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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切的谎言

苦瓜1
2012-10-19 23:29   收藏:1 回复:1 点击:815

    ——写给父亲去逝二十年周年的一封家书
  
  爸爸:
    您还好吗?
    人们常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是,今年八月十五的月亮却出奇得圆,据说这也是多年罕见的。我眼望着浩瀚明亮的夜空却怎么也找不到您的位置,您在哪里?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白天我去看望了妈妈,她老了,但一切还好。我是多想咱爷俩儿能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好好地聊一聊呀,可是您已经过世二十多年了,再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了。我只好坐在电脑前给你写下这阴阳两世的第一封信。我知道您不识字,但我相信上苍一定会传递我的心声的。
    记得在我小的时候,您常说,说谎不是好孩子。是的,有您的巴掌在我就是想说谎哪敢呀。
    后来我长大了,我却对您撒起了谎,而且是面临重病缠身接近死亡的您。可是到今我却没有一点忏悔之意,并且总是对自己的性格太过于直爽,在您面前学会撒谎晚了点,使您没有得到您应该得到的享受而感到遗憾。
    爸爸,我敢断言,没有谁敢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在我的一生中从来就没有撒过谎。”我想,除了他的智商有问题。
   您还是在上个世纪方六十年代初,就被诊断出患有矽肺加结核的矿山职业病,从初期到晚期的三十多年里接二连三地常年住院,最后一次近八年里就是在病榻中熬过的。您有肺叶已经腐烂掉了三分之二,每时每刻都是依靠着输氧渡生,在开始的几年里,您还能大声地咳嗽大口地吐血,后来连咳嗽的力气都是没有了,痰咳不出来,憋得脸色铁青,只能依靠大夫手中的吸痰机来维护生命,有时吸出来的竟是紫赫色的小块肺叶。您常常是前额顶在放在胸前的枕头上,双手支撑着骨瘦如柴的身躯半曲倦在床上,微闭着眼睛,鼻腔中插着氧气管,张开嘴巴,胸肺中发出刺耳的拉锯声,再加上胸部插的排气瓶中发出咕噜噜、咕噜噜的声响,真是让人听了感到心寒呀。当时,您的肺叶因为露气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排气功能,吸进的氧气只有一小半能从口鼻中排出,另一多半却排在了胸腔,挤压着心脏,还多次昏迷被急救。我每每看到您受煎熬的样子就像万箭穿心似地难受。有时,我都产生不符合人性的想法,不想在您病危时刻抢救您,好能够让您早一时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您一到了危急关头,我又像一只受惊的鸭子捌着双腿一歪一斜地大呼小叫喊着大夫。直到如今,我一想到爸爸您遭受到的人世间最难以忍受的酷刑就禁不住地泪流满面,有时还会从噩梦中惊醒,从此一夜无眠。
   就是在这个时侯,我在您的面前学会了撒谎,真的,而且还一次比一次撒得圆满。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一个从小就在您的巴掌棍棒下长大的人,快到了不惑之年却改变了性格。想一想我小的时候每一次调皮捣蛋之后,只要听到了您蔑视的鼻哼声和看到了您愤怒的眼睛就会感到心惊肉跳身不自主。可是,后来我为什么会在您面前唐而荒之地说起假话了呢?这些转变还得从一件一件的生活琐事说起吧。
   记得市场上刚有电热杯的时候,我就花了十一元钱给您买了一个,(我当时每月的工资是40.05元)是想给您每天早晨煮牛奶煮鸡蛋用的。当我滿怀喜悦地拿到您面前时,您却惊奇地问我这是什么?花了多少钱?我说这是电热杯,并给您讲解了它的功能和用法。
   当您听到我花了十一元钱的时候,突然脸色大变,大骂道:“你这个败家子,花了那么多的钱不说,还让我偷用公家的电,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说:“妈妈为你每天煮怀牛奶煮个鸡蛋还得揣锅楼上楼下地跑,有多辛苦呀!”
   爸爸您还记得吗,当时,妈妈一是为了让您能吃上可口的饭菜,二是为了省钱,就和病友们的家属们在楼下一个低矮的小破房子里彻了一个能烧煤渣子的土炉子轮流做饭。您当时的工资也只有100多块钱呀,妈妈没有固定收入,小妹上初中一个人在家生活无人照顾。
   妈妈一看您和我将到了这里,就从中劝解说:“老头子,别生气,儿子还不是为了你好,白天晚上都能有个热汤热水,多方便呀!”
   “放屁,他哪是为了我好?他是为了你好!他想让我偷用公家电,犯错误。”您瞪起了血红的眼珠子。
   妈妈辩解说:“就是为了我好也没错呀。我丢下孩子一人在家,到这里是为了谁?”。
   “你为了我?我这辈子又是为了谁?谁让你是我的老婆。滚回家照看孩子去,她一个人在家,我还不放心呢。”您面色铁青,大口大口地吐着粗气。
   谁也不会想到,您能突然从床上侹起身子一把从我手中夺下电热杯摔在了地上。
   妈妈眼含委曲的泪水小声嘟攮了一句“不知好歹的东西”就走出了病房。
   我无奈地劝着您,轻轻地拍着您的背,让您不要生气,说我把杯子退掉就是了。可是当我捡起杯子一看已经摔坏了底,又怕您看到就急忙转过身子放进了包里,可还是没能逃过您的眼睛。
   您气急败坏地大骂一声:“滚蛋,你这个败家子,以后再别来,我不想再看到你。”
   我不知所措地站地那里,真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心里憋得真难受呀,真想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同病房的老孙头实在看不下去了,高声大骂您:“你这个老王八蛋,真不是个东西,我想要个指甲剪,都几天过去了,就是没人给我买。我看你他妈的就是活糊涂了,真的是一点人事都不懂了吗?”然后他就向我挤了挤眼摆了摆头,示意叫我离开。
   当我看到了您在病友的痛骂下低下了头,有了后悔之意时,我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做贼似地逃离了病房。
   爸爸,您知道那时我心里是多么委曲吗?暗暗地发誓以后再也不会给您买东西了,可是我又做不到。
   记得有一次我回家,您给了我二百块钱,说是叫我买个录音机。我大吃一惊,怎么会呢?咱家当时的经济状况我是清楚的,您又不是一个喜欢文艺的人,怎么能舍得花这个钱呢?我说现在市场上没有卖的,他们用的都是从香港那边过来的走私货,不好买。您说邻居家刚买一台,打听过了,说是从县城买的,不是砖头块那种,侹好的。我果真从县城百货商店花了240元钱买到了新型的国产录音机,还从私人手里买了几盘港台录音带。当我把它交给您时,没想到您却说是给我买的。我有些急了说我不要,咱家哪来那么多的钱呀?您说,别人家的孩子早就有了,这是你这几年来给家里的钱。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有兴奋地含着泪接受了爸爸您的爱。 
    由于您长时期卧床,便秘是您生活中的一大痛苦。经常是一次大便就得一半个小时,各种药物治疗效果都不是很理想,还有几次昏迷被急救。大夫说,像这种情况单靠药物治疗是不行的,要在饮食方面多加改善,例如多吃些蔬菜水果才行。妈妈为此也大伤脑筋,饭菜做得过烂您说吃了没味道,做得稍微硬一点,又怕您牙齿不好咬不动。在吃水果方面我也很为难,给您买香蕉,您说还没柿子好吃,可是柿子又不敢让您多吃,因为柿子会使您的大便更干燥。橘子酸软但容易上火,苹果、梨硬,您又吃不多,所以每一次买水果都得费一点儿心事。
    同病房的老孙头有一次对我说,小子,给你爸买水果要挑烂的买。我说,为啥?他说,为啥?为的是让你爸多吃一点。他看我不解就接着说,好苹果你爸两天才吃一个,烂苹果,他一天能吃两,你说为啥。
    爸爸,当时我真不明白,您是真地咬不动,还是为了省钱。
    您还记得有一次为买苹果您还大动了肝火吗?那时候,市场还不是很丰富,我们厂在外地拉了一车水果回来,我一看有红香蕉苹果就特意为您买了五斤,在箱子里放了几天捂软了之后,连一口都没舍得吃就兴冲冲地赶到了医院,当我一踏进病房门就看到您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您说:“买这么多苹果干啥?”
    我说:“给您……”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您就生气地说:“拿走,你没看到我这里有苹果吗?”
    我解释说:“这可是红香蕉苹果,已经捂得特别沙软,好吃。您这是国光……”
    “什么香蕉、国光,还不都是苹果?好吃?好吃的东西多了,您能吃得完吗?”您瞪起了眼珠子。接着又说:“我看你就是个败家子,都多大了,也不知道成个家。”
    我听到这儿,心想这是哪儿跟哪儿呀,买苹果与成家有啥关系嘛。可是话到嘴边又无法说出来,只有默默地站在那里,心里一阵阵子发酸。
    是的,爸爸。我心里明白,您不单单是为了怕我多花钱,就是在这么病重时期还在为我的婚事操心费神。我真想对您说声对不起了,可是我怎么都张不开这个嘴。您是知道的,我虽然是个残疾人,但是天生就是个性格倔犟心又高的人。咱家那时生活是多么困难呀,您在几年前就为我带病做好了家俱,妈妈也为我做好了被褥,也有许多介绍人和姑娘主动上门,可是我却让你们一次次地失望。您一次次地大骂,妈妈一次次地流泪,至今都会让我难以忘怀。
    记得那年市场上刚有电视机,您就捎信让我回家,和您一起走了十多里的山路连夜从老宝滩矿商店花了540元钱买了一台日本出产的索尼牌9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试过效果后,(当时没有闭路,白天是收不到电视节目的,只有到了晚上7点才能收到河南省的一个县级电视台转播的电视节目。)您用一个破被面包裹起来,我说咱俩抬着走吧?您说不行,就自己一会抱着,一会背着,也不知歇了多少次才回到了家。我知道您是怕我腿不好,走路摔跤,把电视机摔坏了。我只好打着手电跟在您的身后,随着您艰难的脚步一会快一会慢地蹒跚着。您还不时地回头叮嘱我,注意点路,别摔着了。由于劳累,您病倒了,除了上厕所之外,几天都没有出屋。
    在当时全坑口二百多户人家,除了公家在职工大食堂里有一台电视机外,咱家就是唯一的有电视机的了。每到傍晚,左邻右舍的大人小孩都聚焦在咱家的门口小院中占地方,等待着您摆好电视机调整好天线后,在一片欢乐中渡过了一个个夜晚。
    爸爸,那时,咱全家人不但能在看电视中享受到您的爱,而且还能享受着外人对咱家的赞誉。我从您的脸上看到了您难得的笑容和满足感。可是,您除了看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和国产的战斗片之外是很少看电视的,总是一个人躺在炕上,等待着电视节目结束后才下地,搬回电视机后再睡觉。
    我说:“您看,美国电视连续剧《加里森敢死队》排得多精彩呀,您不是爱看战斗片嘛,为啥不看呢?”
    您说:“好个屁,除了香港的《霍元甲》之外,没一个好看的。那些大鼻子没一个好东西,都他妈的欺负咱中国人。”
    后来我从妈妈的口中才明白了您真正急着要买电视机的原因。
    妈妈说:“你爸,还不是为了你才咬着牙买的。”
    “为了我?”
    我心中好大不解。我的工作单位离咱家四十多公里,我在厂里住单身宿舍,又不经常在家,怎么能是为我买的呢?
    妈妈说:“你不看人家的儿子都娶了媳妇成了家,有的还抱上了孙子。我们知道你身体不好,你爸他还不是怕别人瞧不起咱家嘛。这不,他还让我去给你花了240元钱买了块瑞士梅花表,说是等你娶媳妇用的。他还叫我拿出去让别人看,去显摆。可是你……”
    爸爸,您知道吗?至从那时起,您的儿子在您面前就再也没有抬起过头,也不敢与您有直接的目光接触了,更不愿看到是您那对您一个不争气的儿子的爱怜余光呀。 
    妈妈端着饭锅上了楼就对您说:“算了算了,在楼下就听你在吵。孩子还不是为了你好。他花他的钱,又没花你的钱,生哪门子气嘛。”
    “放屁。他的钱不是钱?就像你这样当妈,他一辈子都得打光棍。就是成了家,日子也过不好。”您的眼睛冒出了火。
    妈妈辩解说:“花钱买苹果和成家娶媳妇有啥关系?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然后接过我一直拎在手中的苹果袋说:“就放在这儿,他不吃,我还吃呢。”
    唉!爸爸呀爸爸,您真的不懂您儿子当时的现状吗?我看不是。您一位做父亲对儿子的心我是能够理解的。可是您这样的父爱形式真是让我无地自容难以接受呀。为此还搭上了妈妈,让她也经常为了我跟着伤心落泪。
    就在这时,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谎言突然顺口而出:“我又没花钱。”
    静,静,一切都在静。整个病房里的空气好像都在凝固中。
    过了好一会,您开口了。说:“没花钱?你没花钱?那苹果是你偷来的?”
    您的语调虽然还是在质问,可是我却感到了柔和。
    “发,发,发的,是,是,是单位发的。”
    爸爸,这就是我对您的第一次谎言,而且是在颤抖中说出口的。
    “发的?是发的,那你咋不早点说呢。”您的口气中带着埋怨。
    我真是有点哭笑不得,真没想到我第一次谎言的效果是那么出奇的好。
    您接着又说:“看你那熊样,一说到成家娶媳妇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也不知道那点儿像我?”
    “像你,像你,像你日子都得过差。”妈妈还是不依不饶。
    “行了,还不快洗一个让我尝尝。”您的态度有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妈妈赶紧洗了几个苹果递给了您一个,您用小刀切了一小块放到了嘴里,慢慢地品尝着,吃得是那么有滋有味。这时,我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是不错。你也来一块儿?”您对妈妈说着还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妈妈一把夺过了您手中的苹果,递上了一块毛巾说:“老不正经,擦擦手,吃完饭再吃吧。” 
    爸爸您这时就好像换了一个人,很顺从地接过了筷子。接着还白了我一眼。说道:“还傻楞着干啥?坐下吃饭。”
    就是从那次起,我对您在言行上有了改变。只要不使您生气,还要让您能够享受到应该得到的享受。我开动了脑筋,耍起了小聪明,谎言就在一次次的行为中体现着。
    “爸,这是我们单位发的月饼。”
    “爸,这是我们单位发的梨。”
    “爸,这是我们单位发的……”
    爸爸,您也就在我的谎言中享受着一个做儿子能够做到的孝敬。可是,在每次说谎之前总是要做好充分准备的,当然这也需要母亲的配合和帮助才能顺利地完成。
    爸爸,您现在听起来是不是觉得您的儿子从此就是一个不诚实的人了,我可以向您保证绝对不会的。做爸爸的您是清楚的,从我的禀性来说也没有向别人说谎的必要。
    记得在一次您和妈妈的谈话中,我听到了您说早年在东北吃过的牛肉丸子萝卜汤非常好吃。妈妈说等到了八月十五,新鲜萝卜下来就给你做。可是八月十五到了,新鲜萝卜也有了,就是牛肉难以买到。
    有一天,我到市场上看到许多人正围着一个挑担子卖牛肉的人在讨价还价。我上前一打听,五块钱一斤,太贵了,过了好长时间也没人买。这时候,我有些忍不住了,就说要二斤。有几个讨价的人向我飘起了白眼,我也顾不上许多了,专心地挑起了牛肉,好,就来这块。卖肉人麻利地割下了一块一称,二斤半。我说不要那么多,只要二斤。他说都割下来了,就是再割一刀也不会那么准。他看我态度很坚决就又说,这样吧,你是我第一个开张的人,二五一十,半斤是两块五,你就掏十二块钱算了,饶你五毛钱,怎么样?我说不行。那就十一块,卖肉人咬了咬牙。他看我还是犹豫就动起手来割下一块一称说,看,准准二斤。这时我一掏兜顿时傻了眼,原来下班换衣服忘带钱了,就说不要了。卖肉人很生气,你这人可真是的,不买捣什么乱,你看,割下来的肉怎么办?我极力地向他解释说对不起,可是卖肉人就是不依不饶。这时有的讨价人也跟着起哄说不让我走。我在众人的围观下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丢死人了。一位同事挤了进来一看是我,就问怎么回事?我说明了原因后,他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扔到了地上抓起牛肉,拉着我挤出了人群。
    爸爸,这就是我有生之年受到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人生侮辱。
    我手抓着牛肉低着头无精打采地走进了医院,没注意和一位急着抓药的中年妇女撞了个满怀,我一趔趄差一点摔倒。人家大骂我,眼瞎了?死样,精神病,就“呸”了一口急切地走了。这时我好像才从噩梦中清醒过来,捡起掉在地上的牛肉。可是,当我走到您住的病房门口时才回过神来,谎言还没有编出来怎么办?我停下脚歩在徘徊,计划着进屋后怎样和您对话才好。这时,妈妈从病房门小窗中看到了我,她拉开门问我怎么了不进来?我硬着头皮进了屋。
    您一看到我手中的牛肉就说:“噢,牛肉,是单位发的?”
    我一时无法回答,只有楞楞地站在那里。
    您紧接着又问:“真是单位发的?你单位可真好啊。是不是还发媳妇?要是发个媳妇领来我才高兴呢。”
    您的一句话真是说得让我无地自容,默默地低下了头。
    妈妈一看情况不好,怕我的谎言被您揭穿后生气就打岔提醒说:“好好输你的液吧,明知故问。这哪是单位发的嘛,要是单位发的能空手抓着来吗?”
    妈妈的一句话提醒了我,我说是买的。您问是多少钱一斤?我随口就说是一块钱一斤。
    您瞪起了眼睛呵斥道:“胡说八道,你当我是傻瓜。牛肉哪有一块钱一斤的?除非是死牛肉。”
    我灵机一动,接上您的话茬说:“是死牛肉。是在路上一个挑担子的农民那里买的。他说是摔死的,可买肉的人都说是病死的。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吃,怕你生气就……”
    “拿过来,让我看看。”
    您伸出瘦得像鹰爪似的手,把牛肉翻来复去仔细地看了之后肯定地说,是摔死的,不是病死的。还说一块钱一斤太便宜了,这些工人尽坑害人家山里的老百姓。这时我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想吃牛肉丸子萝卜汤。妈妈高兴地说,想吃好办,你看着你爸输液,我去做。就这样,一个谎言的结局就是在这牛肉丸子萝卜汤中渡过的。
    可是在吃饭的过程中,我又一次在心灵上对爸爸您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当妈妈把一块塑料布铺在了病床上,先给您盛了一碗汤递到您手中,然后又盛了一碗放到了我前面的塑料布上。我坐在床边的木板凳上,一边吃着馒头一边瞅着您喝着那碗热腾腾牛肉丸子萝卜汤。您先用嘴唇轻轻地贴着碗边转了半小圈吸了一小口又很快地咽下,紧接着又夹起一个充满香气的牛肉丸子吹了几下放进了口中,您闭上眼睛慢慢咀嚼细细地品尝着,是那么的满足。我心中立刻充满了快意的自豪感。这时,您睁开眼睛很满意地对我说,快趁热吃吧,这牛肉不错。我一兴奋,本来就是颤抖的双手更加身不自主地颤抖起来,筷子怎么也夹不起牛肉丸子来。我心越急手越抖,后来竟是不停地摇摆起来,结果丸子没吃到嘴里,反而还把萝卜汤和丸子撅到了床上。我赶紧趴下身子用嘴叨起丸子含在了口中。我虽然没有抬头,可是我已经感觉到了您那疼爱的心跳和爱怜的眼神。
    妈妈过来用抹布一边擦着菜汤一边轻轻地对我说:“慢点吃,别急。”
    我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咬着馒头。心中黙黙地向您和妈妈道歉,对不起了,不争气的儿子又让你们操心了。
    这时,爸爸您放下了自己手中的汤碗,端起了我的碗,侧身把它放到了您旁边的床头柜上对我说:“坐到那儿吃吧。这儿床太低,你坐的板凳太高,手又不得劲……”
    我搬起板凳坐在了汤碗前,背对着您,趴下身子喝了一小口,一股热流立刻暧到了我的心房。我强忍着热泪不使它流出来,可是却控制不住自己抖动的身体。这时,您的一只手扳过了我的肩膀,严肃地说道:
    “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像猪一样地吃饭,像狗一样地喝水,能有啥?只要能侹着身子做人就行。”
    我望着您那黑瘦的脸膛严厉的目光,羞愧的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您递过一块毛巾对我说了声,没出息,就转过身去。
    第二天,到了吃饭时,妈妈给我搬了一个塑料小低凳让我坐下,又递过了一个吃饭用的小钢叉对我说:“这是你爸让我买的,也不知道你用得好使不?”
    爸爸,类似这样的故事在我们之间是经常上演的,那时,我只知道孝字怎么写,它不就是上面一个老子的老字头,下面一个儿子的子吗?也就是说人老了时,下面有个儿子就可以得到孝。可不知道其中真正的内涵。其实,我只做到了孝敬,而不是孝顺。那时种种的痛苦和不快,现在回忆起来都好像是一种极乐的享受。可是您,可是我,在阴阳两世的隔绝中这样的故事是不会再有了。我不相信有什么来世人生,但我知道,人早晚都有那么一天,都会死去的,我也一样。等到了阴间,我还愿做您的儿子,还愿在您的训导下生活。原因很简单,您虽然只有一副廋弱的病躯,可是在我心中却是一座永恒的山。
    爸爸,您还记得吗?咱家住在胡家峪矿桐木沟坑口的一间不到四十平方米的土砖房里。一对您用坑口退下来的费旧道木做成的木箱子,一张吃饭桌和一铺能挤着睡下咱全家八口人的大火炕,这就是咱家的全部财产,当然还有一口您从东北调来时带的大铁锅了。那时咱家单靠您一个人72元钱的工资生活是不够的,(八十年代您住院期间工资才涨到了100多元)妈妈除了给全家人做饭,洗衣服,做衣服,做鞋之外还要到河套筛沙子,砸石子,当装卸工。你们俩一起还要养猪,喂鸡,放鸭,到山沟里河套边开荒种地。我还记得,我在七八岁的时,您就带我上山砍柴,采药,挖野菜,下河钓鱼,捞虾,抓螃蟹,得老鳖,摸鳝鱼。尤其是到了秋天,上山采野葡萄,采八月开,打山核桃。这些都是我最开心的事,但是,我不愿意做的就是采橡子,每次您都会采得一大布袋,一小布袋。您累得大口喘气,大口咳嗽,有时还会大口吐血,我累得满脸流汉不愿意走,有时也会哭鼻子。可是您总说我不是个男子汉,长大会成个窝囊废。一到年跟,咱家就会杀上一头大肥猪,让全家人都吃得满嘴流油时,我才知道橡子的价值,才懂得爸爸您的辛劳。
    爸爸,现在我每天都可以吃到猪肉,有时还会特意跑到山里去买农家养的土猪肉,找一找过去的滋味,可是,总也找不到。为什么呢?现在我才明白,因为这里面缺少的正是爸爸您的味道。
    记得那时一到了冬天,咱家每天傍晚总要用玉米杆烧炕,我们睡在热乎乎的被窝里,享受着您的温暧。因为每次您在生火时满屋都会被搞得乌烟瘴气,您常常都会被呛得泪流满面咳嗽不止。屋里暖和了,我们兄妹们乐得总是又蹦又跳,可您却总是要蹲在门口,呼吸着冰天雪地中的寒冷空气来缓解肺压的痛苦。
    后来,妈妈不让您烧炕了,在屋里盘了个土炉子,放学之后捡煤渣就成了我们兄妹的日常工作。可是煤渣夜晚是封不住火的,炉子老灭,我们时常被冻得早晨不愿意起被窝,妈妈说买点煤吧,您不同意。妈妈说老这样下去孩子会感冒的,您才点了头。但是,到了您病重不能下矿被安排到坑口的生活煤场当了管理员之后,我们又恢复到了挨冻的日子。妈妈为此没少跟您吵架生气,但始终无果。
    “当家的,还是买点煤吧?咱们冷点没啥,可是孩子……”妈妈慢声细语地跟您商量着。 
    您态度坚决地说:“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孩子怎么了?我七岁就给东家放牛,睡牛棚马圈。十五岁当兵,睡冰天雪地都过来了。现在不是好多了嘛,有衣穿,有被盖,还要咋样?”
    妈妈辩解道:“那时家穷没办法,现在咱家不是不缺那点钱嘛。”
    您生气地说:“你一个家属婆子懂什么,我说过多少次了,根本就不是钱的事儿。我管煤场,咱家烧煤,别人该怎么看。你花五块钱,别人还不认为咱拉了十块钱的煤。”
    “有开票的可以证明嘛。又不是使用现金。”
    “你傻呀,卖煤的可就是我一个人呀。”
    “你一个怎么了,你又不是什么党员干部,不就是一个破卖煤的吗?你要是个卖粮食的,我和孩子们还都得饿死呢?”妈妈和您大吵起来。
    您也火了,大声地吼道:“我一个卖煤的怎么了,我虽然不是什么党员干部,可我是公家人。”
    “公家人,公家人对你就那么重要?你当了三年兵,腿都被枪子打断了,差一点没要了命,公家不但不给你算工龄,还说你是逃兵,办学习班批斗你……”
    妈妈气得摔门出了屋,您也气得使劲地咳嗽。
    爸爸呀爸爸,那时我不懂什么是公家人,现在我才明白公家人的意义和公家人在您心中的位置。
    那时您和妈妈常为一些生活琐事争吵,有时还会动起手来。妈妈也常说,跟您这种人过日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要不是看在孩子们的份上,早就不过了。可是吵归吵,闹归闹,日子还得一天天地继续着,我们也在一天天地长大,您却在一天天地衰老,一天天地病倒。至到您的生命快要结终时,您还在告诫我,你也是个公家人了,做人做事都要诚实,不然,早晚都会倒大霉的。
    爸爸,我不知道天堂中是不是也有公家,您是不是还是公家人?但我相信,您不论身在何处都是个诚实可信的人。
    今天我把我对您的谎言如实地告诉了您,也不知道您会怎样理解我的呢?但是,我要说,您也撒过谎。不是吗?那您就慢慢听我说。
    您快不行了,一连昏睡了三天,全靠输液输氧来维持微弱的心跳。咱全家人没日没夜地守护在您的身旁。当您睁开沉重的眼皮就张嘴轻轻地说着我们听不清楚的话。妈妈把耳朵贴在您的脸上也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后来我趴到您的嘴巴上才知道您要吃香蕉。全家人都急了,哪里有香蕉啊,到市场上去买,路很远,又怕您吃不到就走了。妈妈不知跑到哪个病房跟您的病友要了两根,大妹急不可耐地捏了一小块就要往您嘴里放,妈妈一把夺了过来,她用嘴咬了一口细细地咀嚼后,用小勺尖从口中扣了一小点,然后示意我把您扶坐起来。我轻轻地用手托起您的头,慢慢地扶起您的上身,赶紧上床坐在您的背后,用手护住您瘫软的腰,用前胸顶住您皮包骨的后背,您无力的脑袋软软地歪帖在我的左肩上。这时我感觉得到了,您这座我心中的大山竟是如此的轻飘软弱。您的脸帖在我的脸上,微弱的呼吸传送到我的脖间,是那么亲切,就像一股热流瞬间传遍了我的整个躯体,是那么滚烫。我听到了您的心脏和我的心脏在一起跳动,我感觉到了您的血液和我的血液在一起流淌,是那么和谐,是那么交溶,又是那么奔放。
    爸爸呀爸爸,咱爷俩儿的生命竟然是这么如此相依,您就睁开眼吧,要是能与您的儿子一起走完这人生之路,那该是多么完整的人生旅途呀。
    大妹一边抽泣着一边用毛巾不停地擦饰着我的眼睛。妈妈用小勺像喂婴儿似地把咀嚼过的香蕉一小点一小点地送到您的口中。您微闭着眼睛慢慢地品嚼着又很费力地咽下,紧接着又张开了嘴巴,等待着妈妈的爱。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您才吃完那两根香蕉。我下了床,轻轻地把您的身体放平。过了好一会,您的眼睛突然睁开,细语地说,真甜呀,我刚才还在梦里还吃香蕉了呢。妈妈流着眼泪兴奋地说,想吃就好,想吃就好。你先喝点水,孩子马上就会给你买回来的。
    第二天,您能像往常一样吃饭,能像往常一样与我们有语言交流了。妹妹们不时地给您擦洗着脸和手,大妹夫做起了您的专业按摩师,妈妈楼上楼下不停地跑,给您端上可口的饭菜。从此,您的饭量一天一天地增加,您的气色也逐步地好转了,您的嗓音也恢复了正常。这几天我们兄妹们都是在喜悦中渡过的。
    我问您在昏睡中都有什么感觉。您说,只是做了一个短短的梦,梦见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只看见前方有一个火球,很红,很大,也很亮,就追呀追呀,突然火球不见了,就醒了,谁知怎么会是三天过去了呢?我说,您不是说香蕉没有柿子好吃嘛,为啥一睁眼就要吃香蕉呢?
    您笑了笑说:“傻小子,谁不知道香蕉要比柿子好吃呀,可是香蕉要比柿子贵多了。多少年了,有多少次我都是在梦里吃香蕉呢。”
    啊?爸爸,怎么能会是这样的呢?
    您的一席话就像一把钢刀刺疼了我的心脏。我从小到大一直相信爸爸您的话永远诚实的,绝对不会有半点虚假。可是,没想到您在您的儿子面前也有谎言,而且是那么真切,那么自然,那么让我深信无疑。
    我曾对您说谎之后,总有些忐忑不安。可是我不知道您对我说谎之后会是什么感觉呢?
    我说:“咱爷俩儿以后就别这样了,有话摆到桌面上不是更好嘛。”
    您说:“那不行!因为我是你老子,所以是不可能的。你是我儿子,就不能对我有半点虚假,知道了吗?”
    我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爸爸,从那时起,我才真正的明白了,您是我的老子。您生我养我,您有任何权力对待我,包括打骂和谎言。我是您的儿子,在您面前永远就是服从,必须做到的就是真诚。我虽然没能做到对您绝对的服从,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对您的谎言绝对做到了一个儿子应该做到的真诚。
    爸爸,我想,您会相信我的。
    有一天妈妈在楼下小灶房里一边做饭一边抹眼泪。我问妈妈怎么了?妈妈说,你不觉得你爸这几天有点不对劲吗?我说,没有啊,他不是一天都比一天好嘛。妈妈说,那是回光返照呀。什么?回光返照?我的脑袋一下子炸开了。我极力地辩解说,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但是仔细地想一想,在爸爸您住院期间,有多少老病号在临终前都会有这种表现啊,我忍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就在这时,我真不会想到一向对我和善的妈妈却抽了我一耳光。
    她目光严厉地对我说:“闭嘴。你是这个家的老大,你爸要是真的不在了,你就应该撑起着这个家。像你这样怎么能行。”
    我虽然双手使劲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但是,还是忍不住唔唔地哭出声来。妈妈流着泪拍了拍我的肩说,你到外边走一走吧,一定记住,不要叫你妹妹们知道。我一瘸一捌地奔出医院大门,在小河边痛痛快快地号啕了一场。
    就在那天夜晚,电视节目已经结束,(那是您为我买的电视机搬到了病房。)妹妹都到别的病房找空床位休息去了。您突然对我和妈妈说,东西准备好了吗?我和妈妈都一楞。我问,啥东西?您慢声地说,装老衣呀。妈妈沉着脸说,胡说些啥呀。
    爸爸,这时,您很平静地又对我说:“你小子就别跟我装了,我知道你这几年来没少跟我说谎话,今天咱就好好地唠唠。”
    我也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为什么一下子也会像您一样平静。
    “您有什么话就说吧。”
    “你妈把我的装老衣肯定早就做好了,也一定是放在你那里,我说的一点都没错吧。”
    我说:“是的。”
    “现在都啥时候了,我也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你是家里的老大,我想,我走了以后,你一定要成个家,你身体不好,老了时也该有个伴,有人照顾你才行。不要心高,只要人善良就行。婚姻是什么?婚姻就是过日子,过日子就免不了争吵。你看,我和你妈吵吵打打几十年,还不是都过来了嘛。你妈脾气不好,可人好啊,碰到事儿她一个娘们家做不了什么主,你一定要把握住才行,但一定不要和她硬犟。我们吵闹是两口子,你是小的,多让得点,对她好点。记住了吗?”
    我不住地点头说记住了。
    这时,妈妈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她说:“嗨,跟你大半辈子了,你可是第一次说了句人话。”
    您没接妈妈的话茬,继续对我说:“再是,你一定要照顾好你的小妹,她太小了,我放心不下。”
    我说:“知道了,你放心,我会做到的。”
    这时,您紧绷着的脸皮松弛下来,微笑着又说:“我不在了,你也就再也不用整天紧张地跟我说谎话了,唉!有时,我还真想再揍你一顿,可惜我打不动了。”
    我也笑了,说:“没办法,谁叫我是您的儿子呢,我的屁股不是专门为您长的嘛,什么时候想打就打吧。”
    真没想到,咱爷俩儿竟在这个时候开起了玩笑,逗开嘴。我想,这才是真正的人性复发。后来咱又谈起了装老衣和您的后事安排。您说您不喜欢妈妈做的长袍马袿。您说那是旗人(满族)的服装,咱是汉人为啥非要穿他们的衣服呢?我笑了,对您说,您不穿旗人衣服,为啥要娶旗人做媳妇呢?(妈妈是满族人)您说,这得问你妈。您笑了,笑得是那么开心。妈妈也笑了,说您是个老不正经,还笑得是泪流满面,接着又趴在床上蒙头大哭起来。您伸手拍了拍妈妈的后背,妈妈使劲地抓住了您的手。当您和妈妈两手相握之时,您的眼泪也流了出来。这时,我心里有了一种难以用语言来表达的滋味,一下子低下头,泪水默默地流到了我的嘴角,侵到了我的嘴里。我才真正地品尝到了这泪水绝不单纯的是痛苦,而是一种苦涩的幸福,一种难以挽留的爱,一种生死之间难舍难分的情感。
    后来,我又问您,您不穿旗服穿什么?您回答的很干脆,穿中山装。您问我,你不是也从电视中看到了嘛,中央领导们死了不都是穿中山装吗?我笑了,说,真没想到,您还是一位民族主义者呢。您说,啥主义不主义的,我不懂。我只知道做人别忘了自己的祖宗就行。我说,行,明天就找裁缝给您做。您说,不用了,做衣服还得花钱,穿那件呢子上衣就行。
    妈妈不同意,坚决地说:“我不愿意。中央领导是党员干部,你是啥?你非要穿中山装,就去做新的,但不能做呢子的。我不是怕花钱,呢子是带毛的,你穿带毛的走,来世就不能托生成人了。”
    您微微一笑。“老婆子,我虽不是什么党员干部,可我还是一个公家人嘛。呢子带毛怎么了,你还要让我来世做人哪?唉!你不看看,做人有多难呀。我这一辈子是受够了,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好。要不是看在你和孩子的份上,我早就……我如果真的自杀了,你就没有抚恤金了,孩子也不好做人呵。可是我活着,你和孩子们为我受了多少难嘛。你要是真的还想来世和我在一起,那我就托生成牛、马,给你干活,让你骑,来回报你这辈子对我的好。行吗?老婆子。”
    妈妈捂着住了嘴,奔出了病房。我听到了楼下渐渐远去的号啕声。
    爸爸您很平静,又慢声地对我说:“我想好了,不要把我埋到公墓那里去,埋在咱家前面的火药库沟里就行。”
    我摇了摇头说:“那不行。您一个人在那里多孤单,多寂寞呀!你是工伤,就应该埋到烈士公墓。”
    您亲切地说:“就听我的吧。公墓离咱家太远了,又在山上。你腿不好,给我上坟要是赶上阴天下雨下雪该怎么办呀。就这样吧。”
    这时,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望着您那慈祥的目光,泪水及刻蒙住了我的双眼,情不自禁地把头埋在了您那温暖的胸膛。
    爸爸呀爸爸,您活着一辈子都在为我们孩儿操劳,就是临终还是要为我们孩儿着想。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的好爸爸……
    第二天,我跑遍了整个县城也没能给您买到您喜欢的呢子上衣。但是我绝不能让您穿着四十多年已经破了领口衣袖的旧衣服上路。我找到了人民百货商店的主任,说明了原因后,主任很感动。她说,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季节,现在是伏天,柜台上怎么会有呢子上衣呢?我跪下了,求她一定要帮我这个忙。主任没办法只好叫管理库房的同志带我去了库房。呢子中山装没有找到,却找到了一件深蓝色的呢子半大衣。我试穿了一下很满意。可是360元钱太贵了,我根本就没带那么多的钱。我顶着烈日跑回了单位,向同事借了钱。当我气喘吁吁地把呢子大衣抱到病房门口时还是犹豫了,怎么向您说呢?说实话根本就不行,说谎话,我从内心又感到不忍。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对您撒谎了,可是说真话,您要是生气了,我该怎么办呢?还是说谎话吧,没办法,这也是我唯一的选择了。
    爸爸,您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有多难呀?
    “爸,您看,这件呢子大衣怎么样?”我说这话时,只觉得耳膜被咚咚的心跳声震得就要破裂了。
    “又是单位发的吗?”您的一句质问差一点没让我背过气去。
    过了好一会,我才说:“是买的。可不是现在买的。”
    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是好多年前买的。一个朋友从北京捎回来的,他穿着不合适,我就留下了。”
    我的谎言还真的起了作用,您的面容和善起来。
    “那你咋不穿呢?”
    “我不是怕您说我乱花钱嘛。我,我,我哪敢穿呀。”
    “傻小子,你自己花自己的钱,给自己买东西,我管得着嘛。穿,穿,穿上让我看看。”
    我穿好之后,妈妈妹妹都说好,您也乐了。
    “还行,穿上它相对象该有多好啊。成年总是穿那件破工作棉袄,像个什么样子么。”您高兴地埋怨起来。
    “我想把它送给您。”
    “我不要。我穿什么走还不行。”
    妹妹把我脱下的大衣披到了您的身上,您用手仔细地摸了摸说:“料子还不错,就是粗了点。多少钱?”
    “二百多。人家说是走后门买的。”
    “不贵。值。”您点头赞许道。
    全家人都高兴了,可是您却又说:“不许让我带走,那太可惜了了。记住了吗?”
    我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早晨6点多,我被妈妈的惊叫声吓醒了,走向前一看,您的双眼微闭,表情平稳,没有任何痛苦,是那么亲切,那么自然。大夫们诊查之后,向妈妈表示了无奈。妈妈嚎叫着抢救抢救,必须抢救。我却向大夫们摇了摇头说,不用了。妈妈疯了,上前来撕打我。我搂住妈妈说,还是让他走吧
    十分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您的脉搏还在跳动。我问妈妈这是怎么了?妈妈说您是在等人啊。8点多,当二妹两个您最疼爱的孩子从咱家赶来哭喊着姥爷时,您的两个眼角湿润了,静静地走了。
    妈妈向往常一样,端来一盆热水放在板凳上,她坐在床头,您仰面睡在妈妈的大腿上,妈妈用毛巾蒙在了您的脸上轻轻地说,当家的,闭紧了,别湿了眼。她不紧不慢地给您洗了头。然后脱下了您的衣裳把您全身仔细地擦洗了个遍,用指甲剪给您剪了指曱,用掏耳勺勺净了您的耳朵,用酒精棉棒给您清洗了鼻孔之后对我说,穿衣服吧。我把内衣,外衣,棉袄和我买的那件呢子大衣一件一件地穿到了我的身上,然后把它们一起脱下,再套在了您的身上。您虽然还是戴着您几十年最喜欢的那顶呢子前进帽,可是,衣裤皮鞋都是妹妹们新买的。小妹还给您化了淡妆。
    第三天,在太平间就要将您入棺时,妈妈流着泪突然央求护士长说:“求你们给我二斤棉花吧,这褥子这么薄,他太瘦了,睡觉肯定硌得慌,求求你们了。”
    医院领导商议说,他是工伤,住院这么多年了,对咱医院也没有过任何要求,就同意了。
    当妈妈把棉花一点一点仔细地铺在棺材最下面,再把褥子铺好之后,您睡在上面是那么安祥。妈妈又把一些提前准备好的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币放到了您的双手中,放到了您的枕头下说,当家的,你这辈子就是喜欢钱,可又不花钱。带上吧,该花就花,就别再仔细了。
    当您盖上妈妈给您做的新被子,我认真地瞻仰您的遗容时,突然感觉到,您身上虽然没有党旗国旗,也不可能是什么党员干部。但是,我相信:您是一名实实在在的公家人。
    爸爸,这时我感觉到了,您现在的模样才是我心中最美,最英俊的形象。
    当妈妈妹妹及亲朋好友们的号啕声再次炸响时,我却十分的平静,没有一滴眼泪。当五寸长钉嘭、嘭、嘭的封棺声终止时,我一生中的谎言也同时被封住了。
    
    妈妈常说,现在的日子多好啊,不缺吃不少穿的,要啥有啥。要是你爸还在该多好呀。
    是的,现在咱全家人都很好,也添了不少儿孙。也都有了房产。小妹不但有了店铺还有了汽车。我也不错,1996年娶了媳妇成了家,妻子很善良,也会过日子,我的身体虽然不那个,但是在她的照顾下还是过得很愉快。可是,我现在细细地想一想,内心还是有点愧疚,那就是没听妈妈的话,不该把那件呢子大衣给您穿上。
    爸爸,如果真有来世的话,不论您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是牛还是马,我都会找到您的,还做您的儿子。真的!
    爸爸,我累了,也困了,今天,咱就聊到这儿吧。以后,我会常给您写信的。
    祝:好!
   您的儿子 王力
   2012年9月30日

作者签名:
苦瓜虽苦,但能清热败火。

原创[文.百味人生]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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