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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性写作:《我们岩村》

酸风射眸子
2012-07-06 14:29   收藏:0 回复:3 点击:5113

   
  
   ——感觉韩文戈
  
   在很多时候,我以为感觉的真实,远胜于理性的解析。感觉的偶然性直观性生动性,由感官直接与心沟通——它不需要大脑。若干年前,作家韩少功固执地坚持“心想”这个观点并写了随笔《心想》。感觉像钉子一样楔入你的记忆,你不需要寻寻觅觅,它会没来由地突然闪现,总会令你心头一暖,或者令人久久回味的那种震撼。它不同于冰冷的归纳或演绎。我想,诗人有捕捉感觉的圣手,是因为他敏感的心,他会“心想”。当然,仅此,似乎远远不够。是的,远远不够。他的心与神相通!只有妙然神会,才可能会有神性写作,才可能写出与神的对话和神示的诗篇。
  
   去年暮春,耿宁小朋友拉我和王树达老师去北山根转悠。没有目的,就是绝好的“由头”。人,需要经常的无目的行动,像思维经常自我放逐一样,是心的调养。
   就闯到了韩岩头村——这个燕山怀里的婴儿。还乡河从东北来了,浅浅的,在村头佇足,命定地给村子留下一湾碧水,然后不舍地折向南款款而去。村子南头,有一座断山,仿佛昂起的龙头,深沉而严厉。想来,这“岩头”二字便是指它了。“阳光照彻岩村。”没有人“观望进村的路,最想看到的是来岩村的陌生人”的时代久远得遥不可及。稀稀落落的人。一个在河边洗衣裳的女子,一个孩子在河边跑来跑去,对我们的车子不屑一顾。
  这就是还乡河!她不是荒凉污浊的干河套,像一道难以愈合的创疤横亘在冀东的原野。她,清纯的少女,蹦跳着,毫无城府,重要的是,她流动着!我站这里,“向它的源头望去,渐渐地,大地浑圆的弧线,使它宛若山峰一样隆起,我看到它在慢慢地接近你,接近天庭。银色的火焰,呜咽的闪电。”到河边拣石头,看一群鸭子游来游去,轮番着屁股朝天,一头扎进水里。跟村东头开饭店的大嫂说:把车停这儿行不?大嫂说:停吧停吧。我知道,把车停在城里的饭店前,是必得在那里用餐,否则人家是不让停的。城里有很多规矩,比乡下多,比山村更多,因此觉得山村简单纯粹得得近乎朴拙。然而人们追逐着繁复,因为那是人类文明的发展方向,韩岩头也不例外。
   拣石子,拍照,撩水,投石,看水花,走到南边河沿上,在高大的杨树下野餐。然后,驶过小桥,穿越韩岩头向西。车走得很慢,我们想看一看这个山村。东面有几个早就荒芜了的院落,几栋歪歪扭扭的房屋,上着锁和没上锁的。“小时候的人、小时候的事和此升彼降的星辰。”然而,它们老了,它们无法与年轻的村西相比,那些镶着白瓷砖的高大的庭院,让人想起过去很政治的句子:新旧社会两重天。也许时间和历史并不能保证文化的丰富,时代总是青睐暴发户。
   出了村,小船悠悠驶进了绿的平静的海,风变软了,那是条梨树沟。禁不住喃喃:真美啊!只有王树达老师保持着矜持:这里他骑着摩托走过不知多少次了。“岩村西侧关山的气息是很重的,春夏秋冬,满是馨香的味道。山花、藤萝、百果、枯叶都有着淡淡的香甜直冲人们的鼻子,甘冽、清醇、淡远——是满山的中草药散发出来的,这么多年来,那气息也只有在岩村我才能闻得到。”
   这几公里,北面的缓坡除路旁有几棵栗子树,全部是梨树。花儿落尽,叶子嫩绿。我喜欢梨树,它们的花与叶同时绽开。南面多是红果树。耿宁驾着的车常常受到树达的提醒:她早就陶醉在这绿的温柔的波浪里了。我想,顺着北坡徜徉到随便什么地方的梨树下,把身子偎依在大地上,不再去想着飞奔。看叶子摆动,听风儿咝咝,鸟儿鸣啭,脑子里就会出现唱诗班的赞美诗:“三块瓦,盖个庙,里边住着个白老道。”然后就死去,来年,变成一株梨树苗,让羊来啃吃身上长出的叶子,或什么也没有,沉寂了,离幸福还会远么?只有这里,嗯,只有蜷在大山中,在母亲的乳房间,听着隐隐的心跳,最容易让人沉静:山坡上,离天近了,离地近了,离神近了。“拿一块黄金跟我换山中的岁月,我不会换的。”
  
   年轻时就曾经写过这样的日记:乡村真不乏谈情说爱的场所,随便一个地方,你就可以把恋爱进行得如诗经一般美丽,它没有任何附加意义。
  那时,我不知道韩文戈,我们没读过他的作品,更不知道这个叫韩岩头的小山村有一位叫韩文戈的人,一位“随时警惕不被体内、体外非诗因素,诸如高蹈信仰、世俗理想、瞬间激情等绑架的诗人。”
  今年初,还是耿宁,给我发来韩文戈的长篇散文《我们岩村》。当时我正在重读萧红《呼兰河传》。我觉得,这是我今年以来读到的最好两部作品。从《我们岩村》这篇散文,进入他的诗歌,对于缺乏现代诗造诣和创作实践的我来说,是个极好的阅读路径。
  
   《我们岩村》中,五十七篇断章,最短的也只百字,长的不过千余字,多是三五百字。然而,每一篇都可以让你沉静下来,如品陈酿,久久沉思。你会感觉到你是在一个全新的未曾尝试过的阅读之中,那种喜悦、共震、享受和回味,竟是恒久的:只要你一想起,只要你一阅读。你甚至对自己以往的阅读和创作找到了一个全新的坐标。后来在接受记者的采访时,我冲口而出的竟然是“神性写作”!这令我无法解释,思维阻塞,逻辑混乱,词不达意的命题。我甚至觉得我自掘了一个陷阱。
   想诠释一个概念容易,但想走近和解读一个诗人是困难的,你所表述的一切,无非是你自己。正像你无法进入神的神秘域中,破解全部密码一样。你唯一可用的,便是直觉。以往的诠释,都是从技术层面,做的数字化分解。然而,读诗,需要模拟,需要心灵在场。
  
   是的,“神也一样降临我们小小的岩村。”你会感知神之恒在。只要是农村出生的长大的,你会接收许多完整的、零碎的然而也是生动的有关神的信息。诗人没有回避,也没有渲染。一九八二年,一场大水冲走了七个男人和十三株古树,三天后,人们发现他们都还活着,在原来龙王庙的遗址!其中一个人解放前曾是那里的道士。于是,他们又在那里建起了庙宇。又一年,“岩村接二连三地死人,所有死去的人都跟河流有关。”莫名其妙,没来由地死,又没来由地过去了。人们“心里都发毛了。但既没有利器也没有勇气解开其中之谜。很多时候,不要尝试去触动那些预言与谶语。接下去的日子,我们照样在那条母亲河里游泳,脱得光光的。”我们对感知到的神充满感激,然而必须时时心存敬畏。
   一个农民,怎能不知道“离地三尺有神灵”?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岩村的诗人,怎么能对神没有感知?山有山神,河有河神,草木万物,构成了神的场。“神是实在的,他不仅仅存在于传说里。岩村的神伴随着山中韶光的流逝、人世晨昏的更迭,永生不死,风吹不散他的魂魄,火烧不化他的衣钵。一代代岩村人传递着时间的薪火,那是神的谶语所昭示给我们的方向。”神性的场。这个场不只有着它神秘的存在,更有其自身的不同于寻常的存在方式,而诗人是唯一在场而又能与之沟通交流的。人与神的沟通,用心,用灵魂!我们祈求神的庇佑,前提是我们绝不可亵渎神圣,不能亵渎心。“女神守着岩村,野花守着露,我们守着母亲。”这便是诗人的宣言!所谓的神性写作,必得从这里开始。
  
   我不能想象,一个诗人,会没有宗教或者亚宗教情结。作家张承志,早就皈依了真主。他的《心灵史》让我血脉贲张。而写出《你在高原》长篇巨著的作家张炜,从开始写作,就“融入了野地”,有着大地崇拜的亚宗教感情。对于神秘的存在和文化,诗人有着天生的亲和力和心灵感应,更有着在场的特殊性。“人,甚或一个族群,的确需要一种宗教的。”确切地说,人,甚或一个族群,从来也没有离开过神的庇佑。失去了彼岸意识的人们啊,这些年来,你们都做了哪些亵渎神灵,污浊心灵的事!还乡河,“命中的河流!七步七朵莲花。”那里,诗人并不孤独,他与神同在,不管他在哪里,不管他写什么,离不开的是岩村和岩村众神的伊甸园。
   因此,在《我的圣经》里,诗人发誓:
   “凡与岩村有关的人与事,树与草,我都敬重,他们乃是我的亲戚与邻居。
   凡伤害、诋毁岩村的人与事,树与草,我都会放弃并敬而远之。他们不是我的同类,我亦不屑。
   ——不管代价如何。包括爱情与友谊,功名与利禄。”
  
   无论如何,韩文戈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田园诗人,虽然岩村有田园之美。“果树也像母亲一样把她的孩子们都扶上树梢晒太阳。天黑了,那些小山雀也都跟着他们的爸爸回了家吧?”但是,诗人表现的决非岩村的外在形态,而是岩村之神。“尊重身边即有的一切吧——那就是自然本身。是秩序。”有人说,一种远离事物、细节、现场的写作,正在成为当下的主流,写作正在演变成为一种抛弃故乡,抛弃感官和话语运动。显然,韩文戈固守着诗的清贫,固守着神性写作的富有。岩村是他的创作母题,更是他诗歌的魂魄。
  赤子之心最近于佛,近于神。有赤子之心的诗人,就会有婴儿一样清纯的眸子。诗人的心灵还没有被世俗文明所污染。因此,他清纯的眸子能看到长大了的人们所看不到的一切,并心与神会。“人一旦长大了,世事的尘埃弄脏了我们的眼睛,我们就像眼睛一样变得混沌——看不清楚世界给予我们的爱,也看不懂神呈现给我们的善。”
   那么孩童的眼里有丑恶么?没有,他只有爱和美,他有独特的视角,重要的是,他用“心想”。他体悟的文字,便是人类几千年来顶礼膜拜的经文的抄本。那里只有爱没有恨,只有美没有丑,只有善没有恶。散文中,有两篇以记人为主的散文。然而你读到了的那种古朴的人性之美。我在前面曾经提到今年读到了另一部让我震撼的小说,萧红的《呼兰河传》。她也是儿童的视角,用童心体察着身边的人和物。然而那里有丑恶,虽然,叙事主人公没有理性地认知。然而,在韩文戈这里,在那种文革的特殊年代,他的眼里没有丑恶。“大哥”是国民党“团座”,如果在城市里,他不死也得扒掉一层皮。然而在岩村,他始终是被村人尊重着而不是因为是“阶级敌人”而妖魔化,并受到非人的待遇。在与诗人住的“前后院有一道矮墙,墙的中间有两扇木门。在我的记忆里,那木门从没有关过,我们两家的人、亲戚和鸡狗都是自由自在地互相串门儿。”诗人悲悯地说,“大哥跟我爸爸同龄,但比我爸爸早二十年辞世。”人心即佛心,人性的光辉,就是神性的光辉。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我觉得我可以用在韩文戈诗文上。
  
  注:韩文戈,诗人。丰润人。他的散文《我们岩村》获《青年文学》2011年度作家奖。
  (2012-7-6)
  
  
原创[文.你评我论]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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