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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呱呱的一次会议革命
□ 美石
2013-06-28 1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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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呱呱其实叫蒋沉默,因为一次会议革命,蒋沉默就成了蒋呱呱。大家都知道,蒋沉默因为经常沉默,才在一后备和二后备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出人意料接任局长的。谈到他的能力,被问者往往露出一种奇怪的笑,之后多半是不予评价,或把话题一转,或继续吃饭,似一只蚊子在脸上踏了一脚,很快飞走了一样。
但是凡事都有一好,蒋局长因不爱说话,所以给了大家开短会的期待,连在会议室打扫卫生的雷阿姨近日都笑意盈盈,因为她有可能再度加入直立人的行列。
一个月后,蒋局长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他琢磨出的主题词是“会议革命”。
这个生不逢时的会议叫全局节能减排工作会议,被定在公元二○一三年四月十四号,看看这个日子,估计全国也没有大型会议。蒋局振聋发聩道:“改文风就是改文化,也要破迷信,我倒想看看,4月14日会死几个人?”这一下提醒了梦中人,看死几个人?可不是真要死人?于是这些会议代表犯了核计,开始寻求自卫的方法。诸如在脖子上挂玉佛、毛像,在肚脐眼勒上护心带,在脚腕上系上五彩绳,或擎照妖镜、携金刚经、揣救心丸、贴灰字符的防死避邪之术,应有尽有。方虹副书记更有文化,精致的手包里灌了一瓶狗血。当然,革命带头人蒋沉默并不信这套,只是老婆不放心,头一天在他钱包凹槽里塞了一张卡片,这卡片是她花了两千元请大法师开了光的,蒋沉默有充分的理由不知道这一阴谋诡计。
会议地点选在了30公里外的一个山沟,这是联通和移动唯一挣不到钱的地界。会议车队浩浩荡荡开进山坳,就好像开进新的革命圣地。这里的山路—其实简直不能叫路,就像中国的股市一样不平坦,车队于是像排好的跳弹,向大山的深处蹦去。所有的人都成了骰子,碰来碰去,六面翻滚,并传出黄钟大吕或者靡靡之音。副书记方虹的六缸奥迪像冲在一波一波的浪上,底盘刮出了交响乐,巅得她嗷嗷嚎叫了三个小时,她骂山路,骂司机,骂政府,骂会议,但没有骂蒋局长。二百多人到了目的地,穿紧身裤的一干人都在找针线,因为屁股巅大了一圈,撑破了裤子。司机师傅一个个都成了寿星佬,头撞出了千奇百怪的包。
第二次搜身开始了,这是蒋局从另一个保安公司雇的人,这叫双保险。需要说明,第一次搜身在出发之前,男女平等,操作起来并非形式主义,而是内容主义—也可以说是为了让你没内容。检查人员没收了各种手机、电脑、笔纸和文档材料以及烟酒,这引起了权利主义者的愤怒和抗议,经过与蒋局谈判,采取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就是允许家属前来,把含有个人信息的材料和设备带走,也可以自行锁入办公室的密码柜,最后,大家一致选择了后者。
这对于手机依赖症和文件依赖症的人来说,不啻釜底抽薪。因此,有的人在锁手机的空隙给战友同学闺蜜发出了救援信号。这引起了一些变化,因为蒋局在班车安插的内线已经发现,在出城收费站口,有数只可疑物从车窗飞入。果然,在第二次搜身中,有四辆车、七个人身上又搜出了手机,并在衣袖、鞋底、短裤、胸罩里搜出讲稿八份,在车前盖、后备箱、底盘搜出文件九份。办公室主任殷洋更狼狈,因为他胳膊上的绷带被迫打开,结果没发现伤口,倒是绷带中藏着用丝绸抄好的讲话稿和主持词。
这样,大家彻底成了身无一物的囚徒。四下里看,除了一片人工林,就是河滩和刚刚泛青的大地,附近有一间孤零零的无门无窗的茅草房,里面居然长出一丛灌木,纷乱的枝条在微寒的春风里瑟瑟发抖。
预备会只用了十分钟,可称天下第一短会。蒋局先在空中挥了一下手,就有保安公司的人拎过箱子,从中掏出十余捆涂了墨的竹简、一堆刻刀。蒋沉默镇定自若,望了望呆若木鸡的会议代表,高声道:“改会风,首先要改文风,文短了,会自然就短,文精了,会自然会精。但是,我一直认为,文章又臭又长,主要是书写工具进步造成的,你看,古人用刻刀和毛笔,写出了多少精练的作品?主要的原因是什么?是成本,材料制作的成本,写作时间的成本,都有。如果你只有石板和木头,你会写散文还是写诗?你当然会写诗,而且还是绝句,五言绝句!我们发明了钢笔、碳素笔,越写越快,到现在可以用十个指头,在键盘上敲了,谁会字斟句酌?这才是根本问题。所以,我局改会风文风,必须从写字工具入手。明天的会议材料,就要用这些工具,这是预先定做的竹简,长九寸,宽一寸,没让大家自制,是为了节省时间。环保处的报告不许超过十片,六个典型发言单位材料不许超过三片,可以用搓好的草绳编成竹卷,这个只是建议。座谈时发言要脱稿,每人限五分钟,从未脱过稿的可以用一片木简刻个提纲做参考。另外,收了大家的文件和材料,是倡导多用脑子,年年月月在老套的八股文上改数字,谁不会?不开动脑筋的人,能说出什么有价值的见解?谁写不出来,就证明你们工作不务实,水平不够,就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了。还有,我们的下榻之所就是草地,已经租了睡袋,这叫接地气。不说了,抓紧刻材料吧,散会。”
人群静默了一阵儿,开始蠢动,发出嘁嘁喳喳的窃窃私语。“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即将退休的翁处长有些嘲弄口吻道。“口才呱呱的,不是过去的蒋沉默喽。”有人迎合。“这是谁给出馊主意?……”还有人狐疑,“行了,我没功夫跟你扯了,啃口面包,还要刻竹子呢。”这位一说,大家一轰而散。
没有晚宴,事先有通知,吃喝拉撒自己负责。二百多人分成若干小股游击队,有任务的仨一伙两一串碰头定方案,没任务的东一趟西一晃瞎转看热闹。孤草房成了临时公厕,人流穿梭,下风向的闻风而动,紧急转移,这情形如被老美的卫星看到,说不定要再卖日本50架战机。
捉刀就是写字,写字就是捉刀,蒋局不愧是蒋局,有较高文化水平。绰号王一刀的工会办主任刘不遇忽然身价倍增,被七个任务小分队争来抢去,衣裤被扯出十个口子,润笔费已到了每片千元,而他十余年在地摊上篆刻的四字方印从来没卖到100块。最后,还是环保处乌处长动用了核武威胁,并指出六个基层单位的行为属于变相贿赂。当然,乌处长已答应给老刘买一块价值不菲的寿山石,以及买套新衣服作为酬谢。
夕阳西下,人流簇簇,人影幢幢,水边散步的,山上锻炼的,睡袋里想心事的,都像卧龙岗上散淡的人。真正干事业的都在火光中穿梭,七个小分队正点着蜡烛推敲文字,挥刀疾书。还有布置会场的殷主任一支,风风火火,四面出击,取材大自然,欲恢复最原生、最简朴的会风。
临时“招募”的二十余个“志愿者”被分成五组,分别负责誊刻、花摆、会场、联络。誊刻小组任务较重,要给五个局领导分别复制一套会议材料,这十个人均有一定执刀基础,其中小冯小陈跟老刘学过篆刻,老朱老马老牛在农村当过雕花木匠,老支老呼老哲老叶在高中刻过钢板,小胡曾用一把铅笔刀,在长城上写过到此一游。
花摆小组主要工作是采花、扎花、摆花。好身体是采花的基础,收过鲜花的才有审美趣味,所以此小组由全局长跑冠军汪烽和90后美女小琳小蛮三人组成。汪烽成了草上飞,花上蜂,连狗尾巴花也不放过,不想临到收工时出了点事故,他发现了一个蜂巢,忽然灵机一动,他想这下面缠个树枝,可以当话筒,这其实是会场小组的活儿,他发扬阶级友爱精神,不假思索扯下,结果嗡的一声,飞出一群马蜂,把他脑袋蜇成了菠萝,此事件后,汪烽就经常被写成汪蜂,此为后话。殷主任有经验,给他敷了揉烂的三七草。小琳小蛮开始挥动寒光闪闪的指甲,剥下一圈圈树皮,挖来一滩滩河泥,做成一只只花盆,飞舞兰花玉指,将数不清的丁香、海棠、山茶、杜鹃、白玉兰、野菊以及狗尾巴花分类重组,用了近七个小时,终于把会场变成了香气扑鼻、赏心悦目的花博会。
会场几乎与花摆同步完成,小组人员有杨柳松柏林五姓人士,都有林区工作经验。方案十分明确,伐出二百多个树桩当座位,伐下的树剖成木板,搭出主席台,做出领导座椅。斧锯来自那个讨厌的保安公司,工具应有尽有,但都是手动的,而且他们拒不提供有偿援助。五个人开始奋力拉锯、挥斧、推刨,因为多年不从事劳动,汗水浸泡了工地,不得不铺上一层树叶。需要的彩旗难坏了大家,最后还是采纳了花摆小组的创意,把残余的红蓝黄绿花朵碾碎,涂在捐献的白背心,再用野麻系在树上。主席台两侧保留了两棵树,用于悬挂横幅,分局长林石做过根雕,火烤手弯,制出了会议横标,再用麻绳悬挂。几个人还挖来滩上的红壤土,铺成了红地毯。至于那个马蜂窝,被精致修剪,套在一段黄瓜粗的树枝上,摆上发言台。领导的桌牌自然是木刻作品,台下因为没有桌子,桌牌就免了,考虑到名字在屁股下不妥,就在木桩的侧面刻了名字,这导致开会前所有人都高耸起臀部找座,场面十分壮观。
联络小组仅有三人,几个人合计,地势如此开阔,人流如此分散,若单靠口口相传,岂不是要跑断腿,磨破嘴?于是小亮想到了车喇叭,他老爸是司机,曾以各种喇叭节奏给他传递信号。小郭想到了柳哨,他太爷抗日时用这个指挥过战斗。小周想起了烽火,这不用说,因为他祖上是周幽王。为了便于记忆,他们定义了三种信号的性质:喇叭是命令,柳哨是提示,烽火是安全,并编了顺口溜:
喇叭一声快起床,喇叭两声入会场,喇叭三声会间歇,喇叭四声会打烊。柳哨一响开始讲,柳哨两声时不长,柳哨三声请闭嘴,柳哨四声另开腔。烽火一柱赶野鼠,烽火两柱防豺狼,烽火三柱聚一团,烽火四柱回车上……
当蒋局长在一声喇叭中醒来,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原本荒无人烟的山沟里,突然出现了一座彩色会场,一切会议元素都不缺,甚至更巧夺天工。在两声喇叭中,他两腿痉挛步入会场,忐忑不安坐在手工木椅上,扫视着光洁的木桌,用发抖的手抚摸着用细麻穿起的精致的三十五捆木简,看着上面细密的小字,下颌几乎掉到地上。
再往下看,两百个一尺高的木桩上人头晃动,大部分东倒西歪,形容枯槁,虚弱无力。一些人胳膊在空中弯着,手指像捏着一件根本不存在的硬物,另一些人翻着白眼,摇着身子,嘴里念念有词。革命中的才子刘不遇头发烧焦了一半儿,小琳和小蛮指尖鲜血直流,还有个身子顶个灰绿的菠萝头,看不清嘴眼,而杨柳松柏四个人正嗨哟嗨哟嘟嘟囔囔,两臂有节奏在空中推拉,目光坚毅......
乌处长擎着木卷,举着放大镜读稿,十个竹片读了整整两小时,一方面是因他虚弱无力,读的慢,另一方面也因稿子长,刘不遇采取了微刻技术,这技术让复制者傻了眼,最后以鸡血石为诱饵,才使刘不遇熬了通宵,以致不慎烧了头发。放大镜是刘不遇的,只有一个,所以蒋局长只能听,无法看手里的微刻,所以又怒又急,原以为限制了竹片,可以压缩字数,但根据老乌的语速和时间判断,这稿子一定超过了15000字。
老乌好不容易下了台,蒋沉默长出了口气,因为他看到每个典型经验材料只有三片,而且字迹正常,不会这么费时了。没想到第一个上来的就用了一小时,穿靴戴帽都不是木简上的,开场白感谢了四五圈,再介绍完了主要成绩,才进入四六句的典型经验,只有这部分可以在木简上找到,最后,铿锵的表态和设想又跑出了木简,飞上九霄,翻了十万八千里才回到陆地,没等第二个上来,四声喇叭响起,上午会议结束了。
这样下去,恐怕一天的会是完不了,再在这鬼地方睡一晚,估计人民不答应,况且,天空已雷声阵阵,革命危在旦夕。蒋沉默紧急通知,因下午五点前要结束会议返程,所以典型经验只许念稿,之后的座谈有话则长,但不超过三分钟,无话则短,也可以不说。
下午的会议有点像革命了。首先,一从大地起风雷,预示了革命风暴。其次,五家典型经验像很洒脱利落,时间一个比一个短,开始的念缺乏数据支撑的三个竹片,基本是老生常谈的四六句、大小标题。后来的就只念四六句,最后一个就只念了四六句的六了。
会议进入座谈阶段时,革命的形势有些不妙,雷神咆哮,风声大作,背心彩旗开始四处翻飞,会标也不甘示弱,一个个往下掉,那个减字来了个纵身跳跃,咚地蹦上蒋局后脑勺,那个会字在空中滑了个优美的弧线,一个急停俯冲,直奔他的生命缔造者林石的面门,顿时血光四溅。会场开始乱,许多人大呼:“撤吧,保存革命实力呀!”
蒋局不再沉默,革命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他猛的窜起,振臂高呼:“同志们,不要慌,革命的事业永远都会有挫折,这不会吓倒我们,现在,让我们共同朗诵高尔基的《海燕》,一起来,跟我一起来:狂风吼叫…雷声轰响…一堆堆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闪电的箭光,把它们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这些闪电的影子活像一条条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游动,一晃就消失了。
来,一起来: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了!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让……”
话音未落,一个闪雷,把蒋局从桌子上掀翻,人群开始大乱。关键时刻,四柱烽火徐徐升起,人们猛醒一般,谁也顾不上,纷纷向停车的方向逃窜,方虹的高跟鞋也跑丢了,边跑边尖声嚎叫。殷主任在人群中左分右拨,好不容易把晕在地上的蒋局找到,背在身上,一溜烟向他的奥迪车奔去,刚打开门的一瞬,霹雳一个闪电,山崩地裂一般,暴雨倾泻而下……
……
七天后,一个愁容满面的农民辗转找到了殷洋,他正在医院里躺着,胳膊上又缠上了绷带。同在医院的还有十三个同事,他们或受了惊吓,神经出了毛病,或伤筋动骨、染了风寒,需要一段时间静养。其中包括方虹副书记,她的脚被那些散落的刻刀割成了印章,还断了一根脚筋。蒋局判断的对,革命没有死人,只有十四个伤者,代价并不算大,与那个日子也很吻合。经过谈判,殷洋答应给农民兄弟按树木的数量补偿,但伐掉的树木要拉回局里,而且要等蒋局长醒过来请示一下,农民兄弟千恩万谢走了,留下电话,和一篮子笨鸡蛋。
又过了七天,蒋局长苏醒了,在同事和家属精心的照顾下,很快康复出院了。这以后,蒋局长再也没有提过一次或二次会议革命的事。至于转文风会风,还一直在强调。雷阿姨发现,会议似乎少了一些,也不那么长了,然而,成为直立人的梦依旧还是梦。另外,她还不明白两件事,一是蒋沉默为什么背地里成了蒋呱呱,二是档案员高笑收了一堆破竹子,存在了档案室……(2013年6月28日于京)
作者签名: 鹅卵石消失了棱角,只因终日生活在大海身旁。-美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