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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瘸子要开剃头铺——小镇风情之一
□ 三木子
2013-08-31 1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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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宝林
郭瘸子的剃头铺要开张了!
真的?他找倒霉哪!
招牌都挂好了!
我看,过不了几天就得摘下来!
消息在小镇快速传递着。小镇上一件似乎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小镇可以说是小的不能再小了。它没有一条称的上街的街道,没有一家商店,没有一家饭店,当然也没有一家剃头的铺面。一条铺满石板的窄街逶迤穿过镇的中心。如果说有两个人分别站在小镇的南北或东西两端,只要咳嗽一声,另一面就会听到或响应的。
这是一个春天。小镇上的人们刚刚脱去裹在身上整整一冬的厚重的棉衣。春风吹来,人们的心中痒酥酥的,像有无数小小的草芽芽孳生出来,弥漫开去。
但是,在刚刚耸立于小镇中心的那幢二层小楼的主人郭瘸子看来,确完全是另外一番情景了。随着楼房竣工和剃头铺的即将开张,他的心里的不安也在与日俱增起来。
他很早就想把自己临街的屋子拆了,盖这样一栋二层小楼,开一家剃头铺了。然而,几次都碰壁而止。从郭瘸子的祖父那辈人开始,盖房,开一个属于自己的剃头铺就是一个难以实现的梦。郭瘸子的剃头手艺是家传的。前清时,祖辈上就学得一手好手艺。但都是走街串巷的游走,四海为家,没有自己的铺面。好容易到了他父亲这一辈,逃荒去了东北,辛辛苦苦了大半辈子,拖家带口积攒一点辛苦钱,回到老家。刚刚在小镇上盖了两间平房,却赶上蓟运河发大水,好在全家人都平安,可是那房子被水冲瘫了。这都是解放前的事了。到了郭瘸子这一辈,虽说剃头仍旧是他吃饭的手艺,但这剃头的铺面却一直没有着落。他“梳、编、剃、刮、捏、拿、捶、按、掏、剪、剔、染、接、活、舒、补”十六般手艺样样精通,“打眼”、“净鼻”、“取耳”、“放睡”这些真功夫,更是京东剃头这一行的绝活了,
他还记得,就是几年前,他的临街面的房子已经盖了一半了,那担任镇政府副镇长的街坊外号高快腿的高副镇长来了,先是满脸堆笑地说,老郭啊,对不住您啦!随后一声令下就要扒房。郭瘸子问为啥?高快腿说是郭瘸子盖房子没有经过审批手续,必须强行拆除。那时候郭瘸子可还不瘸哪,大吼一声,什么,谁想扒房?没门!他一个健步爬上墙去,想去阻止拆房。但,可怜的是随着铲土机的一阵轰鸣声,房子倒了下去,他也被倒塌的墙体掩埋了。等大家将他从砖堆里扒出来时,送到医院他的腿已经断了。郭瘸子几次去县里上访,告高快腿,都没有结果。有好心人劝说郭瘸子,胳膊拧不过大腿,好汉不吃眼前亏,忍了吧。
就这样,郭瘸子忍过了六年。六年了。
一天,忽然来了两个陌生人,说是省城里来的民俗学家,是做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的,说是来小镇找郭瘸子了解剃头行业的绝活。还说现在这个行业的一些绝活都近乎绝迹了,幸亏郭瘸子的手艺还在,不然就太遗憾了。这两位专家来找郭瘸子,不巧走到了郭家的邻居高家。老高家说他们走错路了,你们大概是要找郭瘸子吧?两个专家尴尬地从郭瘸子的邻居家出来,到郭瘸子家一看,果然,郭瘸子找到了,真真的瘸着一条腿哪。
不久,几辆高级轿车来到了老郭家门前,从车里钻出十多个人,一齐涌进郭瘸子家,后面还跟了几个肩扛摄像机的记者。后来,大家才知道,是县长来了。县长从几百里地外赶来说是专门为郭瘸子家挂牌,还说郭瘸子是小镇剃头文化传承人。随后,就见郭家门前果然多了一块秤盘大的铜牌,上面真的就有“非物质文化遗产”几个字。一下子,郭瘸子成了小镇上家喻户晓的人物了,他那藏着心底的盖房开剃头铺的心再也压抑不住蠢蠢欲动了。
郭瘸子家的楼房施工迅速极快,眼看着一天天增高,封顶,顺利完工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郭瘸子渐渐感受到了那不断增加的无形的阻力。在郭瘸子的心里,小镇上没有人几个人愿意看到这个建筑的存在。没有。自己的楼房比街坊邻居高出一大截,这是街坊邻居极其忌讳的。几天来,他发现人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目标就是自己的这幢小楼。从人们的话语中他听出了嫉妒、不满和愤怒。他的潜意识告诉自己,一件可怕的事情就要降临了。
……
这时,郭瘸子听到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随后见到老伴急急忙忙地来从外面跑过了,边走边喊着,老头子,老高家那小子又来了,朝咱家来了!
老伴说的“老高家那小子”就是担任镇政府副镇长的街坊高快腿。郭瘸子听了,脑袋翁的一下大了,汗水顺着头滴落下来。在老伴看来,他郭瘸子那沉重的身体在弯曲的拐杖的支撑下,摇摇欲坠,仿佛新盖起的楼房就要倒下去。
镇子再小,也有官。镇嘛,总得有镇的样子啊。山高皇帝远,小镇上,副镇长高快腿当然就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了。高副镇长因为嘴快腿快,俗话说是阵阵到,哪里都少不了他的意思,乃至人们早从来不愿记住他的大名。老百姓当着镇长的面大家叫他“高镇”,背着他,往往偷偷以“高快腿”称之。
郭瘸子知道,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高快腿的到来不会是什么好事。何况,郭瘸子是领教过高快腿这个老邻居的厉害啊。他知道,那意料之中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陈瘸子不知道高快腿什么时候进院子里来的,反正他那肥胖的身躯已经矗立在郭瘸子的面前了。郭瘸子瘸着腿朝高快腿点点头。不,与其说是点头倒不如说是鞠躬更为恰当。在抬起头的一刹那,他偷偷地瞄了一眼对方。他看到高快腿似乎才喝过酒,脸通红通红的,泛着光。腹部突起,把大号的西服高高撑起,活像是一个怀了七八个月的女人。
哈——高快腿笑了。那笑声是颤动的,肩膀、腹部和声音一起颤动着,像是一只上足了发条的玩具熊。郭瘸子知道几年前高快腿也是这样笑的。
哈——郭瘸子也笑了。他的笑是僵硬的,勉强的,没有一点弯儿,与其说是笑,还不如说是哭!
这是你——?高快腿那短粗的手指向了已经盖了半截的房子。
郭瘸子点点头。他的脖子有些僵硬,致使点头时,整个身体一齐前倾。
……还是……剃头?……
郭瘸子又点点头。嘴巴张了几下,想笑,没有笑出来。
好!好!
高快腿的两个好字如同两声闷雷,在郭瘸子的心头炸开了。他的腿已经开始哒哒地颤抖,随后,身子就重重倒在了地上。
……
郭瘸子病了。发烧,头痛,说胡话,躺在炕上滴水不进。请了几位先生看了,拿了药吃下去也不见好。有人说,还是送县里医院吧。全家人慌了,忙着开始做准备。从小镇到县里,有一百多里的山路啊。
这时,又有人说不如请镇东头的懂阴阳的四先生来看看,听说是能治瘸子的病的。也有人说,四先生算个命还可以,让他治病,那是瞎掰。也有的说,不管怎么说,先请来看了再说。
终于,这四先生是请到了。
只见他双目紧闭,嘴巴一阵叨念,随后取一张白纸点着说,这楼里有晦气。如果将楼房扒掉,郭瘸子的病就会好了。
老伴找儿子商量。儿子咬咬牙,下决心扒房!
说扒就扒,立马叫来十来个大小伙子,举去挠钩、木锨就要动手。这时,躺在床上的郭瘸子那紧闭着眼突然睁开了。说,咋着?要扒房?没门!要扒房,等我死了再说!
说着话就往床下滚。
这一下,可把大家伙吓坏了。忙按住他说,你就老实的躺着养病吧。他急了,说,谁拦着我,我就和谁急!他两眼僵直,加上多天没有洗脸,头发乱蓬蓬地,活脱脱像一个疯子。
郭瘸子依旧舞动双手大叫道:
谁敢动手,我就死给谁!
四先生说,你糊涂啊!楼房又有啥用,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郭瘸子一把将四先生推倒吼道,谁敢动我的房子,我就和谁拼了!
四先生连连求饶说,好好,不关我的事,我走,我走……
果然,三天后,郭瘸子的剃头铺开张了。两层砖混结构的小楼张灯结彩。“郭瘸子剃头铺”几个描金大字在黑地木框的陪衬下灵气生动。从楼顶左右各捶下的大红贺幛,气派非凡。大门外两面摆满贺喜的鲜花,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
郭瘸子剃头铺开张了!
郭瘸子一身新衣,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小镇石板街上的那些多嘴的婆娘面前!他和前来祝贺的乡亲们握手,合影留念。眉宇之间丝毫没有了往日的猥琐、畏惧和不安。仿佛雨过天晴了似的。
这时,远处响起了汽车喇叭声。人们望去,那几个民俗专家喜气洋洋的来了,老县长也来了,身后还跟着郭瘸子的老街坊高快腿。高快腿搬着两只大花篮,走路一撇一撇像只鸭子。
后来才知道,邻居高快腿已经离开小镇,担任副县长了。
作者签名: 吾如鱼虾,人间如水,无形之钓者常常有之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