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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关雎鸠已不在河之洲[文谈三月征文]
□ 酸风射眸子
2011-03-13 2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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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关雎鸠已不在河之洲
——谈一位女性的个性悲剧
(一)
有个叫陈平的女孩子,在读中学时期,因为家里借了人家的粮食还不起,就把她“许”给了那人家的儿子做媳妇。然后去相亲一举成功。初中刚刚毕业的她,就嫁给了那个叫作普林的大她三岁的男人。陈平和普林都是初中文化,都爱说爱笑,都爱弹爱唱,他们的生活里有琴有歌。普林给新婚的妻子抄来两首西江月,都是古人赞美爱恋的词。陈平很受感动。晚上,普林去开会,陈平就在煤油灯盏下等着自己的男人,哪怕鼻孔被浓烟熏得像两个黑糊糊的烟囱。散会了,在男人们的口哨声中,陈平总能从纷乱交杂的哨声中听出哪一支曲子是普林的。在新婚期间,因为与婆婆顶了一句嘴,普林连着打了妻子八个大耳光。陈平懵了,但最终陈平原谅了他。
后来,两人在政治高压下过着相濡以沫的日子。普林家是地主成份,而陈平的父亲又是历史反革命。陈平在婚后第一个清明节祭奠公公时,曾写下一首“反诗”:“何为勤劳何为懒?不问坟丘只问天。来世若做农家子,肥死黄牛不耕田!”后来红卫兵来造反,把写有这首诗和别的一些随笔的日记本抄走了。在全家六神无主的情况下,普林挺身而出入虎穴了解情况。弟弟刚林又摊上了“刘少奇万岁”的“反标”问题。普林不跟任何人商量,打个转身就去了革委会自首。刚过门几个月的新媳妇陈平在普林的批斗会上,会站在最前面,不让普林觉得孤独。
但是,一言不合,普林就会对陈平施以拳脚。开始是因为陈平与婆婆分辩一些是非,后来发展到连他们自己都想不起来为什么吵架、怄气、恶打。这种状况隔三差五。陈平曾经多次想跟丈夫正面谈谈,但是普林剑走偏锋。陈平曾想到死,曾想到离婚,也曾离家出走,然而孩子呢?但是,每次都采取了后退一步的方式。“吵吵闹闹是夫妻”。每逢普林“走外工”,陈平也要站在大炕上,从窗口望着他的背影,流着眼泪直到望不见。在这些日子里,陈平就会想念她的普林。而且,陈平一生中最幽深的几段思念,都在普林那里。那时无论从家中走到地头,她都会顺着那条黄土路默默地往西望,她能望断南飞雁!
然而,还是吵不完的架、怄不完的气,挨不完的打。普林又增加了一个毛病:酗酒。喝醉了就折磨孩子们:让他们跪在他面前——不管是早是晚。终于,在他们婚后二十二年后的正月,陈平开始分居,一年半以后,她向法院提出了离婚诉讼。在法庭上,她唯一争的就是对九岁小女儿的抚养权,直到离婚协议达成,回到自己的售货小车里,她大哭了一场——她在哭自己的命运。从此,她一人肩起了这个三儿一女的五口之家,过起了独身生活,期间,她经历了无数磨难,租房搬家七次,经受了小儿子意外去世的哀痛……
她的生计好转了。她在孩子们资助他们的父亲时,悄悄放上一点钱(是怕他碍于自尊不肯接受)。到去年冬天,她又明朗地给了他五千元钱。她计划着:自己反正单身,待普林先她病在床上时,就把他接回来服侍他。当陈平的儿子问她:“百年以后你如果去世了……”陈平马上说:“我当然要和你父亲合在一起,因为最终我们大家都要在一起。”
然而,在陈平与普林分手的十八年里,普林已经相处过两个女人。而且最终与第三个女人结婚了。陈平却一直单身,而且决心走自己的“独木桥”。
是的,这就是陈慧明先生的长篇自传《人非草木》中主人公陈平的“婚姻大事”。
(二)
平常的婚姻,有过短暂的爱和幸福;不幸的婚姻,更多的心灵创伤——似乎只能这样说。离异也是自然而然的选择。
陈平怎样评价她的婚姻?
在相亲那天,她按课堂上的要求,背诵着白居易的《卖炭翁》。后来她说:“诗人白居易的千年文字曾在一天之内,圈点了我命运转折的全部过程!”我们会想,那里面有一句“系向牛头充炭值”,是不是就是陈平婚姻的原初动力呢?
新婚之夜,陈平带着感动,以钦敬的目光望着普林的脸,承诺了“一定要对婆婆孝顺”、“一定不把婆婆逼走再嫁”、“一定不让公公的墓地成了孤坟”!她说:“我读了九年书,书中不仅有颜如玉,更有孝如天!”因此,在与婆婆分辩事理时,新婚的陈平被丈夫连打了八个耳光后,她才会想:他也许真的是跟上鬼了……然后与丈夫抱头相泣。
经常的“恶打”使她想到死,也想到离婚,但她丢不下她的孩子。于是她把鲁迅《伤逝》中的一句话加了一个字:“人必生活着,不爱才有所附丽。”就是说,她早就开始了维持着一个不爱的婚姻。她在日记中写道:“棒击疮痂口,新伤倍旧伤。”
她也产生过强烈的厌恶以至报复感。“一次我被他打破脑袋晕死过去、被赤脚医生缝针的时候,曾对他说:普林你记着,你现在让我头疼,我以后让你心疼!”。当然,她没有报复,不可能有报复。
她终于认识到,离异是她惟一正确的选择。“我与普林之间好处与坏处的关系,就像铅笔与橡皮的关系,写了擦掉写了擦掉统统归零,而且后来渐渐地有了零后的负数”。
离异后,陈平认为:“我对普林的感情早就道义化了。”
在这二十多年的两人世界中,她始终以欣赏和赞美的口吻,记述着普林的骨气,他的很男子汉的面对挑战的微笑。她甚至想到:是的,普林是个硬汉子。他常讲的一句话是“打开我的骨头看茬子!”
她认为:婚姻是一次性筷子,第二次使用有许多的心理“恶阻”和生理不适。因此,她为自己的生命放稳了一个悖论的支架:一边不去想与普林复婚的选择,一边随时准备服侍普林。她不尝试再与任何人去走婚姻之路,百年之后还愿意与普林“埋在一起”。
(三)
我觉得:如何看待陈平的婚姻是一回事,如何看待陈平对这桩婚姻的态度是另一回事,而陈平对这桩婚姻态度意味着什么,更是一个深层次的需要探讨的问题。
不用说,陈平的婚姻是一场悲剧。而我以为,如果说,陈平悲剧的形成,与其说是政治的、经济的,毋宁说是文化的;如果说是社会的原因,毋宁说是自身的,是个性弱点的原因。这里有几个需引起注意的情节。
首先,离异后陈平给普林的五千元钱,是不是如作者所说“仅是道义上的”?
显然不是。可以算作她的一种同情,或者就是一种纯粹意义上的救助。但是,她为什么要给普林,而不是别人?要知道,有很多人比普林更需要那一笔钱;她怎么可能只对普林讲“道义”?他们是离异了的,有过恩恩怨怨的路人了。那么因为普林是孩子的爸爸么?这也讲不通,孩子们早就有了实力,根本不不需要陈平援手。
其次,为什么陈平一再计划着一旦普林病在床上,她要把他接回来,由她来服侍?
这近乎匪夷所思。两人其实没有了什么关系,而且男女间的这种服侍多有不便。那么维系这样一种服侍关系的是什么?只能是夫妻,不是法律意义上的,而是事实上的夫妻。陈平“接回来”的,不是一个普通的男性公民,而是孩子的父亲,曾经的丈夫,是事实上的“我的老汉”。我会想到:陈平独身十八年,虚位以待的,就是她离异了的普林——尽管不是为了复婚。那为什么?一种回归?一种“理性”的回归?从“劈开的圆木”到完整的圆满,似乎是人们潜意识中永远追求的目标。我一点也不否认这种行为。我所质疑的是这种行为的理性根源。
在陈平把“老汉”(丈夫的代名词)接回来的“计划”上,我以为,仍然反映着陈平潜意识中对普林的认可,对过去岁月的部分的认可和追念。更进一步说,陈平的潜意识中,始终没有离开普林。婚姻的破裂只是外在的形式。当然无庸讳言,也反映着她心地的善良。
第三,陈平毫不迟疑地回答儿子:百年之后,当然和你父亲埋在一起。为什么?
一个与普林祖坟没有任何关联了的女人,为什么计划着要埋到人家的祖坟?这既不合情,也不合理。然而,陈平,就这样做着一厢情愿的计划。显然,她惟一的理由是为了孩子们。其实,她仍然活在普林家族谱系的阴影中。没有这,她自己就会觉得没有皈依。甚至觉得死后会成为孤魂野鬼。哀其不幸么?怒其不争么?祥林嫂临终前还给土地庙捐了一条门槛,为的是让千人踩,万人迈。她是为了赎罪。而陈平呢?似乎是一种“皈依”的潜意识,是“从一而终”的传统观念,是一种依附的惯性在起作用吧?然而,陈平是现代知识女性啊!“篱笆墙的影子咋就这么长?!”她从来没有独立,或者她只是部分的独立,归根结底,她只是独身而已!离异以后的陈平并没有当然地成为有着健康的完整的独立人格的知识女性。
既然从法律上,从道义上,从伦理上,从感情上,她与普林都没有了任何关联,套用一句书中的话,即 “关关雎鸠已不在河之洲”,那么陈平个性悲剧的根源在哪里?在于几千年来的文化元素,浸染着她的灵魂。正是在这层意义上,她没有超越。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无法苛求陈平。因为无论是陈平,还是我们,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无论是普通农村妇女,还是都市的知识女性,都难以超拔自身的文化积淀以及那积淀形成的桎梏。因此,她表面上的、部分的强大、攻无不克,难以遮蔽她个性上的弱点。她的个性,不可能不被传统文化和观念扭曲和撕裂。因此,我以为,女性的独立,从来不只是政治经济上的独立和自主,重要的是在文化上,在人格上的独立,就会成为恒久的课题。
鲁迅曾有对悲剧本质的表述:“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里有两个要点:悲剧的对象是“人生有价值的东西”;再就是“毁灭给人看”。这便是悲剧的价值定性和悲剧的真实定性。什么是最有价值的?生命、人性美——悲剧的基础和悲剧深度的前提。鲁迅察觉到,那种“软刀子割头不觉死”的悲剧是最可怕的悲剧。他说:“中国人倘被别人用钢刀来割,是觉得痛的,还有法子想,倘是软刀子,那可真是‘割头不觉死’,一定要完。”鲁迅这里说的“软刀子”是指旧思想、旧文化。但是,他所讲的这个道理,却完全适用于那些死于“几乎无事的悲剧”者,他们被一种陈旧的文化观念浸染得走不出那个樊篱,“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因此我们对于陈平人性中的弱点,就有了彻骨的悲哀。我们不知道这样的悲剧还要上演到什么时候,但是我们已经知道,这悲剧的根源,则正是旧文化对人性的戕害。
我们否定的,是造成陈平悲剧个性的根源,并不是否定陈平这个人物形象。恰恰相反,作者叙述的这位真实可信的“这一个”,就是我们身旁活生生的生命存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给谁活着:只部分地给活给自己。她是自强不息的,甚至她可以说是成功的。然而,她越是自强不息,越是攻无不克,与她的个性悲剧的反差越是明显和令人警悚。人啊人!陈平是,你呢?我呢?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想起上世纪风行一时的电视剧《辘辘女人和井》的主题歌:
女人不是水呀,男人不是缸。命运不是那辘辘,把那井绳缠在自己身上……(2011.3)
(本文是对《人非草木》的评论。《人非草木》是内蒙作家陈慧明的长篇散文,远方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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