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子曰店-个人文章】
樱花坞·春日泽·云梦阁(下)
□ 子曰店
2003-11-11 1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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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梦阁,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夏天过去,秋天到了。我和芹生开始攒钱,筹划着为我赎身,然后成亲。我只是芙蓉馆里面一个相貌平平的丫头,不接客,也不能给老鸨带来多大的好处,所以,她答应得很爽快,只要把钱凑够,我就可以永远离开这个让人生厌的地方。
流梳就不同了,她是芙蓉馆的招牌姑娘,老鸨的摇钱树。老鸨早就放出话来,没有五万两银子,谁也别想把她带走。五万两银子的要价实在太高,因此一直没有谁敢来赎人,虽然流梳的美貌是很多人所垂涎的,他们最多花十五两银子在云梦阁过一夜,或者花三十两银子用一乘小轿把流梳抬到家里留一夜。
当然,这些都是姜无宇包下流梳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流梳把所有客人拒之门外,包括权倾朝野的达官贵人,包括一掷千金的阔绰少爷,而他们也没办法说什么。这是芙蓉馆的规矩。被包了的姑娘,是可以拒绝别的客人的。
秋天也很快结束,被冬天所取代。第一场雪细密无声地泼洒在云梦阁的时候,姜无宇离开了。是流梳催促他走的,她说大考的时候快到了,姜无宇的才华不应该耗在云梦阁、耗在胭脂香粉堆中。
离别前的那个晚上,云梦阁的蜡烛燃了一夜,清晨我进去的时候,床上的被子看不出有动过的痕迹。两个人都红着眼睛相望无语。流梳脖子上挂着姜无宇的玉佩,而她亲手做的香囊被捏在姜无宇的手中。外面姜无宇的小厮进来催促,说时候不早了,少爷咱走了吧。一听这句话,流梳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大颗的泪珠儿挂在颤抖的长睫毛上。姜无宇给流梳擦去眼泪,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狠狠心,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听见了,他说,一考完,我就来接你回家。
姜无宇就这样消失了,突然得一如他的出现。云梦阁的窗纸上再看不到缠绵的身影,流梳的脸上也再看不到笑容。一切好象又恢复到姜无宇出现以前一样。我问流梳,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要放姜无宇走。她擦去脸上的泪花,把视线从她和姜无宇一同画的画像上挪开,对我说,你不懂的,傻丫头。
一切又好象跟姜无宇出现以前不一样,流梳仍然拒绝所有的客人,每天只在云梦阁里看书,刺绣,对着窗外的雪景发呆。一天两天,鸨母还由她去了,对外面等得不耐烦的客人说我家流梳累了,想要休息一下。可十多天过去了,流梳仍然每天只在云梦阁里看书,刺绣,对着窗外的雪景发呆,鸨母再也坐不住了。但不管她是动之以情还是晓之以理,流梳只是淡淡地说,妈妈,我是不会接客的了。
老鸨舍不得打她的金凤凰,但是同时又不愿意守着金凤凰挨饿,就只有拿别的姑娘们出气。于是云梦阁外每天都会上演荒诞的闹剧。我站在窗前,一面看老鸨卖力地表演,一面在心里算计还差多少钱才够赎身。
不管外面有多热闹,流梳从不关心,她只是坐在云梦阁,摩挲着脖子上的玉佩、望着画像发呆,或者,让我套上马车,陪她到樱花坞去看日落。
每次看见流梳沉默着坐在春日泽的樱花树下,望着天边发呆,我都忍不住心疼。可是我不知道我应该说些什么,不应该说些什么,只好也沉默着陪在她身边,任凭夕阳把我们的衣衫染红,就像樱花的花瓣。
发榜的日子到了。流梳一大早就让我去看,可是从状元到榜眼到探花一路看下来,都没有看到姜无宇的名字。
他落榜了。
与此同时,世子在老鸨面前摆下五万两的银票,说要为流梳赎身。
世子是宁王爷最宠爱的儿子,京城里的显贵,也是第一个给流梳梳弄的人。认真说起来,世子还是一个很不错的人,风流倜傥,出手阔绰。虽然有点傲气,但比起一般的纨绔子弟来,还是要多几分温柔。
鸨母心里算得很精:这可是件两相便宜的事,芙蓉馆里出了位姨夫人,又得五万两银子,岂不比白养着个不接客的大小姐强;而另一方面,到世子府去做姨夫人,是何等荣耀的一件事,别的且不说,但那吃穿用度,便是一般人不敢想象的,许多清白人家的女儿,盼还盼不来这样的好事,流梳一个小小的姑娘,自会求之不得。
因此,老鸨几乎一口就答应下来了。何况,她也不敢不答应,宁王爷的儿子,谁敢得罪?
流梳从春日泽一回来,便在春风满面的鸨母那儿听到世子要买她做妾的消息。出乎几乎所有人的意料,她断然拒绝了。
老鸨很是惊讶,其他姑娘丫头们也纷纷猜测。虽然流梳没有解释,但是我知道她拒绝的原因。
离别那天,姜无宇许诺过,一考完,他就来接流梳回家。
鸨母不知道这个隐情。就算知道,她也不会改变主意,五万两银子呢,揣进腰包了再掏出来是一件多么让人心疼的事情。可不管她如何好言相劝,流梳只是摇着头,淡淡地说,妈妈,我是不会嫁到世子府去的。
耐着性子劝了几次后,鸨母终于发狠说,不管你答不答应,这银子我收了就没有再退回去的理儿。世子三天后来领人,你自己好好准备一下吧。说完她跨出了云梦阁,并且吩咐下人守住房门不准任何人离开。
第一天,我陪着流梳哭了一天。
第二天,芹生买通守在门口的人,告诉我他没有找到姜无宇。
第三天,流梳摩挲着脖子上的玉佩,望着有姜无宇落款的画像沉默无语。
夜里,鸨母送来一套华丽的嫁衣,对流梳说,明天一大早世子就要来娶人了,你早点起来打扮漂亮一点。
流梳默不作声了半晌,忽然开口说,妈妈,在我嫁过去以前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听见流梳松口说同意嫁过去,老鸨自是喜不自禁。她说,好姑奶奶,别说一件事了,就是一千件、一万件我也答应你。
好,流梳说,这里是我平时攒下来的一百两银子,给莺儿赎身我想应该是够了。我瞪大了眼睛,攒钱赎身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向她提起过。
够了,肯定够了。老鸨谄笑着抓过银票,暗暗松了一口气,生怕流梳反悔似的当场便立下字据。
于是,突如其来地,我自由了。
妈妈,从今以后,莺儿就不是芙蓉馆的人了。流梳平静地说。
那当然,那当然。老鸨一面把银票往身上揣一面说,流梳你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就要走了。
没有了,流梳淡淡地说,只是我希望莺儿在这里再陪我一晚。
小姐,其实我的身价值不了一百两银子。老鸨走后我对流梳说。
没关系的。流梳的口气还是淡淡。
小姐,你真的要嫁给世子吗?我看着托盘里大红的嫁衣,金丝银线在跳跃的烛火下闪闪发光。
流梳没有回答。她从隐蔽的地方取出一只首饰盒,打开来,对我说,莺儿,我们认识十几年了,我从未把你当作丫头看待,只当你是妹妹。现在这些东西我也用不上了,你拿去跟芹生好好过日子吧。
首饰盒里,一卷一卷的全是银票,估计有十几张。
我吓了一跳,说,小姐这些东西我可不能要,你还是收起来,留着以后用吧。
流梳眼圈一红,说,傻丫头,世子府里还缺这些东西吗?
看着我把银票贴身藏好,流梳才打发我回房去,她说她想一个人静一静。
那天晚上我走以后的情形谁也不知道,而第二天的经过,也是过去很久以后我才敢一点一点尝试着去回忆。
第二天早上,被打发去给流梳梳妆的人发现她躺在床上,早已没了气息。
老鸨又气又怕地赶过来查看,却看到桌上留有一张流梳写的字条,说她宁死也不嫁给世子。
鸨母一下子晕过去了。
一切顿时乱了套,姑娘丫头们报官的报官,找大夫的找大夫。几乎所有人都说,流梳是因为不愿意在世子府过严于礼教的生活,这才被逼自杀的。却没有谁注意到,她手里紧紧纂着姜无宇留下的玉佩。
这一点,我也是后来给流梳换衣服的时候才发现的。当时的情形,我实在没有勇气去细细回想,其实我也想不起来。那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想哭,又好像眼泪没有出口,只知道浑浑噩噩地站在一旁看着别人忙碌,仿佛在看一出没有自己参与的戏……
我轻轻抚摩着冰凉的墓碑。当年把流梳葬在这里,用的是她给我的银票。京城里传说世子大哭了一场后再不娶妾。姜无宇找到我,求我告诉他流梳被葬到了哪里,我只是鄙夷地看他一眼,背过身去不理睬。不过他后来应该还是找到了这里,墓碑上的字便是明证。然后,冷清的佛像下多了一个法号“断痴”的青年僧人。
我蹲在坟前烧化带来的钱纸,看见青烟在头顶上袅袅盘旋,伴随着轻轻飘零的樱花花瓣。小姐呵,你的故事如今就只剩我一个人还记得。岁月太过无情,我也已经老去,你却还一直年轻美貌,等我也死了,还会不会有人记挂着你?
我挎着篮子,一步一步走出樱花坞,独自一个人。身后,粉红色的樱花花瓣漫天飞舞……
作者签名: 冬日的树影日渐稀疏
路灯有一些感伤,一些抱歉
我对它说:“没关系,夏天不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