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高高的城楼，眺望着这片刚刚征服的疆土。目及最远之处，还可见冒着城池冒着轻烟，可见一路攻来，是多么的惨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地呼出来，偏头看看那一轮悬于头顶的满月，发着明亮的光，刚毅坚硬的脸颊上顿时显出一丝温柔。记忆里那双迷茫含泪的眼眸，像个烙印。初遇那夜的月也如现今这般明亮。
　　
　　背后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情不自禁地轻轻皱了下眉头。
　　“陛下，大军已安排妥当。还有些敌军的残部，该如何处置，请陛下示下。”
　　他转过身，温柔已不复存在，眼睛里一片冰冷，让人看了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们……”
　　不满属下的欲言又止，挑着剑眉问道：“如何？”
　　冷冽的声音如同寒冷的夜风扫过面颊，属下缩了下肩旁，回道：“他们誓死不肯归顺我朝。”
　　“那还要来问朕如何处置？”望着跪在面前谢罪的臣子，他挥了挥手，“不顺服的人，就该是这个下场。下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没有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这里。”
　　
　　片刻，又有脚步，他回头看着那个不知死活的人，唇角竟带着一丝笑意。
　　“你不要看着我笑，我浑身发毛。”
　　银铃一样甜脆的声音，一双灵动充满生气，又略带点邪气的大睛眼。明明是相似的脸孔，却拥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哎，本姑娘已经嫁人了，收起你色迷迷的眼神。”
　　“哈哈哈哈。”清冷中带着豪迈的低笑声，在城楼上回荡，“我很奇怪，这么粗鲁的女人，你怎么受得了。”
　　暗处走出一个面目俊秀，笑容云淡风轻的男子，没有回应，没有行礼，只是微微颌首，静静地站在大眼女子的身侧。
　　
　　风，吹得他发带凌乱，环佩叮当。沉默片刻，他问道：“他的病，现在如何？”
　　大眼女子没有说话，她身旁的男子，摇了摇头，“不容乐观。”
　　“是嘛。”他喃喃着转过身，不愿让人看到他眼底的悲伤。
　　
　　“你相信他吗？”大眼女子走到他身边，歪头端详着他的侧脸。
　　“那是自然。”宽袍袖下的双手，攥成了拳头。
　　“他托我带句话给你。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他黯淡的眸子瞬间一亮，就像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的那道光。那光，越来越亮，最终取代了寒夜的冷冽，带给大地无限的温暖。
　　那对夫妻何时离去的，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
　　他没有放弃。
　　他做的一切就是值得的。
　　
　　纱帐倒映着一双交缠的身影。偌大的龙床，被男人的狂野，折磨得吱吱作响。女人难耐的呻吟，让守候在外的宫娥面颊发烫。一个挺身，他释放了所有的热情，额头的汗，一滴一滴地落在身下白皙的背上。
　　他看都不看那个美丽的妃子一眼，起身下榻，随手拽了件袍子披上，沉声道：“进来伺候吧。”
　　
　　宫娥鱼贯而出，捧着冒着热气的水，温过的毛巾，新的衣袍，束带，金冠，开始为他着装。他背着手，走出那间充满欢愉气味的寝宫。
　　走在略显陌生的石子路，这是他曾经住过的地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都是他的气息。
　　他又想起了多年前初遇的那个夜。
　　
　　满月高悬于缀满繁星的夜空，烟花把黑夜照得如白昼一般。那时的他，没有君临天下，还是那个浪荡天下，云游四海的逍遥皇子。花灯映着一张张喜笑颜开的脸，回眸间，他看到一双迷茫的大眼睛，不安地四处张望，好似在寻找着什么。
　　白色的长袍，衬得他有点苍白的脸，愈发让人心生爱怜。他慌张地随着人流走着，大大的眼睛渐渐蒙上一次水雾，就在那水雾汇聚成河的霎那，一个黄衣姑娘拎着个鲤鱼花灯跳到他眼前。呵呵笑着擦掉他的泪，把另一盏胖娃花灯塞进他的手里，拉着他的手，离开。
　　远远看着那翩翩少年，破涕为笑的样子，他的心怦然一动。那一刻，他不想他离开他的视线。
　　
　　属下估错了他的意思，以为主子看上了那位黄衣姑娘。不久便查出，那姑娘是这个国家的小公主。另一位小公子，想必就是这个国家的秘密，那个本该在出生时，就命绝的羸弱皇子，却奇迹般挣扎着活了下来。那时候，他就觉得那个人，就是为他而活的。
　　
　　接下来，就是一个美丽的阴错阳差，他竟然代替她，嫁到他的后宫，成了他最宠爱的妻子。再次见到盛装的他，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在他面前，不过如此。真真切切把他抱在怀里的时候，他心中满溢着温暖。他不会告诉他，代嫁是他与他的孪生姐姐——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公主，做的交易。她要一个海阔天空的自在逍遥，送他一个能行走在阳光下的机会。
　　在他亲自去提亲的那个夜晚，鲁莽的小公主单枪匹马闯进他落脚的驿站，说出这惊天的大阴谋。大大的眼睛透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智慧，嘴角上扬着自信的弧度，用银铃般甜脆的声音对他说，我赌那年灯会上，你看他的眼神。
　　他笑了，久居深宫，争权夺利，尔虞我诈，多少年他都未曾如此发自内心的开心过。
　　
　　故事本该如此结局，但是偏偏事难尽如人意。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秘密终有被人识破的那天。嘴角噙着冷笑，看着邻国君主的密函。上面只有一行字：不知贵国臣下得知艳冠群芳的王后是个男人，会作何感想。
　　对方想要的东西，他很了解，无非就是几座城池，用不尽的黄金布匹，还有销魂蚀骨的美人……人的贪欲是无底黑洞，怎么都填不满。他答应过那个送他无上幸福的女子，让她最重要的弟弟，堂堂正正的走在阳光下，做回真正的自己。在这座皇城，他无法完全兑现许下的誓言。
　　加之，他最近身子愈发的虚弱，碍于种种原因，他无法为他广招名医。他知道，离开，对他是最好的选择。在痛下决心的时刻，他问着枕在他怀中的他，你还记得我们的誓言吗？有一天，我们要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
　　他还记得，他疲惫的双眼，顿时比天上的明月还要清亮。
　　他接着问，你相信我吗？
　　他点头，没有丝毫怀疑。
　　他再问，如果需要很长时间呢？
　　他说，我等你。
　　他知道，那个为他而生的小皇子，是这个世界上最懂他的人。
　　一个月后，诏告天下，王后病逝，举国奔丧。
　　一年后，借口邻国曾谋害其先祖，兴兵讨伐。一时间，干戈四起，战火蔓延。一路攻城掠池，杀尽不从之人，毫不心慈手软。直到把邻国的的姓氏从这个世界彻底消灭。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行的太监毕恭毕敬地说：“陛下，早朝的时间到了。”
　　又是一个无眠夜……
　　荒唐的欢爱，只是完成着传宗接代的任务。怎样的悱恻缠绵，也无法填补他空虚的内心。
　　他不在，整个世界都是那么的空旷。
　　心好痛，想他想得好痛，不过，还要忍耐，还没到时候……
　　
　　十年后，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他留下一封逊位的诏书，从此消失，在史书上留下一个悬而未解的千古之谜。
　　
　　同年，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太阳暖暖的照进一个院落。
　　白衣男子侧卧在躺椅上小憩。
　　一风尘仆仆的灰衣男子，一脸狂喜地向他走来，轻轻抚着他红润的脸颊，十指微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