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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家
□ 鸟人
2012-03-06 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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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里发生了多少故事,人又有了多少改变,真所谓人事境迁,万事不复,一去不返。而二十年后,我却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家庭,也有了自己的生活。在我结婚的日子里,却有两个女孩子也结婚了,我们三人的婚期是那么的近,近得让人猜测,让人联想……而我们三人,却不是朋友,更不是姐妹,只不过是同一个村子里长大的,有着年龄相仿的经历和学习相近的历程。而我们的父母,却是仇家……
二十多年前,我们家发生了一件可怕的大事,而那时我才八岁,我的父母被人用刀砍伤,两人躺在医院里,血淋淋的脑袋,血淋淋的手臂,血淋淋的小腿……而当时的我却不在家,正在高山上的姨娘家度炎热的暑夏。当我知道这件事时,父母已住进医院好些天了,是姨父告诉姨娘再由姨娘告诉我的,姨娘把我拉到她面前,脸上勉强带着慰藉的心对我温柔说到:“小英子,你的爸爸妈妈被人打了,现在正躺在医院,你现在回去到医院看望他们,但要听大姨的话,见到了妈妈爸爸千万别哭,不然他们见了难过……”怀揣着姨娘的句句叮嘱,我一个人从山上走到山下,走得是那样急切,那样匆忙,似乎时间真的就成了生与死的阻隔,而毒辣的太阳光下,我的身影是那么的弱小,那么纤细,好似一阵微风就能把我从这个庞大的世界带走……
医院在场镇的西角,那是一个乡镇医院,乱石砌成的墙,木板装钉的楼房,瓦檐木条缝里全是家燕,它们在上空飞旋,鸣叫。而我却在人群中挤进了大厅,没人给我带路,只有牟医生是我见过多次的叔叔,他正坐在诊室给人看病,我怯怯地走到诊室门口,小声地喊着牟医生,“叔叔!”牟医生一扭头就看见了我,然后丢下病人带我去了住院部,向我指了指方向,自己转身就走了。我轻轻地穿过走廊,尽头却是一个若大的厨房,而厨房里正蹲着个老太在那里生火做饭。她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奶奶。当我见到自己的奶奶时,那牙关咬得更紧,小嘴张了半天,才叫出了“奶奶”二字。奶奶扭过身子,转头一看却是被太阳晒得黝黑的我。
“孙女,你怎么来了?你一个人吗?”奶奶边问边把我带到爸爸妈妈所在的病房,首先撞入我眼里的是两个快要认不出来人靠在床头,头上手上小腿上全包扎着白色纱布,床边吊着输液管,两个人的脸都肿得老高,两双眼睛肿得也如同鱼泡。
“英儿,你怎么来了?哪个带你来的?”妈妈一见门口冒出个小家伙她就大声说道,“快坐到这里来,妈妈帮你把汗水擦了!”妈妈顺手取过床头的脸帕为我擦去满头的汗水,然后叫爸爸倒了碗开水给我凉着,而我却低着头,埋在妈妈的怀里,我的内心好矛盾,因为我特别想哭,可我又不敢哭,我怕妈妈伤心,那份压抑让我喘息了好久,直到最后,眼泪还是哗啦啦地涌了出来。妈妈拥着我,用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小声地说:“哭什么啊?别哭,爸爸妈妈不都好好的吗?”
我仰起头,伤心地抽泣着,打量着妈妈的伤口,看了许久,心疼地问:“是谁把你们打成这样的?是谁?”
妈妈摸着我的额角,微微地笑着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问,只管好好读书,这才是我和你爸爸希望的!”
而站在一旁的奶奶很生气地说:“是蒲家的,是他们把你爸爸妈妈打成这样的!”
“妈,你跟她一个孩子说这些干什么?”
“应该让她知道,长了记性,大了才知道报仇!”
“说什么报仇的事?法律自然要制裁他们的!”
蒲家!我的内心一下生起了仇恨的火焰,内心澎湃,双手紧握,我似乎在下定报仇雪恨的决心!我似乎渴望着自己快快长大,也要手举菜刀朝蒲家人的头卢砍去!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复仇的种子,我开始仇恨,仇恨蒲家人所有的一切!
就在我心生仇恨的时候,我们家正和蒲家打官司,两家请来大队干部,还去了公安局备案,最后评定为群众性打架斗欧,也就是打群架,而这种性质的结果就是双方都负有一定的责任,只是轻者承担的后果要多些,而我们家属于严重受害者。我的父母在医院住了很久,也开了许多外伤证明,而这些证明就是蒲家对我家作出赔偿的依据,细细算来,这是一笔不小的赔偿款,而那时的农村,一个家庭拿出千二八百都算是一件难事。起初蒲家人赖着不给赔,并找了关系,一个在另一个乡镇里做镇长的亲戚。爸爸妈妈见势也找了我们家的亲戚,在成都军区里做事的舅舅,舅舅写了封信给他同学,请这个在政府里上班的同学帮忙,这件事一来二去,最后政府部门派了人强行将蒲家稍微值钱的东西搬出拍卖,并牵了他们家几头大肥猪,这样勉勉强强缴完了医院里的费用,而这件事对于办案人员来说,也算作了个了结。但从此,我们家与蒲家似乎形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父母也会时不时提到这件事,而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脑海中开始有了那么一个清晰的画面。
我们家住在大山沟里,田地都如同阶梯,一层一层地向上延伸,而我们的土地最怕的就是干旱少雨的夏季,而那年的夏天却正是少雨的天气,稻田里的泥土快要干涸,爸爸同所有的庄稼人一样,惜地里的作物如同生命,他天天起早探黑到田里灌溉,将一些有水的地方挖出沟穴,将一股股细流慢慢地引到自家的田地里,而这件事恰恰被一个多嘴的老妇人看在眼里,说白了,她还是爸爸的一个婶娘,而这个老妇人喜欢说三道四,趁我家人不注意,她便跑到蒲家说怪,说我爸爸天天偷窃蒲家稻田里的水,蒲家人听了很气愤,但又不好直说,便在村里到处宣扬说我爸爸是强盗。这话很快就传到了我爸爸的耳朵里,而那时,爸爸才三十出头,正是血性方刚的时候,他如何听得这话,便一大早扛了把铁镐去蒲家讨个说法。蒲家人正在吃早饭,见如此一个气势汹汹的人闯进他们家里,也是一时惊惶,不知如何是好,蒲家的老二华急中生智,也顺手操起门背后一把钢钎,两人对立站在屋子中间,你一句我一句地对骂,这时院子里的人只是站得远远的看热闹,而我的妈妈却穿了双拖鞋啪哒啪哒地赶了来,她两手空空,一头钻进蒲家屋内,并强行夺走了爸爸手里的铁镐,并大声责骂爸爸的卤莽。恰恰就在这时,蒲家老大海,却带着他妻子,两人手里举了菜刀,不分事理冲了进来,并猛地朝我爸爸妈妈的身上纷乱砍来,爸爸见势,伸手去挡,就这样手臂上挨了一刀,而妈妈也受了一刀,她赶忙用手蒙住直冒鲜血的额角,拉着爸爸往外逃,但人就这样,只要一刀下去,见了腥红的血,便就杀红了眼,蒲家人见他们两人要逃,便紧追不舍。站在一旁的奶奶见势不妙,她便夺了小叔手中的碗筷,崔促他来帮忙。小叔拿了工具赶来,和蒲家的人干了起来。而这时,爸爸妈妈操了后门跑了出去,屋后却是竹林,由于林子太大,少见阳光,潮湿的地面长满了青苔,青苔很滑,而爸爸妈妈脚上穿的都是拖鞋,所以几次都滑倒在地,而心狠的蒲家人却借势又狠狠地挥来几刀!两家人就这样打着一团,而院子里十几户人家,都不过是围观着看一场正在上演的血腥的热闹!
或许真的是沽沽鲜血才让人有了颤动,蒲家人终于感到了害怕,他们突然停止了手中的屠杀;当然,或许是院子里的那些叔伯们真的看到了我们家的不幸,内心有了几份同情,心生血脉相连之心,兄弟之情,所以站出来阻挡了更可怕的事发生……但一切都晚了,因为有了流血过程,有了身体上的受伤,也有了心的痛痕……那种因生活竞争而来的妒忌和漠视,以及那种冷眼看世界的寒心,让我们一家人彻底领悟到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也让我们一家人在血脉亲情的边缘上徘徊了好久……
生活,依然要照旧,因为我们是生命,生命就得要坚韧地走到自然的尽头。我们斗不过自然,但我们要自然地生自然地死,与自然斗争是一种生命的体现,而与同类的竞争却是心灵的挑战。
后来,我上了中学,无意中听说蒲家老二华在工地上把手臂给砸断了,并住进了大医院,而且还要作手术,并要一大把手术费!我把这件事当新闻一样跑回家告诉了妈妈,但妈妈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她只是说,“这也是人家的不幸,有什么好说的,他们家也不容易,还不是为了他家的红妹上学给苦的!”听了妈妈的话,我的脸上有些不自然,我的内心也开始战斗,觉得自己是不是在某些方面做得很欠缺?其实,在我对蒲家心生仇恨的同时,我的内心也很痛苦,因为我的命也算是蒲家人给的,如果不是蒲家人的奋勇相救,或许我也不会有今天。
在我四岁那年夏天,爷爷过大寿,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妈妈帮着奶奶备菜煮饭,她在厨房里忙东忙西,根本没有时间照管我,而我却和几个小孩子满院落里追赶,累了歇息,穿了双凉鞋去后门处的一个大塘边上洗脚。那是一个很脏的水塘,院子里几十户人家都在里面洗东西,还有鸭子也在里面游放。里面的水是墨绿色,水面上飘着苔草,水塘里的淤泥黑而发臭,我却同一群小伙伴站在一条不宽的石条上洗手洗脚,而我站得最前,就在我准备后退的时候,脚下踩在了青苔上,便顺溜地滑进了塘里。我一个劲儿地扑腾,嘴里耳里灌满了水,我在水里使劲儿瞪着双眼,蒙胧中看见头上的天光在晃动,我张大了嘴,一口又一口地喝着这喝不完的塘水,我气息很是压抑,一阵短过一阵,而四周都是翁翁作响的水声。我隐约中看到了我的同伴,他们呆若木鸡地立于塘岸上;我也隐约看到了塘岸的另一面崖壁上猛地跳下一个人,接着那个人在一阵惊慌的叫喊声中跳进了水里,他朝我游了过来,一把抱住我,把我拖上岸,然后捧着一身是水的我直往奶奶家赶……这个人我看得一清二楚,他就是蒲家老大海,而那个惊慌的呼喊声却是他的老婆。我已不够清醒,但那种被救的全部意识至今都在我脑海里打转……
所以,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蒲家的海成了我的救命恩人,而谁又会想到,四年过去后,蒲家的海却又成了砍杀我父母的仇人!
虽然两家人有了仇恨,但妈妈还是说,蒲家本与我们是没有什么恩仇的,在这件斗欧发生之前,我们两家算是很好的朋友,而且三个媳妇子都是差不多的时间被娶到这个村子里来的。蒲家海的老婆最先娶进门,但一直没有孩子,等我妈妈生下我后她就来求药方子,妈妈回到娘家寻了一个药方给她,不久真的给怀上了。而蒲家的华起初与我们家很近,来往更是密切,两家人吃饭都是蹲到一起,纳凉闲聊都睡在一张草席上。有一年闹饥荒,妈妈去山上的外婆家带回一口袋白花花的大米回来,华看到了,并叫他媳妇到我们家来借米,而那米到现在也没有还。
两家人的密切,可能就这样造成了有些妇人的妒忌,她们不喜欢我们两家来往得这般如同兄弟姐妹,她们觉得我们是故意做来给她们看,让她们心里如同猫抓,而这种妇人之忌便无形中产生了恨,恨生挑拨。当我们家搬离了院子后,她们更是趁虚而入,就这样,导致了这样一个让人深感后怕的事件!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眼看我就进城念了高中,后又上了大学,而在这学习的道路上,我开始学会了明理是非,懂得了一些法律常识,也认识到了人情事故,我的仇恨变得理智起来。其实就在我初三毕业那年,蒲家就与我们家有了浅浅的来往,而念高中的时候,蒲家的两个女孩子来找我借初三课本,我们三个人站在走道上,眺望着眼前的田园风光,聊着一些很久没有开口的一些话题,当然,我们不会去捅开那层纸,因为我们各自内心都很明白,那伤是在的,永远都在,因为它成了我们心头的烙印……
N年后,我们与蒲家早已稀释了仇恨,而生活中也开始礼尚往来,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两家人都已显得那么乐意帮忙。
就在去年,我们两家的三个女孩子出嫁了,这是村里人都想不到的事,而我们三个女孩子都有了身孕,在如此热闹的季节里,人们有了许多猜测,也有了不少说法,但我们三个人谁也不去在乎那些说法,因为我们都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自己对生活的理念,我们不会再因那些流言蜚语而去是是非非。我们三人结婚的时候,三家都是出了礼的,就像亲戚一样,礼数尽到。
蒲家海的女儿嫁到了吉林,在村里办了女儿的喜事后,也跟了女儿去了吉林。他的女儿女婿都是博士生,现在有了好的工作,也有了一个完满的小家庭……
蒲家华的女儿嫁到了忠县,而华和他老婆去了重庆,因为女儿女婿在重庆的某个银行上班,他们准备在重庆买房子,重庆是个美丽的城市,那里繁华闹热,也算是圆了华家一个美丽心愿……
而我,却还是留在了老家,在老家守着自己生长的这片热土,陪在父母身边,整天看着自己的这座美丽小城日新月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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