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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师【文谈三月征文】

酸风射眸子
2011-03-29 15:13   收藏:2 回复:3 点击:2269

    赵老师
  ——我的老师系列
  
   我们村的小学叫初级小学,只四个年级。十几个村子设一个中心小学,离我们村三里路,那里除初级小学外,也有高级小学,就是设有五年级、六年级。到了一九五八年,一切都乱套了,我们村的初级小学也有了五、六年级。学生没经过升入高小的考试,直接升入五年级。学生基础相对于中心小学就差很多。老师跟学生一样,不如中心小学的正规,属于“杂凑儿”。给我们代课的最好的老师,是因病休学的初中生。有时生产队的会计也来应急当老师,一位马老师就是。他教我们数学,讲着讲着,就到“珠算课”去了,他算盘打得好。我们就这样凑合到了五年级。
   学生年龄相差也大。我最小,十二岁,最大的是韩老师带来的他们村的两位同学,十八九岁了。不知是怎么回事,不属于一个公社的邻村也来了十几名同学,基础多不好,还有个脑瘫的残疾人,年龄也都偏大。这四十多人,老师在时还好些。老师不在,即使是上课时间,也可以吵翻了天。大些的同学常开这样的玩笑:那个年龄最大的同学老捂着一顶全是汗渍的破帽子,有的同学“嗖”地给摘下来,戴在一位女同学头上。那位女同学有十五六岁,长得很秀气。她脸红着把那顶帽子一甩手扔出去了。兴许那帽子经年不洗,有点分量,一下扔到房梁上去了。在哄笑中人们取那顶帽子。我的前桌则在课桌上拿大顶,他可以稳稳地倒立在课桌上十几分钟。于是我们争相效仿,在教室外面练倒立贴墙,墙根儿有一个被我们的脑袋顶出来的窝窝儿。后来,我就看闲书。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敌后武工队》(那时叫《保定外围神八路》)就是上课时看的。老师都是临时的,都不深管。
  
   六年级上学期,来了一个正式的老师。是位女老师,黑灰色的国字脸,细细的向高挑起的眉毛下面是一双细长的经常眯缝着的眼。身材高高大大,走路一摇一摆,两条大辫子也甩来甩去。她来那天,可能校长给她接风了。下午我去得早,见她“哈哈”大笑着,从厨房跑出来,脸是紫棠色,手里攥着个酒瓶子,里边还有少半瓶酒。校长扒着门框跟她嚷着什么。我想,这个女老师差不多是个酒鬼呢。其实,她也是个烟鬼:自卷“锥子棒儿”也比别人大一号。
   上第一节课,她往讲桌后那么一站,眉毛扬着,眼光轻蔑地扫射着我们,许久不出声。然后一回身,在黑板上写了“赵金华”三个大字。字丑,像她这人似的,飞胳膊尥腿。“我叫赵金华!”声音粗哑又干厉。说完侧身,用粉笔在她的名字下面划了条线。她用足了力道,粉笔折成三截。“听说你们是个乱班。正对我的撇子儿(胃口),我就爱调理乱班,尤其喜欢跟‘刺儿头’打交道。希望你们谁也别藏着掖着,本事都给我亮出来!”这堂课,没讲课,只训斥,全班同学都被唬得跟小鸡子似的。最后,她语气稍有和缓:“你们就要毕业考初中了。都给我集中精力把学习整上去。咱们临阵磨枪——不亮也光!”她把这歇后语说差了,应当是“不快也光”。当然爱给老师提意见的我,早被她震住了,只剩下这小小的腹诽。而且这句歇后语,她经常说起,每次我都觉得“唉,又错了。”但没有了给她纠正的愿望。
   我们的班风变化得出奇地快。从课堂纪律到作业完成,连坐姿站姿都一改过去的斜腰拉胯。当然我成了她最为得力的干将。时间长了,觉得她一点也不厉害,甚至让人依恋。
   六年级下学期,不知哪儿来了一道令儿:我们六年级这个班,迁到中心小学。那里六年级有一个班,学生是全公社各村初级小学毕业考到那里的,当然要比我们学习好。老师姓郑,是抓毕业班的能手。板书漂亮,全班学生的字都随了她了。他们是“六甲班”,我们这“杂凑儿”,自然是“六乙班”。可以感觉到,他们从老师到学生都是瞧不起我们的。赵老师把我叫到宿舍,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得拚一下。”我点头。这种竞争的心理迅速传遍全班,使我们杂凑的六乙班空前团结,士气高涨。到中心小学的第一次考试,我们班虽整体上不如六甲班,但我们几个尖子生的成绩,与他们的尖子生并驾齐驱,我的语文全年级第一,他们班班长数学第一。赵老师非常兴奋,似乎走路摇摆的幅度更大了。那以后,我们整体提速较快,小学校长在全校大会上点名表扬了我们班。赵老师抓得也更紧了。晚上,我们跑三里路回家吃点饭,再返回学校,每人预备一盏小油灯,在教室里复习,赵老师一直陪着我们,到九点多,我们才回家。
   就要出发到县重点中学——车轴山中学考初中了。这天,赵老师把我们五名比较优秀的同学叫到她的宿舍。她很温情,给我们每人倒了碗水,慢慢地说:“你们五个是老师最放心的,考上车轴山中学不在话下。老师这一年来,在你们身上花的心血,你们是知道的。明天你们就出发了。老师不能陪你们去,学校有带队的老师。你们都给我精精神神地拿个录取通知书回来。”说这话时,我看她眼角有了眼花。我低下头,嗓子有点堵。哽咽着说:“老师你放心,,我们不会给老师丢脸。”同学们都纷纷表态。赵老师声音颤抖着说:“老师怎么会不相信你们,老师相信你们的。你们去吧。林孟秦你站一下。”老师情绪稳定下来,嘱咐我带好全班,千万别出什么意外,特别要注意伤啊病的。临走,赵老师拍着我的肩膀:“老师就看你的啦!”我点点头,心里有点悲戚,更多的是神圣的沉重。
   当天晚上,我领着全班同学住进十几里外的车轴山中学校,明天就考试了。
  然而,一切都颠倒了!
   进入考场,我不知怎么的就慌了。语文是我的强项,可是我竟然失去了判断能力。一道十二分的默写《农家》诗的题,我愣是写了《悯农二首》。命题作文,文题两个自选:《记一次有意义的劳动》和《学习刘文学》。复习时,年级曾印发过一篇范文,就是《记一次有意义的劳动》,那是以一个同学作文为主,吸收了几个同学作文中的精华修改成的。可是,我却选择了议论文《学习刘文学》,就是那个少年英雄。至于数学就更不要说了。我不知道怎样走出的教室,怎样回的家。
   《农家》,作者颜仁郁。“夜半呼儿趁晓耕,羸牛无力渐艰行。时人不识农家苦,将谓田中谷自生。”这首诗一下子楔进了我的记忆深处,再也抹不掉了。
   我们班有八名同学考入车轴山中学和一个外县重点中学,比六甲班少四五名。有近三十名同学考入其它普通中学。
   我,名落孙山。
   此前我只是开玩笑地填了第二志愿:一个大山里的中学,而那里从不在我们平原招生。我掐断了自己的后路,因为我的眼里,只有车轴山。
  同学们的录取通知书都到了,我知道,我的上学梦从此破灭。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为沉重的打击,我甚至把它看作我人生中最让我心灵滴血的耻辱柱。我一个月没有走出我家的院子。也是从那时开始,自卑,就像灰色的影子,亦步亦趋地追随着我的灵魂。
   一个月后,听说有个半农半学的农中招考,我带着自暴自弃的心情参考。此处考题我不记得了。但它的难度远超过车轴山中学。然而,我以总分第一名被录取。这个几乎天天下地劳动的只“农”不“中”的中学,一年后也解散了,我就当上了真正的农民。这一年,我十四岁。
   我无颜去见赵老师。但是,我越是苦闷,越是想去见赵老师。
   那天,在中心小学附近劳动,我偷偷地溜到学校。正上课,校园很清静。到了办公室,隔着竹帘,只见教导主任周老师埋头读着什么。我轻轻地喊了声“报告”,周老师头也不抬地“进来。”我叫了声“周老师”,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哦,林孟秦亚!有什么事?你不是在车轴山中学么?”我红着脸含糊了一句,就问赵老师在不。周老师说,她调走啦。回她们村教学啦。
   我怏怏离开了这个中心小学,从此没有再踏进她半步。
  
   一九七四年底,我们县文化馆正组织一场全县的文艺调演。那是汇演完了搞的调演,都是优秀节目和几个全县最好的文艺宣传队。虽然我的工作主要是创作,但这样大型的活动,文化馆就得全力以赴。演出开始前,我和几个同事台前台后地忙碌。演出开始,我就轻松了,坐在后台帮着督场。演出结束后,正收拾间,听有人叫我。抬头见一男一女站在我面前。
  “赵老师!”我手足无措。
   赵老师旁边站着的,是她的爱人,商业局的干部。她还在老家教学。
   赵老师头发花白了,叼着大烟卷子,嘻嘻哈哈地跟我说:“给我弄几张票,前几排的!”我不停地点着头,忽然想起来,伸手从兜里掏出了一叠入场劵递给她。那时是一票难求的。又说了些什么,不记得了。反正没提考中学的事。
   从那以后没见到赵老师。
   赵老师在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时遇难了,是一年后听说的。
   我有许多亲友在大地震中走了,赵老师的遇难我也没有惊奇,何况是以后听说。但我心里却有点小小的庆幸:我到底见了赵老师一面。而且让她看了几天全县最好的文艺节目,其中有两个节目是我创作的呢。
  
原创[文.浮生杂记]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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