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美石-个人文章】
一只流浪的猫
□ 美石
2011-04-17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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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晚宴在北五环一家潮州菜馆。酒过半巡,多数的脸就金灿灿了。直到夜色如水,灯火凋零,同学们才纷纷起立,围成一个堡垒,齐声吼:“干杯!”
街上虽然寂寥,却起了风,树梢发出啾啾的呼啸。霍起先是快走,之后就被一堆狼奔豕突的梧桐叶子带着跑起来,跑出不到一百米,雨就似万弩齐发,瞬间就把街上的人扫光了。
霍起逃入一处空阔的废弃的楼宇,几天前还是个堂皇热闹的酒店,因为要修奥运支线,不得不拆掉了。捱了半个时辰,眼见水帘愈织愈密,声音愈来愈澎湃,开始动了烦躁,转了几转,伸出脚向废墟里探去,一块砖头儿,一条钢筋,一堆碎玻璃……突然触到一个毛绒绒,异常松软的东西,同时传来一声细弱的,充满哀愁的呻吟。他急忙缩脚,半蹲了下去。借助微弱的光,见一团东西轻轻移动,两珠宝石样的蓝绿之光,忽闪忽闪。
原来是一只猫。
霍起的心涌起一股暖意,抱起她的一瞬,心忽然一颤。微茫的光线里,她在瑟瑟发抖,眼睛像哀怨的渔火,一明一灭。她有气无力的叫,听起来像轻轻的呼唤。
他摸索着坐在一块大理石板上,开始静静地看着瀑布一样的雨帘,听着天籁的訇鸣,感觉到怀里渐渐传出微弱的噜噜声,那像冰块一样湿漉漉的身子也渐渐温热了。
雨终于止了,街上阒无一人,漫流的积水反射着蛇状彩光。
霍起抱着这只猫,在清寂如梦的感觉里跑回学院。值班的女生抱着杂志,正歪在椅子里瞌睡。他蹑手蹑脚,像一个幽灵,从她身边飘过……
二
霍起给她起了个名:无邪。
无邪身材姣瘦,白里透青。她的眼睛一会儿翠绿,一会儿碧蓝,闪着迷人的光彩。她左前脚断掉了,是个残疾。右后腿染着血迹,有一道伤口,像是利器砍的。
霍起怕伤口感染,再一次出门,找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药店,买了碘酒、白药和纱布,回来已零点了。包扎后,又从抽屉中拿出一截香肠喂她。无邪低下头用力吞咽,噎得眼睛圆睁,却流下了欢快的泪水。
霍起再用一条热毛巾给她擦了一遍身子,才打着哈欠,冲了个热水澡,躺下睡了。无邪就蜷在他腿窝处睡下,腹部缓慢起伏,喉咙里发出沉醉的噜噜声。
霍起在夜里醒了一次,见无邪依然紧偎着他的腿弯沉睡,就努力保持这个弧形,他倾听着来自这个弱小生命体内的声音,感觉比一个人睡多了一层美妙、温暖。
霍起睁开眼时,见两颗碧绿的眸子,正凝视着自己。
见他醒了,无邪露出愉快的情绪,摇动着尾巴,开始在床上跳跃。似乎腿已经不疼了。霍起感到惊喜,起身开了窗子,清新的空气瞬间扑入,让人神清气爽。雨后的院落,树木滋润,发出油亮的光芒。鸟声脆得像裂瓷,一声声让人想大叫。霍起拿起枕边的书,又看了看依旧跳跃的无邪,不知作何选择。他打开电视,依然是汶川的报道。无邪也盯着电视,不时回头,观察面色凝重的霍起。
霍起发现了两个未接电话,是孔雀的。昨晚竟没听见,回拨了一下,却是关机。就穿好衣服去吃早饭。
回来的时候,碰见一身短白网球衫打扮的刘亭,向他招手,“今天这么早?”
“与时俱进了!”他笑。生怕聊上,又说:“一会儿见。”
无邪正在公寓里等,像个思归的恋人,热切扑向他。霍起放下偷拿的香肠和面包,去找笔记和书。无邪开始狼吞虎咽,偶尔抬起头,摇头尾巴,闪动盈盈的笑意。等她吃饱了,霍起抱她坐下,揪着她小腿说道:“小家伙,听我说,白天有人打扫房间,你得在外面,晚上再回来,好么?”
无邪默默舔了一下霍起的手指,喵了一声。霍起不再犹豫,把她塞进书包,快速走出了公寓……
三
楼后有一个花园,一座两米高的太湖石假山隐在葡萄架下。霍起钻进一个隐蔽的洞穴,在满是枝叶的草坪下放出无邪,转身要走。
惊恐的无邪却揪住了他的裤角,不让他走掉。他的哀鸣听起来让人心疼。这使霍起很头疼。“乖,我会接你!”他低声吼着,把她的爪子拿开。他没法让她明白,他听到无邪跟着他的脚步声,忽远忽近,在后面如影随行……
对无邪来说,是不能放弃这个男人的。他的创伤已一瞬间融化在这个男人怜惜的眼神,温暖的腿弯和宽厚的胸膛里。
她来自一个满是树木和泥土的地方。男主人在一天清晨,砸断了她的前腿,把她扔进一个装满猫的大铁笼子里。为此,主人得到了几张钞票。
她虽然已无力逃走,但头仍被蒙上黑布,感觉被扔上一辆卡车,与许多猫在一道被拉走,经过漫长的旅途,最后抵达了一个充满各种香味儿的地方,被锁进一个巨大的铁笼子。虽然行动没有自由,却每日有剩鱼冷肉吃。但是几天后,她发现了一个恐怖的事实,每天同伴都在减少!不只同伴,连旁边竹编笼子的蛇也同时在减少。一个弯瘦的小胡子,每天都来到她们身边,盯着她们看,然后哗啦一下启开一个缝,张开鹰一样的爪子,扼住最胖的一个,然后转出后院。一分钟后,同伴传出一声哀鸣,被剥了皮,成了“龙虎斗”的一半儿。
她开始拒绝饮食,一天天瘦下去。这让她总是幸免于难。小胡子盯着她,会骂,还经常顺手搡她一下。后来,她几乎瘦成了一条草绳子,看起来就要死了。一天夜里,她忽然来了精神,喝了点水,听四下里万籁无声,然后蹑手蹑脚找到一个较宽的缝隙,用力收缩肋骨,吱地钻了出去,逃走了。
无邪用周密的计划远离了死亡,获得了自由。但是,又成了一只没有家,无生觅食的流浪的猫。只有终日徘徊在街头、垃圾站和废墟里度日。她也曾遇到过好心人,扔给她一半面包,一片巧克力,或吃剩的饭菜。也遇到过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一天遇到一个慈祥的女人,试图把她带回家。却被一个男子阻止。男的说:“你没见她是个残疾?病歪歪的,指不定有啥病呢?”女子犹豫了片刻,最后放下她,从打包盒里丢出一块鱼肉,叹息着走了。
对无邪来说,最大的难题是饿,有时饿得发昏。这时,她多半会潜入邻近的饭店,在桌角灶边,捡残羹冷炙吃。好几次,被老板或厨子抓住,差点打死。
她永远不会忘记一个刻骨铭心的冬夜。那天下了暴风雪,她冷极了,就瑟缩着潜入一间四合院,想找个暖和点的地方睡一觉。里面有微弱的光,可听到嘻骂的声音,还有一阵阵机器的转动声。她在一个暖器管边趴下,刚闭上眼,不料听到一声惊呼,身子突然被扯到半空,然后灯光大亮。
她的尾巴被一只强劲的手拎起,地面出现了六只脚。她弯起头,看清是三个刺青的少年,围着她冷漠地看。拎他的小子染着黄发,挂着鼻环,他用空洞无物的眼盯着她,猛吸了口烟,吹了吹红亮的烟头,把烟头对准她的肚子,用力戳去。她疼得毛发倒竖,大声惨叫。
“还是个母的,太脏了!”
“给她洗洗。”
她隐约听到另一个声音在笑。
她的头在地上晃,有些眩晕。一分钟后,她扑通一下,掉进一个黑洞,像一个有半截水的井,四周又闷又潮,还充斥着刺鼻的药味儿。这时嘭的一下,洞口被一个圆盖盖死。然后轰的一声,脚下的圆盘飞速旋转起来,愈转愈快。冰冷的水流顷刻把她裹入,带着药味儿的水呛进她的咽喉,令她的喊叫更加凄厉。
水流咆哮,机器轰鸣,黑暗无边,无邪感觉到末日来临了。她疯狂地伸展身体,把一只前腿搭在洞壁上,指甲划出了血,可脚下的盘子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大力旋转,令她无法保持平衡。她咬紧牙,一股濒死的恨,在体内弥漫。她拼死用力,一次次撞在顶盖上,一次次被旋涡吞没,不久,失去了知觉。
三个刺青少年听着她的哀嚎,弯着腰,你推我搡,痛快淋漓的地笑,甚至笑得坐在地上,笑出了眼泪。直到这个恐怖的容器不再发出声音,他们才打开盖子,把浑身裹满洗衣粉泡沫的无邪拎出来,然后,从窗口扔了出去。
外面是一片灌木,无邪被划掉许多毛,并没有摔死。但她的意识还停留在刚才的恐惧里,被轰轰的转动和无边的黑暗死死箍住。她如此恐惧闷黑的世界、旋转的冷水,还有大笑。她也害怕自己的脏,这意味着会再次被人扔进洗衣机。此后,当她发觉身上变脏,就会去河边,广场喷水池,或在雨天在水里洗净。冬天,她也会在雪地上打滚,让身上一尘不染。但是厄运还是一个接一个降临,早上,超市老板娘向她奋力掷出一块碎玻璃,划开了她的小腿,她逃到了废墟,赶上百年不遇的暴雨,却意外遇到了霍起,这一夜,她流下了幸福的泪水,睡得格外深沉、香甜……
无邪伏在霍起课堂门外的草坪上,注视着里面进进出出的人,她渴望那个男人快点出现,她要永远伏在他温暖的目光里。
四
同情的一端真的系着弱小吗?也许。
当弱小变得强大,同情就消失了。另外,同情像蔓草,会滋长、生出须根,会侵夺土壤中的营养,让种植的秧苗枯死。
准确说,无邪的依恋之须,是侵夺了霍起对孔雀的爱。
你看,霍起上课时不免走神儿,有时会偷偷出来看看她在不在(每一次都如他所料,无邪静静地卧在阳光的草地上等着,向他摇尾,表情欢愉),午餐时,鱼开始引起霍起的兴趣,如果有的话,他会用塑料袋给无邪偷一条;吃完午饭,他会用书包藏着她回房间,跟她玩儿一会儿;到了晚上,原来每天要游泳两小时,现在时间缩减了一半。而平和的心态开始不安,为她的安全,为她的饮食,为她的睡眠,为她的快乐……
孔雀似乎被排除在焦距之外,愈来愈模糊了。虽然霍起没有意识,依然给孔雀打电话,不过表达方式由询问变成了叙述,有时还绘声绘色对无邪描写一番,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每当这时,无邪都会闪动着明亮的眼睛,半蹲着侧耳去听,时不时伸一下舌头刮一下鼻子,偶尔喵的一声叫,声音透着被冷落的哀怨。如果电话时间长了,无邪会叼住霍起的裤角,用力向外扯动,眼神布满凶光。
“行了,不跟你聊了,小乖乖又不干了。”
“小乖乖不干了,听起来蛮亲切的。”孔雀的语气含着不快,“你不会把它送人吗?”
“送人?那怎么行?”
“只是建议。怕影响你身体,你还要学习呢,对吧?”
“那可是两码事!”霍起语气很坚定。
“我挂了,你跟你的小乖乖玩吧。”孔雀在“你的”二字上加重语气。
这样的对白不只一次。后来,每当霍起一提起无邪,孔雀就横插一句“我还要背课,没时间听你的小乖乖,的故事。”除了在“你的”,还要在“的故事”上加重语气。
与无邪这样同床共眠、嬉戏相亲,不觉一个月过去了。一切乐得其所。可好景不长,一个闷热的晚上,无邪突然做了一件莫名其妙的蠢事,把自己给暴露了。
五
事件还因为汶川的地震。
这天的饭局是刘亭做东,霍起依然喝茶,一直没提酒。刘亭喝多后,就一个劲儿用玉指戳霍起的腋窝,让他提酒。霍起捱不过,就端了茶杯咳了一声,站起身说:“大家听好了,我的话可能有些扫兴,汶川正在受难,我们却在喝酒,不,是在挥霍,这不协调。你们看,看这桌子上,没有动筷子的肉和菜,看看脚下,空空荡荡的酒瓶子!还有,洗手间呕吐后的池子!说心里话,其实不想说的,但我无法沉默下去,我必须说,我心疼啊!我是农民的儿子,从小是靠吃野菜长大的。我这样想,我们可不可以为国家省下点钱,少喝点酒,捐给灾区?……能不能呢?”
场面有些尴尬,大家面面相觑。
刘亭窜了起来,带头鼓掌,尖声道:“说的好!这是大家的心声嘛。我们班委早议过此事,对吧班长?”那边一个红头涨脸的人不住点头。她扬起手继续,“我们都是精英啊,怎能不心系灾区?对不对?就以我们中青班的名义,捐款,同意的请举手!”
大家不约而同互相对视,先后举手。
“好,搞个仪式!不知谁补充。”
“从霍助理开始捐,我们跟着!”传来一阵莫名其妙的笑声。
饭局这样草草结束。霍起走到太湖石边,轻声呼唤:“小乖乖,我回来晚了。”无邪兴奋地扭动腰肢,扑进他的怀里,眼里竟闪出晶莹的泪光。
冲了个澡后,霍起打开电视,不断用控制器切换频道。广告,广告,还是广告。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动物世界,是金枪鱼的画面,雨梭般的金枪鱼让他的大脑出现了停顿。
无邪看了一会儿金枪鱼,又回到床上乱蹦。一会儿搂一下他的胳膊,一会停下来盯着他的脸看,最后还蹦到他眼前,像是逗他开心,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
霍起还在为刚才的鲁莽自责,把她掀到一边。她以为在逗趣,又奔过来挠他的手指。霍起用力砸了她头一下,下手很重,无邪呻吟了一声,惊恐地蜷在了角落,不动了。
隔了片刻,霍起回过头看,见无邪正用疑惑和恐惧的目光望着自己。与此同时,他忽然发现无邪胖了,倒像一个少妇。这让他有些欣喜,不觉伸出手想摸摸无邪的头,她却一歪,躲在一边,然后退后,弓身而起,嘭地跳到地上,警惕地观察他。
一阵门铃响。
霍起竖起食指,向无邪嘘了一声,示意她钻到床下。
无邪并不情愿,但在霍起咬牙皱眉瞪眼下,不得已爬入床下。
来的是刘亭,微醉的样子,更显风姿绰约。
“慰问一下弟弟,情绪怎样?”她几乎是掉进沙发,翘起一条长腿,丝裙倏地向下滑去。
“我还好,不胜惶恐。”
“你会惶恐?很有胆量的嘛!”她笑,“陪我去打沙弧球?怎样?”她的颊上出现一个酒涡,蓝色眼线闪着媚惑。
“不怕刘姐笑话,凡球类都不会。”
“成心?......跟球过不去?受过刺激?……你不是还想着捐款吧?”
“今晚的事抱歉。”
“就算一点补偿,走啊。”刘亭不容置疑地站起,丝裙落幕。
这有点像命令,霍起有点无奈,“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这才像个男人!哈哈……唉哟!”这时她突然哀嚎了一声,身子骤然向下弯去,浑身痉挛。
霍起向下一望,见无邪不知什么时候钻出来,正弓着身子,牙上沾着鲜血,目露凶光看着刘亭。刘亭小腿已经被咬开两个血口,几道爪痕正由白转红,显出血迹。
霍起正要抬脚踢开无邪,不料刘亭被血吓昏,嗷地一声,向后倾倒,直挺挺躺进霍起怀里……
六
这当属意外。
这事在第二天成了学院的新闻,头条的,没错。这要归功于刘亭出色的演绎。她为了两个牙印儿住了一周的院,来了足有一火车的人探病,让一夜成名。可她还不知足,非要添枝加叶,好像不把被咬事件搞成重大绯闻就不会罢休似的。她绘声色绘的描述一遍比一遍荒诞。到后来,她竟可以描述无邪如何潜伏、窃听、嫉妒到恼羞成怒的心理变化!并且她认定此次事故纯粹源于嫉妒。
“你她嫉妒什么?还不是我高跟鞋上那截小腿!”
“为怎么说?”有人问。
“你们看,我的小腿线条多美!静脉一根也看不见,肌肉很紧的!我每天要用奶浴的!如果有世界小腿选美大赛就好了!”
刘亭这样不停赞美自己的腿时,霍起会这样想:无邪居然能在没有静脉的腿上找到静脉,并一咬命中,也真不容易。
一周后,也就是刘亭出院这天,霍起做出了三个决定:一,把无邪的家永久搬到石洞;二,与刘亭彻底划清界限;三,自己掏钱为无邪购买吃的。
这其实是不得已。
公寓领导和学院领导找霍起谈了话,说他涉嫌窝藏和偷窃,已超出了道德范畴。霍起因此还对舆论有了新理解,那就是即便大家都认为这个舆论是假的,也会有效。还有,刘亭在霍起的住所被咬,这本身就是舆论,至于被咬,好像只是舆论的副产品而已。
尽管与刘亭划清界限于事无补,但至少又形成一个新的舆论:霍起吸取了教训,因猫咬事件改邪归正了。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
确切说,三个决定只有第三条得以兑现。把无邪永远安在太湖石洞非常困难,因为她非常不满,无法接受。另外与刘亭划清界限是单方面的,霍起只能做到不主动与她说话,不与她同行,不与她同桌吃饭。刘亭还是会主动接近霍起,与他谈起无邪,她居然肯定地认为通过猫咬事件,已经与霍起建立了一种比友谊更亲切的关系。霍起为此烦恼异常,他唯一的想法,就是盼着快点结业,然后把无邪抱回家,真正远离那个讨厌的女人。可没等到这一天的到来,又出了一件事,完全改变了霍起的决定。
还是无邪,她惹了大祸。
七
白天,无邪并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因为这已成习惯。早上吃了东西,她总是尾随霍起去不同的教学楼,然后在教室对面的草坪挑选一个地方,溜溜达达,弄花追蝶,自娱自乐,等着他下课。午饭吃后,在就在霍起公寓前的葡萄架下睡觉。约莫快到下午课了,就蹲在门前一个石台子上等霍起出来。然后,重复上早上的动作。在霍起去吃晚饭时,她会乖乖回到太湖石洞里等。但现在出现了麻烦。霍起只能在晚上与她在花园里玩一个小时,然后与她分手,并示意她在此睡觉,不允许跟他进公寓。
开始的时候,无邪采取的措施是向公寓里冲,但大厅里的服务生会阻止她,用拖布杆威胁她。在她撞了几次玻璃,挨了几次棍击后,不再硬来。她会在霍起撇下她的那一刻不断哀叫,露出凄楚无助的表情。这令霍起的心一阵阵发紧。他的脚步开始艰难,忍着回头的愿望,心里不断默念,十天,就十天了,无邪,我们快解放了。他心里这样默念,然后决然消失在电梯里。
无邪听不懂霍起絮絮叨叨的话和乱七八糟的手势,只是对这个变化产生了愈来愈坏的情绪。她食量减少,日渐消瘦下去,像刚刚见到她那时的可怜样了。
漫长的培训终于接近尾声,又一轮喝酒的高潮袭来。
事情就是这样,往往坏在心乱的时刻。
这天结业典礼一结束,大家都来到学院广场合影。开始是与领导的,后来是仨一伙两一串的,然后就是双人的。刘亭这天格外妩媚动人,成了明星。大家都争着说跟美女来一张。霍起却躲得远远的。照着照着就有人起哄,说霍起这小子一定是吃醋了。刘亭就大方地喊他过去。霍起心里不悦,却不好发作。只好慢吞吞走到刘亭身边,这时摄影师说怎么像要离啊?大家哄地笑起来,弄得霍起有些尴尬。刘亭弯着腰笑,指着摄影师说你缺德吧你,然后搂住霍起的胳膊,歪了下头,作了一个妩媚少女颔首之姿。这时听有人喊:“先别照先别照,缺点儿什么。喂,你看,小醋坛子来了!”
大家不约回头,却见一个黄白色的影子风驰电掣向刘亭扑去。大家正发呆,班主任叶风突然劈叉张手,来个英雄救美。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啊的一声嚎叫,叶风与身后的霍起和刘亭一齐跌倒,飞来之物也箍在脸上,四爪齐蹬。
霍起看清了,这被称为小醋坛子的就是他的小乖乖,无邪。
无邪遭到了围攻,好不容易被霍起救起。叶风被急送医院,经过抢救,一只眼睛却再也看不见了……
就这样,在即将结业的前夕,无邪失去了霍起。
霍起拿到结业证书时,心情格外沉重。同学们先后离去。叶风与他道别时,还不住宽慰他,老弟,别往心里去了,这事不怪你,怪我自己。只是代价有点大,我是说,刘亭的小腿,和我的眼球相比……
霍起想起了拓展训练的营地,有了主意。
两天后一个晚上,霍起用一个黑布套罩住无邪的头,把她送到了昌平附近一个部队里。霍起在布套里留下一张字条:
拜托,别吃了她。另,谨请探亲女士小心!并非危言耸听,切记,切记!
八
飞机是一只大鸟,在夜里飞行。只用了一个半小时,就开始降落、滑行,直到戛然而止。
霍起手里的书叫《博弈论》,看着看着就后悔,有点像三国,教人用计谋,一点正心诚意没有。一想到这儿,霍起就觉得人心难测,甚至一只流浪的猫都跟人一样。他神经兮兮地摇头,有点发呆,心里泛起莫名的痛楚。无邪呀无邪,你为什么这样做?唉。
“到地方了,小伙子。”靠窗的红衣老太太忍不住催他。他才蓦地往起一耸,却又坐了下去,安全带还没解呢。
手机铃声此伏彼起,像倒下的多米诺骨牌,花楞花楞直响。人们已经鱼贯而出。已是晚11点10分了,霍起忽然来了困意,打着哈欠,捶着后腰,拉着箱子往外走。一路上都是灰色,灰色的落地窗,灰色的瓷砖,灰色的天棚,甚至灯光、广播里的声音,也是灰色的。霍起的心,也灰暗无光,像埋了一层土,上面还有冷风在吹。他慢吞吞走下扶梯,吊儿郎当的,像丢了魂似的。
这种灰色调在出站口有了变化。密匝匝的人在翘首,喊叫。人群像一片黑雾,忽然中间绽开了一朵百合。这令霍起眼睛一亮,再仔细一看,心忽然像照片由黑白转成了彩色,一阵惊喜。原来是孔雀。
霍起快步小跑,眼前的阴霾一扫而光。他没有想到孔雀来接他,本来说好她在爱巢做饭,等他。
牵手的一霎那,他想即刻拥抱她。但孔雀用另一只手示意他停止,并对他做了个怪脸儿。他只好作罢。
走向停车场的路上,霍起不时望望孔雀略显疲惫的、清瘦的脸,一边想重逢真好。他感到两脚霍霍生风,两腿的肌肉似乎毫不费力向前,向前。钢筋玻璃的螃蟹城在向后飞驰、瓦解、消逝。
孔雀也在望着他,不过用的是余光。其实不用余光,她也可以感觉得到。她沉浸在这目光里,像沉浸在金色的月光下,成了女王,她的心充满了骄傲,一切尽在不言中。她不想与他对视,生怕一旦对视,那目光就会像鸽子受了惊吓,一下子飞走,不再回来了。
启车,向城市的灯火里驶去。两人依旧没有说话。不过都笑意盈盈,脸上漾着光彩。二十分钟后,车停在了一片无人的工地,在废墟之侧,霍起不由吻了孔雀一下,孔雀也抱住他,眼里涌着晶莹之光。俩人这才对视,紧紧对视,谁也不眨眼,两分钟后,霍起两眼酸痛,闭了一下。
“哈哈你输了!”孔雀尖声叫,十分得意。
“想我了吗?”霍起再次启车。
“不想!”
孔雀扬起下巴。
一架飞机轰然凌空,向星光里消遁。
霍起向空中不经意一看,忽然看到了两个绿点,像猫的眼睛在眨。他吓了一跳,再一看时,却什么也没有,只有夜的深邃,像无边的黑云,向城市压来……
九
是夜,霍起做了个奇异的梦。
一洼浅绿的湖水,又薄又亮,清澈极了。水草向上伸着翠绿的指尖,向他说,来呀,下来呀。他蹲下身子,看见水底的鹅卵石、毛茸茸的青苔清晰呈现,仿佛一伸手就可触摸。这碧绿之中,他看见了两团逐渐缩小的绿,闪着琥珀一般的光。那光芒楚楚动人,令人怜爱。霍起堕入这绿的光芒中,开始飘浮。世界失去了声音,清凉的水裹住他的肌肤,他的衣衫不见了,穿着泳裤,带着护目镜,畅游在这浅绿的湖水里。
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在向他呼唤,来呀,你来呀。他循着这声音游去,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毛茸茸的,长着青苔的乱石,还有水草,从身旁滑过。
湖水渐渐广大,那声音悠远又微弱,在指引着他的方向。他游累了,却拼命向前,向纵深里奋力。依稀中又见两只绿色的眼睛,像磷火一般,在水底燃烧。突然,他被一阵巨大的吸力裹住,在旋风般的绿洞里深陷,并急速坠落。
绿洞渐开,洞口出现了一片尖刀竖立的森林。霍起的头正向那锋利的刀尖上坠去。血光四射。
尖刀变成利爪,剜入他的腹腔。他蓦地醒来,惊出一身冷汗。坐着喘息了一会儿,渐渐仰起头,目光与一女子相遇,是莫迪里阿尼笔下的让娜,正忧郁地望着他。
半垂的窗帘上,阳光明亮。绿叶在阳光里静静舒展。细嫩的石榴叶,涂了油的,被修剪成扫帚形的栀子树,温柔的花叶芋,都浸在剑气散开的金色的雾里,楚楚动人。
住宅紧邻一个重点高中,传来悠扬的钟声。霍起感到肚子在咕咕叫。去看床头的表时,发现了一张纸条,上写:
起,早餐在电磁炉上,别忘了吃药。
一瓶蜜炼川贝枇杷膏摆在闹表旁边,时间:上午10点。
厨房的案上摆着一杯现榨豆浆,还有余温。锅里有个帘子,排着一碗枸杞粥、一只煮鸡蛋、一块红薯、两只椭圆形的小馒头、一碟小咸菜。孔雀居然会做饭了,这让他感到惊讶。
饥饿不容他多想,很快消灭了一切食物。他把盘子碟子一古脑塞在洗碗池子里,用力打开窗帘,重新又欣赏了一遍这个爱巢。
这就是他家,属于自己的家。离家三月,更感家的温馨。墙壁有一点点淡粉,复合地板是淡淡的白桦灰,这种淡雅让房间大了许多,这给了霍起想象的空间。这里可以摆一个五针松盆景,他站在玄关处,看着西侧的角落琢磨。不,孔雀不喜欢松树的,还是弄一个水池,养些竹子,室不无竹啊。可是有些挡路了......还是在这儿,他转身向南,目光盯住客厅的左侧。一个鱼缸也行,大鱼缸,就养热带的鱼,红斑,食人都行,有水才有生气,为有源头活水来嘛。旁边再摆一株芭蕉。不,芭蕉要摆在阳台外,雨打芭蕉,下面摆一松花石的茶台才对。到了冬天再拖进屋里......
可是,北方能养好芭蕉吗?他摇头。
他继续转身,又面向了玄关的东侧,他突然看到了一束白光划过,两只碧绿的眼睛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他吓了一跳,不由下意识捂住自己的下体,那白花花的东西也忽然幻成人形,在模仿自己的动作弯下腰。
霍起吁了口气,摇着头笑了,原来是一面镜子……
十
“我总梦到无邪,她一定被当兵的吃了。”
十天后一个傍晚,霍起坐在肯德基店里,双手捏着汉堡,眼睛盯着窗外,显得忧心忡忡。
“猫肉也会有人吃?”
孔雀拈着薯条咬,有点漫不经心。
“有个菜名,叫龙虎肉,就是吃蛇和猫。”
“你应该去探探亲,果真是,也好哭两声,写个悼词什么的。”
“唉,算了,没用的,不如送到乡下了。”
“吃罢,少废话。一会儿我要回我妈那儿住。”
霍起张嘴要咬,又定格了,头凑近孔雀的脸,像贼似的看。
“你不会?……”
孔雀嘴在蠕动,小巧的唇凑到可乐杯上的弯管,滋滋地吸,小指轻轻理了理垂下的留海,并不做声。
“你生气了?为一只猫?真的?”
“你坏,少瞎猜了。”孔雀依然不动声色。
霍起不知说什么好,挠了挠头,把汉堡搁下,向后靠在椅子上,开始用纸巾擦手。
两人默不做声了一会儿,孔雀见霍起的纸巾都擦烂了,又递给他一张,霍起却不接,斜着眼与她对峙了片刻,突然笑了。
“你是骗我的?……一定是,我保证行不?保证从今往后,把这只叫无邪的猫,彻底忘掉,彻底忘掉!”他双手合十,眯着眼点头。
“一听就是骗人的,说谎才用肢体语言。”孔雀摇头。
“仪式,才像回事嘛。你看入党宣誓,要举右拳的。”
“那,你举右脚。”
“什么?”
“快点儿,不然我走了。”
霍起四下里看,见肯德基里人挺多,似乎都在看他。
孔雀叹了口气,“好吧,还有啊,你去单位住,我不想你一个人住家里,那是我的。”孔雀吃光了薯条,两手乍开,正找纸巾。
霍起感觉不妙,这不像玩笑。
“好。看着!你要说话算数。”他动了动屁股,假意把右腿抬起。不想孔雀小声叫停,“谁要穿鞋的,有病啊。要光脚的,把脚举过头顶。”
霍起哭笑不得,“你当真?我没那功夫呀。”
孔雀白了下眼,耸了下肩。
霍起脸色绯红,然后吸了口气,仿佛下了决心,再吐了口气,弯下腰,脱了鞋和袜子,把裤管卷起。
正要抬起脚时,孔雀却用不轻不重的声音道:穿上吧,走了……
十一
半月以后,天冷了下来,无邪也从霍起的语言里消失了,打乱的日子也平复了下来,日增惬意。家里添了一株五针松,又弄了一个大鱼缸和六只热带鱼,两人每晚都会兴奋地观赏一番,然后再怀着制造天才的念头云雨不止,浓情蜜笑不断。
这天,霍起正在开会,手机振动了,见是孔雀的电话,就出来接。却听到个男声,挺生硬的,问,你是这人的家属吧?霍起心里一动,问怎么了。他说你少罗嗦,赶快过来,在女广箭路与女户街交汇这儿,不等再问,就挂了。
霍起的第一感觉就是孔雀出事了,大脑里白白的一片,急跑出来启动公车,因为手一直颤抖,挂了好几次档才启动,也不管红灯绿灯,径向那个地点冲去。
地点在东郊,远远地见人车簇聚,半围在一辆侧翻的蓝色轿车和一棵老榆树边,不远处停着一辆救护车和两辆警车。
拨开人群的时候,霍起的腿开始颤抖。孔雀已躺在担架上,盖着白布单。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面无表情盯了他一眼,说你再看一眼吧。然后撤了一步。
霍起两腿颤抖,踩着满地的碎玻璃俯下身,手指颤动,揭开一角白单,露出孔雀一张脸,不料孔雀正面色苍白地盯着他,突然咧嘴一笑。
霍起不由呀的一声,跌在地上……
孔雀跃起身后,表情轻松,像一切都无所谓一样,只是嘟囔着要回家。围观者也惊呆了,仨一伙两一串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直履行完车险手续,车也被拖走了,霍起才和孔雀开车回家。袁医生和两名警察也勘完现场,满腹狐疑撤了。
“你是躺在那里装的,开玩笑吧?”一直到二人坐进车里,霍起才发问。
“你才跟我开玩笑。”孔雀的脸突然像冰雕,眼神充满了忧戚。霍起有些发怔,不再说话。
二人沉默着回到家,孔雀兴奋起来,不顾受伤的腿,蹦蹦跳跳四下里看,好像到了陌生的地方,但仍旧不回答霍起的提问。
上好药后,霍起盯着她叹气,“这周你跟小鲍老师串串课吧,一会儿打个电话。”
孔雀的眼神有些茫然。
“你不会忘了小鲍老师是谁吧?”
“怎么会?”孔雀嗫嚅着。
霍起拿起她的手机,拨通过了电话,递给她时,她却恐惧地摇头。霍起只好向那边说了情况。小鲍老师声音很有磁性,发了一通唏嘘,说没问题,改日来探望。霍起说了句谢谢,挂了。
午夜时分,霍起被一阵抚摸和如泣如诉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看,见孔雀在清白的月光里光着身子,拖着长发,弯着身子在他胸膛上吻着、抚摸着,忍不住翻起,捧起她的头去吻,却见她满脸泪水,身子不住悸动。霍起内心诧异,一边用手抹着泪花,一边唤着宝贝,安慰着,心中涌出不祥的感觉……
十二
警官叫王构,方脸像一张粗砂纸,坑坑洼洼的,叼着烟,一只眼不住眨着,手指在卷宗上不停敲着。
“老弟,你看看那儿,”他用手指文件柜顶上高高的一堆档案,“我们很忙,我当时跟你说过,不存在他杀,你老婆也回家了,还要怎样?”
“你们看孔雀起死回生了,就放弃了仔细的勘查和分析。”
“你像是投诉。”
“王警官,我这几天茶饭不思,这事挺严重,孔雀像变了个人,背后一定有隐情。”
“霍先生,那辆车没有动手脚,当时前后左右均无车辆、行人,当时没有电话打入,也许是你老婆看到了什么,产生了幻觉,才踩的急刹车,可以排除他杀。另外,袁医生是资深法医,他是按正常诊断、抢救程序,确认后才让盖上白布的。”
“我希望你们对取样作进一步分析。另外,还有一件,我最近经常收到陌生号码的短信,像有个幽灵跟着我,我做什么他都清楚。”
王构用指头取下烟卷,盯住他,“短信内容是敲诈,还是人身威胁?”
“都不是。前天我们与省总工会搞了个向汶川地震献爱心仪式,午饭时身边的栗处长敬了我几杯酒,我回敬后就收到一个短信,上写:不许再敬这个南瓜脸,不许笑!我再一看栗冰,果真脸像南瓜。”
王构眼神凝固了片刻,皱了皱眉,低下头开心似的笑了,又看了看表道:“老弟,挺有意思,有时间再聊吧。”
“再聊?!”霍起跟着站起身,有些不悦,“我在跟你闲聊吗?”
“你要我做什么?”
“我说过了,求你们进一步分析一下采样。还有,有个人在监视我,而且,加害孔雀的人也许是他,也许是他背后的主谋。”
“继续说。”
“他在暗处,他不断发出禁止我与人交往的指令。还有,孔雀在开车前一定被他们注射了什么可怕的药,才出了事,她原来是一个很善良的女人,现在不是。”
王构有点漫不经心,发动车后,冲霍起招了下手,“好吧,再聊。”一溜烟驶去了。
三天后,小鲍老师拎了一篮水果、一束鲜花来家探望。
孔雀见霍起接过礼物后,向这个小眼睛、白皮肤、走路一跳一跳的小女人耳语了几句,小女人又攀住霍起的左臂,表情夸张地打了阵哑语,然后就叫,“今天下雪了,外面的景色可真好呀!”
孔雀站在窗口,手插在牛仔裤里,无动于衷。
小鲍老师脱去外套,用手拢了下留海,趿了拖鞋快走到孔雀眼前,去拉她小臂,“快让我看看,哈哈,玉女是不是被吓破了胆了?”
“你出去。”
“什么?……”小鲍茫然回头,看了看霍起,又回头恢复了笑容,“真是的,不会真的不认识了吧?”
“你出去。我说了。”孔雀面无表情。
“孔雀!”霍起有些尴尬,“这是小鲍老师,你仔细看看。”
“好吧。就算是,但我不想见到她。”
“哈哈……”小鲍老师扭着身子,正要尖声大笑,不料孔雀向前一步,猛地用双手卡住她的脖子,咬紧牙关,两眼露出凶光,大吼:“你是聋子吗!?……”
小鲍老师突然窒息,脸上腾起一团火,双手拼命去扳孔雀的双手,却无法扳开。霍起奔过来,好不容易扳开那两只铁钳,小鲍老师踉跄退后,猛烈喘息,开始一俯一仰大声咳嗽。
孔雀被霍起架着两臂,底下冷不防伸出长腿,将小鲍老师踢倒在地。
“快走。”霍起箍住孔雀的腰喊。小鲍老师这才费力爬起,也不顾外套,夺门而出。霍起这才推了一把,抓起小鲍老师的外套,追了出去。
孔雀两眼发出绿光,胸脯剧烈起伏。她奔到窗口,向外观望。见小鲍老师已一瘸一拐走到街上,一边叫的士,一边不住回头,脸上淌着泪,神色悲戚。不到一分钟后,见霍起抓着衣服冲到她身边,用一只手搀住她。她却一下子推开他,霍起再一次去扶起,叫住了一辆车,然后从身上掏钱,未等掏出来,小鲍老师双手舞动,车突然启动,从霍起身边嗖的开跑了……
十三
“人的头部受到撞击后,受到强烈的刺激和惊吓,导致不同程度失忆和心理、行为异常,这种案例是很多的。”李医生胖胖的,坐着在那里,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
“这怎么办呢?”孔雀的母亲忧心忡忡。
“外出散散心,多陪陪她,慢慢会好的,感冒没什么大碍,情绪所致的。”
“她对我和她爸都很凶,只认霍起一个,霍起还要上班,工作又忙。”
“这没别的办法,最好让小霍请一段假,恢复需要时间的。”
旁边的孔雀用阴郁的眼神盯住李医生,一手拉着霍起的手,缄默不语。
“孩子,多看看书,善待朋友,没有朋友病会更重的。”李医生目光转向孔雀。
霍起用手推了推孔雀,孔雀却猛地起身,甩开他的手,风一样跑了出去。
霍起追到街上,好不容易扯住孔雀,说:“好了,以后不上医院了,这行了罢。”
孔雀这才转过身,蓦地露出顽皮的笑,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你等一下老妈,我去取车啊。”霍起用手指着地上,向她示意,孔雀使劲点头,长发像在跳舞。
车库在地下,空阔又昏暗,刚从外面进来,如盲人一样。霍起正摸索着,电话响了,是小鲍老师的。
“孔雀最近怎样?”
“不太好。还光着身子到处跑,感冒了。”
“什么?……听不太清楚。哦,你听着就行了,学校这边你放心,我会替她上课。还有,十一节发了点东西,我改日给你送去,在外边吧。”
“好,我改天约你。”
霍起走到深处,感觉身后有人,猛回头看,又没有。渐渐适应了里面,才找到车。车子启动的瞬间,无意间看见远远的一个柱子后面出现半个苍白的人脸,灯光一闪间倏地隐去了。
“谁?”霍起心突突跳,大声吼。
声音在空阔里回荡,像敲击生锈的古鼎,嗡声嗡气的。
并没有人回答。
霍起屏住呼吸,打开远灯,又扭开音响,确认了一下车窗锁,慢慢启动,到了那个柱子边,猛踩油门,飞驰而过……
孔雀并没在外面等,她尾随霍起进了车库,在后面窃听,约走了二十米,忽见身旁一个柱子间闪动一个鬼影,她站住了,盯了盯那个柱子,转了转眼珠,然后迅速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十四
“你是鲍老师什么人?”霍起在三天后的中午接起王构的电话,感到诧异,他正要去乐汇大厦见小鲍老师。
“王警官吗?我是霍起。”
“我知道你是霍起,我问你跟鲍老师什么关系?”
“她是孔雀的同事。为什么问这个?”
“不为什么,她最近的通话对象是你。你快来吧,她出事了。”
他突然一个急刹车,险些被后车撞上……
乐汇大厦门前灯光耀眼,停车场已拉起警戒线。
小鲍老师的尸体像一个介字,伏在一汪血迹里,紧身牛仔裤和桔色短上装之间露出一截腰,头已翻转,瘪了下去。
霍起站在王构的身边,目光呆滞地望着地下的惨状,感到额头流下一股冰水,手心也攥着湿水。
“从9楼观光阳台上掉下来的,证据显示是自杀。”
“不。这显然是谋杀!”霍起瞪大了眼睛。
“你有证据?”
“他在等我!怎么会自杀?”
“录一下口供吧。”
“你等一下。”霍起掏出手机,向一个号码拨过去,“她在哪儿?……你确认?……多久了?嗯,好吧。”
“你搞什么?”王构盯着他问。
“没什么,录口供吧。”
霍起电话的那端是一个男人,穿着黑衣,一直在树影深处向霍起的家张望。他只是确认了孔雀没有出门,却没有说他刚刚看见的一个惊人场面:
房间所有的灯都亮着,孔雀穿着灰丝短裙,像优雅的幼鹿,在鱼缸前跳来跳去。一直观赏了有半个小时,却突然把一条胳膊伸进鱼缸,用手揪住了一条鱼的尾巴拎出了水面,高高举起,仰头大笑,然后圆张了嘴,一口把鱼吞入。随即又迅速奔向窗口,死死盯向他隐身的位置,用力向窗外吐出一截鱼尾巴,转动眼珠,露出凶恶的表情。然后又神色轻松地走到门边,将一盏盏灯关掉,直到室内漆黑一片。
他在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点起一支烟,用手揉了揉太阳穴,长出了口气,突然想应该报告一下新情况,就掏出了手机,这时忽然感觉身后飘过一阵风,不觉回头去看,只见一道白光扑来,嗖地掠过他的鼻翼,他呀的一声,向后倒下,感到颈部一阵酥麻,就失去了知觉……
十五
霍起向一个熟悉的号码拨了无数次,却没有拨通。心里有了更深的不祥之感。一直到零点左右,霍起向王构告别,约好明天见面,才回到家。
孔雀依然在等他,兴奋地跃起,缠住他的脖子。
“你先躺着,我去冲个澡,不准偷看啊。”
孔雀听话地偎在床沿,看着霍起进了浴室,浴室的门砰地关上了。
霍起把浴室的门从里反锁,启开隐藏遍布房间的微型摄像机,心砰砰巨跳。
他播放出了一个极度惊人的场景:
孔雀幽灵一般走入浴室,轻轻一跃,上了洗手池,用手推开一块棚顶的扣板,从里摸出一副白绒绒的东西,在月光之下,铺在客厅的地上爱抚了一阵,而后人忽然倒在床上,像死了一样。而那个白物气吹似的活了,在地上走动,发出叹息和嘶叫,然后启开门溜了出去。
他定格了那个白物,不由张大了嘴巴,她正是无邪……
许久,无邪一脸血迹归来,气息顿失,床上的孔雀又活了过来。她为那副皮毛洗净了血迹,重新送入棚顶的夹层,再冲了个热水浴,走出了浴室……
十六
清晨时分,孔雀醒来,发现霍起已经走了,床头留了一张字条:
把这两种药吃了吧,你的病就会好了。永远爱你的起。
王构和袁医生开车到了孔雀上次出事地点,见霍起正神色哀伤地坐在一截木头上。
“你雇了私家侦探?”王构问霍起。
“没办法。我从接到莫名其妙的短信开始,就对孔雀产生了怀疑,昨晚他说孔雀在家,可以排除杀害小鲍老师的嫌疑。”
“这不可思议。”王构叉着腰,一口一口吸烟,四下里望。
“其实,我靠的是直觉,但跟你们的血液分析不谋而合。”霍起喃喃地说。
袁医生道:“从技术上说,可靠性没有问题,我们有标准库,虽然碎玻璃上的血迹量十分微小,但可以确定是猫的血迹,另外,有几根含有根部的细毛,可以佐证。”
“我们拼接了一下,这块玻璃在左前侧车窗,你看,这里有一颗树。”王构向前一指。
这是路左侧的一棵老榆树,上部几乎弯到右边的树干上。
“这只猫,”
“她叫无邪。”王构未等说完,霍起插了一句。
“我看是有邪。”王构把烟蒂丢在地上,用力踩灭,“她一定是伏在这颗树上,扑向车窗的,然后被撞飞了,但尸体没找到。”
“尸体在这里,你们看。”霍起神色黯然,指着摆在地上的小型摄像机。
“我的天!”镜头前的王构和袁医生看呆了。
霍起站起身,“我跟学院的老师叶风通过话,他曾被无邪蹬瞎了一只眼。军营的人曾打电话问无邪是不是跑回学院了,他却没见过,她是一只聪明又残忍的猫。”
“嫉妒让她产生了杀死孔雀之念,她的灵魂被车撞出了窍,又有机会附在孔雀的尸体上,才出现了“孔雀”的死而复生。她又偷回自己的尸体,藏匿起来,这样既可以偶尔重温自己真实的生命,又可以借尸还魂、作恶……是这样吗?”袁医生像是自言自语。
“我们无法处置她。”王构道。
“其实很简单。”霍起默默走近那棵撞脱了一层皮的老榆树,猛烈用肘击树干,又颓然坐在地上,满脸泪水,末了,用喃喃又嘶哑的声音道:孔雀!……我对不起你!无邪呀,你也别怨我吧!……
十七
无邪看罢字条,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她迅速吃了两粒感冒药,又加了一片镇静剂,再度跑到浴室,取出白绒绒的猫皮,轻轻抚慰。少顷,躺在床上,闭目动气,身子软了下来,轻盈的魂魄悠悠飘起,从猫皮两个瞳孔里钻入……
一只轻灵的猫,迈着鬼魅的惑人步伐,在室内欢欣跳跃起来。可只过了几十秒,药物就发生了作用,她无法承受这样的剂量。她两脚蹒跚,目光迷离,浑身痉挛起来。她努力向床上那个睡着了的女人迈步,想让灵魂挣脱自己,却感到无力无助,她大汗淋漓地喘息,直到无法动弹。但她的内心还不断念着: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好了,霍起,爱我的霍起,叫我小乖乖的霍起,就快来了!他是我一生的幸福之源,我是他的妻子了,他会来救我,一定会的!霍起,霍起,起,快来吧!……
(2008年秋一稿,2011年4月修改。)
作者签名: 风一旦攀附了春天,便倍受人们青睐。-美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