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酸风射眸子-个人文章】
外祖父与“芙蓉诔”
□ 酸风射眸子
2011-09-07 1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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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心目中,无论如何,外祖父算一个“人物”。就是说,外祖父是不能忽视的具有传奇色彩的人。外祖母弥留之际,跟母亲说:“把炕角那个爷们儿给我铲出去!”那时的炕角只我外祖父坐着。她老人家用的动词是“铲”,以母亲的猜测,就像铲出一泡屎一样!可见外祖母对其夫的嫌恶。
外祖父分家另过时,大约有三五十亩地,也算个土财主。几年过后,就将家业败化殆尽。怎么个“尽”法儿?外祖父确实连家人睡觉的土炕下的炕坯都输给别人,一家老小睡在炕洞里。据母亲说他:吃喝赌,不嫖。母亲在“为尊者讳”?也未可知。不过,母亲十三岁嫁到我家,可以想见,外祖父是极想用钱。母亲提起来就恨恨连声。外祖父实在没有可以卖的了,就一咬牙给外村的一家财主当了长工,从此手不摸赌牌。从没做过农活的他,居然见啥会啥,而且农活一出手,就比别人又快又好——一年后就当了“打头的”,也就是长工的头儿。在那财主家一干七年。他的东家到年底,钱是钱、粮是粮、柴是柴,让别的伙计给送到家,而且比其他财主给打头的要优厚许多。解放了,他不扛活了。划定阶级成份时他变成了雇农,分房分地,而他的哥哥们不是地主就是富农。呜呼噫嘻!
外祖父晚年经常到我家来住,一住就是个把月。因为我的两个舅舅生活比我们困难得多,又赶上困难时期。一次吃饭是白薯面的菜饽饽。外祖父吃着可能觉得有点寡淡,从柜上寻个瓶子就向自己的碗里倒。然后说:“可坏(读“怀”)咧,倒上毛子油(煤油)咧,我寻思着是清酱呢。”“清酱”就是酱油。那时哪有酱油可吃?刚够上碗边子罢了。他老人家有些事连想都不要想。
外祖父急赤白脸地跟我抬过一回杠。他说月亮比太阳大。我说不是,月亮比地球还小呢,是地球的1/49。他说你根据什么?我说自然课本。你的根据是什么?他说《玉匣记》。你那自然课本不足训!我大大地不满,回敬说:那是科学!他说《玉匣记》也是科学。我说过去的书都是迷信。我母亲责备地冲我“嗯”了一声。我嘟囔着:不懂科学……外祖父这时都乐出声儿来了。那时我十岁。
外祖父读的杂书很多,又健谈,经常听他引经据典,听得比较熟的是《西京杂记》、《酉阳杂俎》、《玉匣记》等。他跟我老爷爷(我祖父的弟弟)年龄相仿。我老爷爷崇尚孔孟的儒家之道。每次外祖父来我家,老爷爷总要陪他聊一会儿。外祖父就“三国”、“列国”地云山雾罩,当然说得最多的是“红楼”(我没听到他讲过一句圣贤书)。我老爷爷只有频频点头的份儿。冬日的晚上听他讲书,也是很有意思的事。他坐在炕头儿,身板拔着,微微晃着,眼睛眯着,关键时刻就会一现睛光,令人一震。那天我欺在煤油灯前看着什么书,听他轻轻地吟唱着什么,音调凄苦,哭也似的。我说:姥爷你哼什么呢?《芙蓉诔》。你听听这两句。 “只哭得檐前铁马添愁韵”, “只哭得子规倒挂口啼红。”我才十三,一点也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就求他给讲讲。他拿腔捏调地说:
这铁马是虫子,就是咱们常见的“磕头儿虫”。
这种虫子我们常逮来玩。半寸长,通体黑色,背上两片铠甲里面藏着翅膀,头上有两只触角。逮到它后,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它的肚皮和背部,让它面对着你。它就一下一下地向后向你点头,每点一下,就会发出轻脆地“咯儿”。直到听够了,才撒手让它飞走。
这磕头虫住在屋檐的椽子里。它要是听到屋里有人呜咽着哭,它就一下一下地磕头儿,发出像敲木鱼儿的声音儿。屋里的人哭得越是伤心,它磕头儿的音儿越是悲切,让人听起来越是想哭。你想,哭到连檐前的磕头儿虫发的音儿都跟哭似的了,那是什么程度?
我不知道是什么程度。我只是觉得挺有趣。就问那一句。
“子规倒挂口啼红”,更是厉害。子规嘛,就是杜鹃啦。这鸟儿有个习性,喜欢听哭声。谁家发丧人了,它就落在跟前的树上听人们哭号。听到哭得悲伤了,它也一声一声地跟着啼叫。听到哭声愈发悲切了,它就会在树枝上倒挂着,啼叫声也更加悲苦,直到叫得嘴上滴血!真是个有性情的鸟儿呢。
这里是“只哭得”,是谁呀?
贾宝玉啊。他在哭他的丫环睛雯啊。贾宝玉写了一个悼词,叫“芙蓉诔”,那里边的。
外祖父知道他这个小外孙是个极叫真儿的角色:我家有一部民国时期“大达书店”出版的四本的《红楼梦》。我搬出来就查这个“芙蓉诔”,外祖父只是笑嘻嘻地看着我。终于翻到了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说实话,这套书,我不是没觊觎过它,翻过多次,就是读不进去。
没有你说的“直哭得”呀。我狐疑地打量着他。
这个芙蓉诔不是那个芙蓉诔。正所谓“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有桂花油”?呵呵。我说的芙蓉诔,是清音《子弟书》里边的。
那是什么书?
是唱词。
……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子弟书》,那书里有一篇《芙蓉诔》,也算得比较雅致,当然无法与《红楼梦》里的那篇《芙蓉诔》相比。而且,外祖父的诠释,也颇多个人色彩。譬如那“铁马”,本应为悬挂于塔檐殿角的那个风铃,也叫“风铎”。就是那“子规倒挂口啼红”,也被外祖父演绎得很离谱。
不过,倒是觉得外祖父讲得也挺美的。
外祖父去世近四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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