向是在讲古代传奇故事一样的口吻。外公狠心的断了母亲的所有生活来源，也迫使了母亲快速的嫁给了父亲。我觉得应该是外公对父亲不甚了解，在未来也拒绝去了解他，在我眼里父亲和母亲是非常恩爱的一对。除了不能像一般小朋友的父亲一样常常带我出去玩，让我感到非常遗憾，父亲从大体上来说还是非常合格的。
　　
　　母亲嫁给了父亲以后留在意大利生活，随后我便出生了。母亲和外公的关系在通过这些年的沉淀，有些缓和。然而，事情往往没有向好的方面发展。我出生那年，外婆病危，想见见流落在外的女儿最后一面。外公给母亲写了信，让她快快回来。而由于当时的局限，信到母亲手里，母亲匆匆赶回去，外婆已经去世一段时间了。舅舅们说，外婆去世时一直念叨着母亲的名字不能瞑目。外公因此气愤至极，烧了他珍藏的母亲的出道作品《陌上花开》，登报和母亲断绝父女关系，任凭母亲怎样解释，甚至在家门口跪了好几天，他也不原谅。在母亲带着绝望回到意大利的那天，外公的《风雷齐动》问世。
　　
　　外公的绝决成了母亲心中的伤口，父亲怎样开解都无济于事。母亲常常在画室里叹气，在我六岁那年她终于封笔，决定不再作画。后来母亲提出要出去散心，父亲欣然同意。拒绝了父亲同行的要求，母亲带着简单的行囊踏上旅途，如同她当年只身前往意大利一样。谁都没想到，母亲那一去成了永诀。在去墨西哥的路上，她乘坐的飞机，因事故爆炸。父亲听到了消息愤怒地想要策划恐怖活动，对墨西哥进行报复，被我的祖父阻止了。而外公，舅舅说，他听到那个消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没有吃东西。第二天，他打开门，乘坐飞机去了墨西哥，他执意要看母亲残缺不全的尸体，固执的把母亲的遗体领回中国，亲自看着火化，安葬。父亲回忆说他一直在心里对外公很是埋怨，母亲的郁郁和他有很大关联。当他看到外公的苍老时，他瞬间明白了这些年，不好过的不只母亲一个人。父亲走上前去给了外公一个拥抱，外公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年，我第一次见到外公，在母亲的葬礼上。他亲吻了我脸颊，抱着我许久，当他松手时，我的肩膀有些潮湿。
　　
　　后来我上大学，选择了一条与母亲、外公不同的路，对艺术品进行鉴定与修复。外公很高兴，特地画一幅画送我。那时的他已经淡出画坛，画风开始变得平和，安宁，我想与父亲的尽释前嫌，对他的心灵也是一种慰藉。在他去世的那年，他把《风雷齐动》送给了我。我有点不明白他送我这个什么意思。父亲说，也许是喜欢你才把这幅价值连城的画送你，我却总觉得还有点什么深意，直到我的孩子呱呱落地，我也没想透到底是什么深意。
　　
　　前几天，孩子拉着我的手说，妈妈，书房里的画掉颜色了。我说，不可能。孩子拉我到书房，指着《风雷齐动》说，你看呀。果然，画上有些颜料干涸的裂痕，这是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外公一个名家，他用的颜料都是顶级的，不会出现这种状况。但画确实是外公给我的那一幅，我觉得很奇怪，准备拿去工作室修复。在仪器的检测下，我惊奇的发现在《风雷齐动》下面还有一幅画。我想了很久，要不要这么做。因为我强烈地感觉，那幅画才是外公要给我的礼物，而得到的代价就是毁了《风雷齐动》。
　　
　　我斗争了好几个月，终于决定毁了《风雷齐动》，来获得我的礼物。药水，工具都准备妥当，手还是有些微微的颤抖。丈夫吻着我的额头说，亲爱的，去吧，我支持你。孩子亲着我的脸颊说，妈妈，加油。经过一个星期的努力，我完成了工作。看着眼前的画作，我的眼泪情不自禁的涌出眼底。那是母亲的《陌上花开》。
　　
　　后来，我收到了外公律师的来信。那位律师说，他一直在等我。外公的遗愿有一条只有他知道，《陌上花开》再度出现的时候，把一封信转交给我。信里写着“风雷齐动消失的时刻，就是陌上花再开的时刻”。
　　
　　原来他当年是烧了《陌上花开》，却始终没忍心，把那幅画救回来了。在母亲离开的那年，他烧了《风雷齐动》，用特殊的方法在《陌上花开》上复制了《风雷齐动》。那是他与母亲感情裂痕的源头，他是希望与他和母亲血脉相连的我，来亲手毁灭他们父女之间的这段往事。
　　外公修复了《陌上花开》在旁边写了几个字，“送给我最爱的女儿”。他是想亲手送给母亲的，可惜，母亲的亡故，留给了他终身的遗憾，他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弥补自己的遗憾。
　　
　　外公，安息吧。母亲一直深爱着您，如同您深爱着她一样。《风雷齐动》永远不会存在了，陌上花却开得更美，更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