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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固登

酸风射眸子
2012-07-06 14:36   收藏:0 回复:3 点击:834

   
  ——乡里乡亲系列小说
  
   固登(登为轻声),老家的土话。就是别扭、古怪、思维方式与常人不太一致、不爱按常规出牌的意思。找不到合适的汉字,只能拿它俩凑合了。——题记
  
  
   大固登,是位远房叔叔的外号。解放前他在唐山市里学过买卖。因他有正义感,又有文化,我爸就发展他为八路的地下交通员。给我爸打打下手。只俩月,就被他父亲知道了,就找到我爸,甚至不惜给我爸下跪,坚决不让他当交通员。而且把他招回家中务农,实际上也是想看住他,不让他出去活动。我爸考虑他是独子,不得不请示组织另外发展了别人。大固登因此跟他父亲呕气,竟然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三天三夜。他父亲又求我爸做他的工作。工作当然也做不好,只是按照上级指示,逐渐减少了与他的接触,也不给他安排任务了。大固登也就没咒儿念了,由着家里给他娶妻生子,当上了农民。
  
   他小时上学,又在店铺里当伙计,当然农活上就少了童子功,入垅儿的活计跟不上趟不说,还埋汰。不过他有文化,在我们生产队,他算得上第一知识分子。我?差不多排第二位吧。于是,我当记工员,他当保管员。至于那会计,当然是队长的嫡系人儿,尽管他文化底子大不如我俩。
   大固登见我是个“识文断字儿”的,总跟我叫阵学问什么的。我个毛孩子,问我什么,多是老实回答,或者只是傻笑。一回在地头儿上歇烟儿,他慢悠悠地问我,你也算个知识分子啦,知道天下有多少人?我说,也就二十多亿吧。他不屑地笑了,就俩人!我大睁着眼看着他。他更加得意:一个叫为名,一个叫为利。我想,这算啥破学问呀。第一次顶他:这样说,就一个人,叫为利。啥?你说啥?我一扬头:天下熙熙,皆来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嗖地立起来,瘦高又有点佝偻的身子探向我,那张整天油泥不洗的脸上,惊奇得褶子都张开来,像用完也不透洗扔在那里的风干了的抹布。哎哟嗬,中哎!知道出处么?我心说,这是听我姥爷说的,我哪知道什么出处。就故意不再理他。不过从此,固登大叔对我刮目了。
  
   他会兽医。各队的牲口有病都得请他。他开草药,熬一脸盆,就用牛角往牛啊马的嘴里灌。怪事,那牲口都怕他,多劣倔的,只要他拍拍脑门,都老实了。那时牲口得病,多数是“粪结”,就是拉不出屎来。有的牛肚子胀得跟鼓似的,不及时整治就活活胀死。他总是手到病除。一般来讲,别的生产队会给他二十斤玉米或几斤麦子的奖赏,本队就给他加记两个工。有次治完病,他洗洗手,把我拉到一边,神神叨叨地跟我念了一副对子:大将军,骑海马,身披穿山甲;红娘子,坐车前,头戴金银花。你背过来。这好背,想想,直到现在我还能背得出呢。我问他,大叔,这是对联?他说,傻小子,这就是治粪结的偏方,这六味药最是重要。然后,他就一一告诉我:大将军,就是屎克螂;海马、穿山甲……
  
   固登大叔的固登事挺多的,我也只能撮其要者了。
   我们队的队长经常偷队里的粮食,这是公开的秘密。他当保管,库房的钥匙队长也非要一把不可,固登大叔就老想辞职,队长就是不同意。我当记工员,天天记工,才加二分。他当保管,每天加三分五,也是有意拢护他。我说大固登最是胆小怕事。我爸说,你看哪儿去咧!他怕事,可不胆小。有的人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他就这样儿。固登大叔爱跟我爸呆着。只要我爸礼拜天回家,晚上,他必蹬嚓蹬嚓地来,一进堂屋,就打招呼:二嫂子,我二哥回来了吧?坐炕角卷上旱烟,就开始大事小事地跟我爸叨磨,好像他挺服我爸的。这回也是。我爸说,你就干着吧。换了别人,他偷得更热闹。你心细,再稍稍盯紧点,库房里少了哪样,还瞒了你了?只要少了,你就当面跟他说,他不就老实点?固登大叔点点头又接着干。
   麦秋刚过。粮食该交的交、该分的分、该入库的放库了。那天夜里,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炕上狗蹦子(跳蚤)忒多。其实平常也不少,他就睡得着,合当有事。他想,你吃我血,我要你命。一长气儿起来,趿拉着鞋就去库房了。库房在队址边上两间正房,在村西头。都后半夜了,怕吵醒饲养员,他轻手轻脚地开了库房门,抻开灯,从农药袋子里抓了一把“六六粉”,一回头,觉得少了什么。再用心一看:囤里少了麦子,差不多一百五十斤。他一想就明白了。
  
   一个钟头后,他去了大队报案。正好治保主任在那儿睡觉。就跟他去了库房。他跟治保主任说,你看,道上有拉拉的麦粒。主任一看,可不是,一溜麦粒引导着他俩,就到了队长家门口。这案还不好破?队长三说两说的就招了。好在是他本家侄子当书记,只让他把这口袋麦子交出,撸了队长职务了事。后来,固登大叔偷偷跟我爸说:是他撒的麦粒。他还挺懊恼地说,白搭了七斤麦粒。我爸哈哈大笑,笑得他一脸莫名。正是“尴尬人难免尴尬事,固登人倒有固登招儿”。
   他辞去保管职务就在那之后不久。那时时兴“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天天晚上开会。一般来讲,狠斗私字一闪念,你就斗斗那个念头,说说认识就可以了。大叔在会上多是坐着磕头儿,有时睡得连哈拉子都流下来。不过他多在角落暗影里,又炼就了不打呼噜的本事,再说,大家彼此彼此,也就相安无事。那天的会,是人人过关。我管记录。人们多是说些不着边际的大话。比如“有时总想把自留地弄好啦”,“背着粪箕子拣的粪没有直接倒在队里的粪堆上”啦,诸如此类。工作组的小杨说,还有没说的么?有人就捅他。他一抹哈拉子,就下炕来,站在屋中央说,我有私心,今儿我也狠斗一把。我当库房保管员,监守自盗。我飞快地记着。小杨说,这位老同志真正在灵魂深处爆发了革命。讲吧!我那天在库房抓了一把“六六粉”,炕上狗蹦子忒多。我退赔。说着拿出两角的纸帀放在我旁边。大家都愣了。因为我犯的是严重错误,我也引咎辞职。说着掏出一把钥匙,也放在我记录本旁边。人们也不敢乐,只是一片吭哧声。小杨一下愣了,不过亏人家是工作队,马上打圆场说,认识得很深刻。至于辞职的事,另议。散会!但最终他还是就坡下驴辞了保管员的职务。
  
   大叔写一手好毛笔字。村里红白喜事,都请他去当账房。我有点眼馋,就暗地里看他如何记账,还有那些名词术语,什么“果供两封,礼金现洋壹圆”,挽联中什么“椿形已随云气散,鹤声犹带月光寒”、“瑶池旧有青鸾舞,绣幕今看白鹤飞”之类,都是从他那里趸来的。我爸去世时,他来吊纸。他不像别的爷们儿那样,号三声,磕四个头。放下一卷烧纸,块八角的礼钱。他先是扶着灵,下巴颤抖着,一声“我的哥呀——”,泪就下来了,而且一发不可止。后来索性坐在地上,像女人一样,数叨着哭。我陪灵,当然也伏在地上哭。他没有几颗牙了,数叨的也不清不白的。我只听到“哥呀,当年布衣,你心怀百性啊!你身在官场,两袖清风啊!你性情耿介,不畏权势呀!哥呀……”足有半个钟点。大劳忙的刺搭他,哪有你这样的,啊?起来,给我记账去!他又长号了一声:哥啊,一辈子你净给大伙儿劳忙了啊,兄弟也给你帮回忙吧!我后来想,除了至亲的人,大叔是最想我爸的人了。而且我真混蛋:大叔的数叨,就是给我爸的一篇最好的祭文啊!可我七事八事的,竟忘了向他索取。唉。
  
   我参加工作后,听说他投奔儿子去了,儿子在加格达奇铁路上上班。我刚参加劳动那时,大叔已经孤身一人了。自己挑着一个大当院。儿子再三催促,直到后来回家来逼着他,六十多岁的他才卖了祖家宅。临走前到我家跟我妈坐了一会儿,边笑边流眼泪地说,这可真是火车上吃烧鸡——这把骨头不定扔哪儿去了。我妈陪着他掉泪,劝了他几句。
   今年清明回家填坟烧纸完后,我就转着看那些新坟。问问来填坟的,这是谁、那是谁的,都是老熟人。想想,那里的人都认识,村里的却认识得不多喽。忽然就看见一座新坟,还立了碑,碑上刻着“故显考林府君讳殿臣大人之墓”。这是固登大叔的墓。老人家到底回来了。我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给他烧了纸,还给他点了支大中华烟。跟他说,大叔啊,侄儿小子看你来啦。你跟我爸你们老哥俩就亲吧……
   坟地里刮起个小旋风,纸灰一下子旋起来。
  
  
  
  
原创[文.浮 世]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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