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美石-个人文章】
巴黎翠凤蝶
□ 美石
2013-06-26 0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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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昏暗的博物馆,诚子想,阴曹地府不过如此吧?
“瞧,教授,台湾樱花钩吻鲑。”他停在一个标本前,一字一顿读着注释。
教授是一个文雅的瘦高老头儿,头发像一团白雪,不住轻咳,漫不经心地嗫嚅道:“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诚子又读:“冰河孑遗生物,已不足2600只……”
教授一边走,一边掏出手帕,拭了拭从发际渗出的汗,然后脱下暗红格子的长袖衬衫,露出白色的背心,诚子走上前接过衬衫,问:“您不是病了吧?”
教授并不回答,一直走向博物馆深处,约有十分钟,终于停下脚步,“到了,你看看吧。”他显得有些心神不定。
眼前出现了一个全透明的玻璃盒子,两只美丽的蝴蝶标本在里面相偎着,前翅很大,黑边绿袍,像贵妇人的呢子长裙,后翅上嵌着两块宝石绿,侧腹上还有粉红的斑块。
诚子读道:“巴黎翠凤蝶,产自中国,因色彩为巴黎翠绿色,故名……教授,这很容易误导,以为是巴黎产的,为什么不能叫中国翠凤蝶?”
“巴黎翠指一种翠绿色,就像绘画颜料中有那坡里黄,不过你说的也在理”,教授说毕,向后退了四五步,坐在一只长条木椅上,长吁了口气,抬起头,圆圆的镜片内闪动着忧郁的光芒,目光慢慢移动,扫视这个深邃又阔大的冥府。
各种生物标本排列着,安分守己。龙虾、鲸鱼、中华鲟,还有五颜六色的昆虫匍匐在巨大的墙上,树蛙、美洲鳄等两栖和爬行类在人工水池边顾盼守望,数不清的热带鸟类立在假树的枝头……最后,教授的目光再度定在了两只巴黎翠凤蝶上,目光呆滞,一眨不眨的,像一尊石膏像。
诚子吃惊地望着教授的举止和神态,心存疑惑地走了过去,挨着他坐了下来。“您怎么了,我看真病了?”
“病......”他轻轻哼了一声,脸色苍白,“什么病呢,病只是情感的表现形式吧。”
诚子眨了眨眼,开始盘算离哪家医院近。
“都是虚幻,假相。就像这两只巴黎翠凤蝶,对我而言不是蝴蝶一样。人们都向往美丽的虚幻,以及有趣的假相,因为这可以摆脱人生的冷酷和荒芜。”教授的目光穿透了厚重的墙壁,射向虚无的宇宙。
天空深邃,四周静谧,花园里芳香四溢。在一段咒语过后,诚子轻盈地飞舞起来。
他在花朵之上,树叶之间盘旋,终于发现了另一只巴黎翠凤蝶在四下寻觅,他们欢快地舞到了一起,相拥而飞,对视而吻,如醉如痴,翠绿与宝石蓝在闪耀,像午夜的精灵,犹青铜之镜上的迷离幻影,散发着梦一般的奇异……黑暗的世界通向春天的明亮,穸蔌作响的落叶与爱的风暴和鸣着……
诚子从梦中醒来,发觉教授正在木椅中打盹,一本画册正从他的指间滑落,他恰到好处接住,放在一边,然后轻开房门,走出了实验室,立在满是灌木的花园之中,耳畔再度响起教授沧桑又忧伤的叙述:
“我的女儿,那年17岁了,像盛开的扶桑花一样美,我叫她扶桑,在读高中。每次看她一眼,我都会像尝到了美酒一样陶醉不已!我期望着她将来有一个完美的归宿,然而事与愿违,还没高考,她就迷上了本市一个贫穷的大学生,一个靠贩卖同情骗取少女感情的恶棍!一想到这事,我就后悔不已。是我让她去听那次演讲的,一个大学生演讲团,到中学进行励志巡回演讲。这个恶棍叫文杜,取的是父母双姓。他演讲的主题不过是父母病逝,自己十岁就开始照顾自己和妹妹,长大成人并考取大学的经历,赚了许多眼泪,似乎也证明了自己的才能。天真的扶桑就把这种同情感动演变成了崇拜,开始和他网恋,在高三上学期,就被骗失身了!
这是我老伴发现的,她们背地里流掉了孩子,有一个单据忘在了包里,老伴找到了那个小医院,才知道了一切。那一刻,我的心像被钢锯割碎了一样,就差没一头撞死。老伴也大病了一场,扶桑也吓坏了,但在安慰我们的同时,还偷偷跟他约会,成绩则一落千丈。
我并非厌恶穷苦的孩子,只因他采取了卑劣的手段,挟持了一个未成年少女的心。可爱的女儿,她脸上的鲜红不见了,机灵活泼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家庭中的欢快枯萎了,我们坐在一起,像几个呆在坟墓边上的人。我放下了姿态,背地里找过这个混蛋,想给他一笔钱,他居然说我侮辱了他的人格,瞧,他居然还有人格!
一个好机会来了,扶桑生了重病,整日躺在家里,他们无法约会了。我和老伴儿悉心照料,希望借此机会断了她们的交往。然而扶桑始终拒绝开口,脸冷得像刀子,让我非常担忧。
她喜欢蝴蝶,所以我开始把不同的蝴蝶以及标本拿来,给她讲一些生物学概念,还编一些玄幻的蝴蝶故事,逗她开心。
一个傍晚,她望着两只在笼子里飞舞的巴黎翠凤蝶,坐起身,眼神发亮问道:‘老爸,你讲过的故事,都是真的吗?’我望着她暗含期望的眼神,点了点头。她于是露出了笑,这是久违的笑,但没有了以往的甜蜜,含着异样的痴迷,我心开始流血。她伸过小手,替我擦脸颊上的泪,说道:‘老爸,我想最后见一下文杜。’这很意外,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坚定的目光给了我欣喜和希望。
于是,那小子来了,是第一次来我们家。他相貌倒还英俊,但一脸绿茶色,也不刮胡子,头发像风吹的芦苇,歪歪斜斜,眼睛布着可怕的血丝。他显然没什么教养,机械地点头,没有称呼,一副令人讨厌的样子。
整个上午,扶桑和文杜都在房间里窃窃私语,偶尔会听到啜泣和轻微的笑声,这使我跟老伴儿分外焦躁。一直熬到中午,扶桑的房门突然打开,文杜直着身子,脸色晶亮走出来。老伴儿有些结巴,‘文文杜你吃了饭吧’。他却平静回答:‘我去买个礼物’。说完,迅速开门出去了。约有一个小时,他手里拎着一个鼓鼓的黑塑料袋子,径直回到了里屋。我们把饭菜送了进去,门咯噔一下又反锁了。
我俩没了食欲,心情很糟。老伴儿一会儿凑到门上听,一会儿又踱着叹气。我开始在沙发上打盹,慢慢睡着了。感觉过了一千年似的,一阵呼喊,把我惊醒了。
我惊坐起来,四下里看,房间昏暗,不见一个人,女儿的房门依然紧锁,找了一圈,老伴也不在。不祥的预感袭来,我鬼使神差向女儿的房门上撞去,没有撞开。我漫无目的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心跳得厉害,最后猛醒了一般,直跑下楼去。
循着老伴的喊声,我跑到后花园,远远的,见老伴儿弯着身子,脸一会儿向下,一会儿向天,张着双臂,对着空中横击,像猛击一个看不见的怪物。她的声音很嘶哑,又很尖锐,使我如入梦境,双脚机械向前奔去。
这是女儿房间的窗下,是的,她就在这儿,和那个混蛋,像两只巴黎翠凤蝶,抱在一起,这令人难以置信!我颤抖着抱起扶桑,她并没穿衣服,身上涂的都是黑绿的油彩,两臂画着蓝宝石花,两臀上还留出两瓣桃红,鼻口处滩着鲜血,她已经死了……这就是那个混蛋送她的礼物!那个文杜,也画成巴黎翠凤蝶一样,摔成了肉饼……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是我害了她们,我成了法海,成了他们爱情的恶魔,我才是罪魁祸首!她们跳出21层大楼时,一定还念着我杜撰的化蝶咒语呀!……”
教授讲到这里,几乎被痛苦击倒,“那之后的日子,我和老伴儿不知怎么熬过来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我宁愿什么都不要,只要我的扶桑。至于那个恶棍,文杜,尽管敢爱敢死,并不值得钦佩和同情,他已经是个大学生了,与扶桑不同,他的偏执和愚昧毁了自己!……
就这样,我把两只巴黎翠凤蝶做成了标本,做了精致的透明棺材,或许是出于对他们相爱的默许,送到了博物馆,我既想远离她们,又想纪念她们……”
“可爱的孩子,”末了,教授把目光转向诚子,“你是优秀的,未来会成为一名卓越的生物学家,但这只体现在学术上,这并不是人生的全部,而只是人生的一副铠甲。人生的全部秘密,还在于人的灵魂。但是,每个灵魂又向往着美丽的谎言和虚幻,向往着不存在的自由和永恒,这才是人生的最大难题!还有,世上并没有化蝶重生的咒语,却有万劫不复的私念,想要永生,就只能像蝴蝶一样,做成标本……”
(20130626于京)
作者签名: 鹅卵石消失了棱角,只因终日生活在大海身旁。-美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