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葱怕露水韭怕晒
□ 月射寒塘
2014-03-07 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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葱怕露水韭怕晒
作者:月射寒塘
一
周大娘穷苦一辈子,现在一下变成了有钱人。
十五万,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周大娘在队长那里摁完手印,还是不相信,再三和队长确认,这十五万就是她的,过几天就会打到她账户里。
队长扬了扬手里的一沓身份证复印件,其中就有周大娘的,这些是要拿去银行开户的。
村前修高速公路,征用村里的地,各家各户都有补偿款,张三家最多,有三十多万呢。
谁叫占人家地多呢!
刚开始修路还有人挡呢,这下给老子挡,再挡就是挡钱哩!
大家开心地议论着,穷苦的庄稼人,转眼没有地可种了,但只要手里有新崭崭的票子,干什么不好。有的人合计着在高速路边开个饭店、小卖部。立即就有精明人否定,说人家高速路都有服务站呢。有人就合计去城里办门市,正好娃娃在城里读书呢!
周大娘眉眼开花,脸上的皱纹全都舒展开来。什么时候还征地?再把我那一溜菜地给征去吧!
旁边人就打趣她,你还是个老财迷哩,十五万不少啦?你拿这钱弄啥呀?给你三个儿子一分算逑啦,你轮流去他们家享福就对啦。
才不给他们分哩,三个儿子都能行哩,花不着我这钱。
周大娘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林翔在建华镇当镇长,二儿子当兵复原回来安排在印刷厂工作,单位不景气,索性就辞职下海在县上开起个建材门市,三儿子在市里银行工作,三个儿子经济条件都好,不差这点钱。
周大娘心里早就盘算好了,用这钱给死去的老头子箍个堂子,剩下的就留着自己养老,三个儿子谁都不连累,自己有这钱,吃到死也够啦。
哎,周大娘那不是你林翔回来啦?
周大娘站住脚,扭回身子,果然看见林翔的车从村口开进来了。林翔有专车,常开着到县里办事,来来回回从村子过,回家也开着,所以村里人都认得林翔这辆车。
车开到周大娘跟前停下。车上下来林翔家婆姨燕燕,刚说几句话,就见又一辆帕萨特在周大娘面前停下来,车上下来二儿子林强和林强家婆姨刘巧。
怎么都回来啦?就跟商量好似的。周大娘盘算着,突然心头像被一根绳子沉沉地拽了一下,她把蘸着红印油的手指悄悄藏进手心里,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二
回到院子里,周大娘张罗着要做饭,都说不饿。就在院里梨树下安放桌子,沏了茶水坐着喝。
果然,林翔和林强一开腔就问周大娘征地补偿多少钱。周大娘在洗脸盆洗着手指,说,我刚摁完手印,你们到知道我得征地款啦,这消息也够灵通的。
林翔笑着说,我可是镇长,啥政策不知道,咱村里这次征地面积大,修高速路,几乎家家都有补偿款,多少上说话哩。
周大娘说,咱家不算多,也不算少,十五万还带点零头。
林强开口说,妈呀,你一下这么多钱,一时也用不着,给我先借上,我门市上要进一批货,资金差一点,要着急给付款哩,你给我借上,我给你吃利息,一分五的息咋样?
周大娘心里一下明白了,我就说,这些兔崽子是闻着钱味赶回来的。她没有表态,看着老大说,翔翔,你的意见是咋么个?
林翔叹一口气,深深地抽一口烟,还没有开口,燕燕就嘤嘤嗡嗡地哭起来,声音不敢放开,憋憋屈屈忍又忍不住,哭得让人揪心。
快别嚎了!林翔制止婆姨,准备说,却又说不出口。只好把婆姨推到前面,你给妈说。
燕燕抽抽噎噎地说了半天,大家才听明白。
建华镇修一座桥,招标的时候,有一家建筑公司给林翔塞钱,让把标的透露给他,承包合同签订后,又给林翔一些好处费,还让燕燕弟弟供料,赚了一笔钱。没想到,桥修成豆腐渣工程,现在要追究责任,林翔已经被组织叫去谈过话,当初收的礼钱全额都退回去不说,现在还得花钱打点,要不,眼看就要被双规,不仅镇长当不成,只怕禁闭房也得坐几天哩!
这话说完,着实把周大娘吓一跳,咱人老几辈就出你这么个当官的,指望你光宗耀祖哩,结果你还成贪官啦!气得周大娘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耐着气性问,得多少钱?
林翔低声说,得一百多万。
一百多万!你把我刮得卖了,再把你爸从墓窑里挖出来卖了看够不够一百万!
林强本来就对大哥让小舅子供料不让他供料有意见,一听大哥跌下饥荒一百万,茶杯在桌上一顿,站起来指责大哥说,谁让你人心不足呢,贪污一点算啦,还贪心那么大,好吃难消化。一天耍的大的,吃的软中华,喝的茅台酒,包小姐,泡桑拿,也是能到顶了!
林翔瞪林强一眼,有你什么事,叫唤啥哩!
没我什么事,只要你不要妈的钱就没我事,我那次亲眼见的,几个乡镇长、书记打牌,输完了,就打电话让会计送钱来继续耍,当官不给民办事,整天就是吃喝嫖赌,这就是报应来啦,看你们这些当官的以后还敢胡吃海塞!
林翔恼了,站起来骂林强,强强你怂小子有良心没有,那天你玩小姐的小费还是我给你出的,你能啥哩?你!
林强还没有还口,刘巧就炸了,一扑到林强跟前,扇了林强一耳光,你给老子玩小姐,你还要这个家不要?
林强也着急起来,扑上去要厮打林翔,燕燕过来抵挡,四个人扭结在一起,像一团烂泥,更像一团烂麻。
周大娘气得浑身哆嗦,她从墙根拿起一根棍子,跑过来没头没脸地打下来,喊道:都给老子滚,别在这里丢人败兴。
三
周大娘关上大门,用顶门杠顶住。她谁也不想让进来,谁也不相见。
浑身像散架一样,她觉得疲惫不堪。躺在床上,胸腔里的气流一股一股往上顶,肚子里咕噜噜作响。真是气死人了!
周大娘这一辈子不容易啊。
那年老头子殁的时候,翔翔在镇政府当文书,强强复原回来分在印刷厂,单位烂包着,两个儿子看起是上班啦,一个月都挣不下几个钱,阳阳当时还在上大学。给老头子看病拉扯下饥荒不少,所以老头子临死前说想要箍堂子的时候,周大娘一口否决了。她流着泪对老头子说,他爸,你看阳阳还念书,翔翔和强强都不得过,别给娃娃出难题,哪里黄土不埋人嘛!咱爸咱妈殁的时候连棺材都没钱买,现在瞎好给你备的柏木板,你就放心走吧。你想要一个堂子,短不下你的,等将来娃娃们光景过好喽,我亲眼看着他们给你箍。
老头子是带着遗憾走的,最后一个愿望被周大娘打了白条。
等到阳阳大学毕业在银行工作后,忙着给阳阳娶媳妇,箍堂子的事就放下了。再过得二年,周大娘提起这事,翔翔说他要提拔当副镇长哩,人家正考察他哩,现在公家要求改革丧葬风气,以后都要火化不能土葬哩,再箍堂子让人家说他搞封建迷信哩。强强说,他刚辞职下海,建材门市进货资金紧张哩,一下也拿不出钱。
周大娘问过旁人,老头刚殁那年一两千就能箍起来堂子,现在得一万来回。再不箍,只怕过几年还要涨价哩。阳阳娃绵善,倒是同意箍,说他一个人拿钱,那时候阳阳婆姨刚坐月子,阳阳还要还房贷,经济也紧张哩,再说又不是生养下阳阳一个,出钱都得出。周大娘明白事理,她不糊涂。亏只能亏死人,不能为难活人。这事就一拖两拖拖下来了。周大娘只说是打下的白条还不了,没脸去见老头子啦,没想到公家修路征地给补偿钱,这钱怎么用得我说了算。谁想到钱还没到呢,弟兄两个就打仗哩。哎!
村里人早就对周大娘说过,你三个儿子成龙化虎哩,一个比一个能行,你还守在这山窝里干啥哩,爱受罪么?早能去享福啦。
说的人一多,周大娘也动了心思,扔下这破院子烂窑洞,先是跟着大儿子去了镇上。
建华镇离村子不远,翔翔开车把她接过去的时候,正是夏天。
翔翔家住的是楼房,三室两厅,翔翔和燕燕两口住一间,孙子浩浩住一间,周大娘住一间。头几天,还不错,燕燕陪着周大娘去镇上逛街,给周大娘买了一身衣服。周大娘在家里帮忙拖拖地、洗洗衣服,其他时间就是看电视、逛街。
翔翔当镇长确实忙,整天在外面吃饭、喝酒,周末难得在家待一会,电话响个不停,再就是人来的不停,来的人都不空手,不是烟就是酒,橱柜里塞得满满当当。
住的时间一长,燕燕脸色就有点难看,给翔翔唠叨他妈怎么一住就跟狗皮膏药一样,粘住,拿不下来了。燕燕爱打麻将,整天也是不着家。翔翔对燕燕说,咱又不缺那口吃的,我不在家,你也不在家,妈就顶给咱看家哩,还能给浩浩做饭、洗衣服,到哪里找这么省心的保姆去?
燕燕鼻子一哼,说,你妈生了三个儿子,又不是只生你一个,总住在咱家,看着人都烦。
翔翔两口子说这话的时候是晚上睡在床上说的,夏天热,房间门没关,让出来上厕所的周大娘给听见了。周大娘叹口气,心想,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这身体好好的,不用你伺候,都嫌住的时间长了。又盘算燕燕说的对,不能老住在老大家,也该换换地方去住了。
四
林翔去县城开会的时候,周大娘顺路坐车来到林强家。
林强在县城中心街开了一家建材门市,生意非常好。近几年县城搞规划,基建项目多,光商品房就盖起许多栋,再加上县上修建廉租房,建设文明新村,似乎一夜之间,县城变得高楼林立,街面上挂起各色灯饰,到晚上霓虹闪烁,光彩陆离,就像一个大城市了。
一到林强家,刘巧就给周大娘教煤气灶怎么用,洗衣机怎么用,微波炉怎么用。林强生意好,刘巧平时要给门市帮忙,还要做饭、收拾家,忙不过来,雇保姆雇不到放心的人,怕偷东西,就这么一个人支应着,家里乱的像猪窝一样。周大娘一来,正好可以把刘巧从家里解放出来,一心在门市上帮忙。
周大娘在家里也不少干农活,所以能吃下苦,不怕干活。几天光景就让林强家里外焕然一新大变样。林强两口子非常高兴,觉得妈一来,他们生意都更好了,他们说就让妈一直住在他家,哪里都别去啦。
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锅碗瓢盆并不都是交响曲,也会碰出不和谐的音符。煤气灶打不着火,急得周大娘浑身是汗。刘巧就嚷嚷着数落周大娘把煤气灶弄坏了。周大娘一声不敢吭,结果最后是因为电池没电了,一换电池就能打着火了。刘巧急火火地走了,连道歉的话都没说。周大娘只能窝一肚子气,不敢给强强说。强强脾气暴躁,两口子常吵嘴,不能因为她再火上浇油,什么事自己忍忍吧,谁让咱是老人呢!老人是什么?老人就是上辈子欠下儿女的,这辈子当牛做马来还账来啦。又一次,周大娘倒剩菜,让刘巧看见,嘟囔说周大娘不知道节省,浪费东西,气得周大娘端着垃圾桶给她看,稠的她都捞地吃了,就剩下些稀水汤汤,再就是不能吃的辣椒段段花椒壳壳。就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婆婆媳妇不对付,别着劲,时间一长两人都别扭,盘算一下时间,在强强家待了快半年,也该换换地方啦。
轮也轮到去阳阳家住了。
这边林强把周大娘送上班车,那边林阳在车站接。
五
林阳按揭贷款在欧锦园买下一套房,五楼,也是三室两厅,却比林翔家使用面积小十几平米,所以显得窄小。阳阳和爱人高虹住一个卧室,小孙女圆圆和姥姥住一个卧室,另一个卧室就收拾出来给周大娘住。
圆圆一岁多,很可爱,也很累人,从生下来一直是姥姥带。周大娘想帮着带带孩子,孩子不亲她,不让她带,她自己也有点缩手缩脚,不敢贸然给孩子吃喝东西。家里的饭菜也由圆圆姥姥料理,她只是能帮忙摘菜,剥蒜,其他也不敢上手,只怕把什么弄错,惹人嫌弃。这可是在市里,比镇子和县城还要大的城市,看人家都是城里人的做派,她一身泥土气,还真是做不出人家喜欢吃的口味。
林阳和高虹早上七点出门上班,中午有时回来有时不回来,下午六点半回家。下午饭吃得比较悠闲,也比较丰盛,一般都是三四个菜。一家人也只有这时候才真正团聚在一起,边吃饭边聊天。
高虹是城市里长大的姑娘,有文化,有教养,说话温柔和气,对周大娘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好。,家里的一切没有因为周大娘的到来有什么异样,但让周大娘心里别扭的是,无论怎么去适应,都融不到人家这个家庭的氛围里,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儿子内向,话本身不多,媳妇也是彬彬有礼地招呼她吃好喝足后,去卧室逗孩子玩,把她孤零零地扔在客厅里看电视。有时候阳阳过来陪她说说话,总不过是村里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说过几遍也找不到新鲜的谈资,再就是儿子问她要不要什么吃的、喝的、穿的,慢慢地也就觉得在客套中拉远了她和儿子的距离。
儿子最爱吃韭菜鸡蛋饺子,圆圆姥姥也知道,每周都会包一次,但怎么吃都不是她想要的那个味。有个周末她终于忍不住,自告奋勇承揽包饺子的差事,她想让儿子吃到最喜欢吃的那个味,也想给高虹她们证明一下,别的不敢说,韭菜鸡蛋饺子,她还是在行的。
圆圆姥姥彻底放手,带着圆圆在客厅玩,时不时带圆圆进来看着周大娘包的饺子称赞几句,让圆圆看奶奶包的多好。周大娘心里美滋滋的,她特意包出很多花样,有的胖嘟嘟的像小鸭子,有的脑袋尖尖肚子圆圆像小企鹅,有的扁扁的像小船,有的弯弯的像月亮。她想,如果这次成功,她以后就可以包揽一些厨房的活,这样圆圆姥姥可以专心带孩子,减轻一些她的负担,她自己也不至于无聊得只看电视,等着吃现成的。
林阳和高虹一回家,看到周大娘包的饺子,都惊叹说真好看。煮出来,周大娘看着儿子大口吃着,心里很幸福。她问好吃吗?高虹和圆圆姥姥都说好吃。周大娘看到除过阳阳吃的比平时多以外,高虹和圆圆姥姥吃了平时一半都不到。她心里明白,人家说好吃是给她面子,好吃却不多吃,就说明人家心里觉得不好吃。
收拾完碗筷,趁高虹进卧室陪孩子玩的机会,周大娘问儿子,才知道原来高虹和圆圆姥姥口味都淡,周大娘放的盐和调料都重,但碍于面子她们没有说破。
周大娘心一下凉了,这不是热脸贴个冷屁股嘛。不管怎么说,不能说高虹对自己不好,以后什么都不干还不好嘛,还是让她妈自己受累做吧,自己吃现成就是。
这些都不是什么事,最让周大娘尴尬的是上厕所。
家里有卫生间,平时上厕所都在家里上,这一点让周大娘有点不习惯,但入乡随俗吧,人家都是家里吃家里拉,她也不能搞特殊。但是每天早上起来,家里人多,厕所只有一个,要排队上厕所。周大娘有个习惯,只要一睁眼,必须首先上厕所,以前在老家,院子里就是茅厕,上起来很方便,可是在这里不行。有时候周大娘醒来,想上厕所,但厕所里有人。好不容易轮到她进去,坐着上厕所也让她不习惯,但没办法,人家设计的马桶就只能坐着,排山倒海一番,她轻松很多,结果发现高虹进去之后又是喷空气清新剂,又是冲水,她就纳闷了,明明自己也冲过了呀,怎么她还冲?一次两次没在意,次数一多,周大娘回过味来,人家这是嫌弃她脏啊。周大娘心里不美气,但也不好发作,媳妇贤惠,并没有说她什么,脸色都和平时一样,让她心里有火都发不出来。她悄悄问儿子,知道下楼之后出大门向右拐有个公厕。周大娘是个争气的人,想上厕所就去公厕,再不在家里上。
公厕离家远,上楼下楼来回折腾,周大娘有点受不了。人老了,夹不住尿,有时候走不到厕所,就尿在裤子里了,叹口气往回返,刚走到家门口,又想尿了。周大娘的裤子经常是湿淋淋的,每天都得洗裤子,还不能让人知道。夏天还好说,冬天外面冷,路滑,裤子一湿,冰得腿疼。周大娘自己想,这是何苦来,听名说是到城里享福,其实是受罪来啦。虽然三儿媳妇不给自己气受,但哑巴吃黄连,自己有苦难言啊。思虑再三,周大娘决定回去,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我现在能动弹,有手有脚,何必和孩子们挤在一起,弄得谁都不畅快。
六
就这样,周大娘回到村里,又住进自己的土窑洞里。虽然农村条件苦一点,但周大娘心情舒畅,谁的脸色都不看,更不会因为一泡尿让自己受委屈。
一年年过去,周大娘一年比一年衰老。半夜睡不着,思前想后,也经常不由得悲从心来,都说养儿防老哩,我这三个儿,谁是养老的人呀!
平时没人管,没人问,一听说有征地款,你看看,打破头地来抢钱啦。这怎能不让周大娘心灰意冷呢!
周大娘到队长家领存折时才知道,她在家里生闷气这几天,村里一直没有间断上演大戏。
得到三十万补偿款的张三家率先炸了锅。三十万,四个儿子,分不精明。老大家说,当初自己结婚就两床铺盖,到后面这几个兄弟都给做的新家具,买的缝纫机,到老四家结婚还给买辆摩托,他们应该多分。其他妯娌自然不答应,吵得乱哄哄的,最后都把矛头对向张三,要张三公平分配。张三气得嘴角生泡,说不出话,把儿媳妇没有办法,就拿一把斧头追着几个儿子砍。刘来龙家倒是只有一个独苗儿子,但老子儿子之间也争吵连天,儿媳妇要求全部给他们。刘来龙老婆瘫痪在床八年,为娶儿媳妇又借下不少外债,指靠这点钱还账、改善生活呢,怎么能全部给儿子?答应给一多半都不行,必须全要。他不答应,儿媳妇就和儿子闹离婚,包一背回了娘家,扬言不给她钱,就让你儿子打光棍,让你老刘家断子绝孙吧,看你是人重要还是钱重要!
周大娘存折拿在手里,刚翻开看里面钱数,春刚妈一步迈进门槛,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拍大腿就嚎起来,一屋子人都愣在那里。
早上,春刚来领存折时,捎带把他爸妈的也领走了。他们已经分家,地的界限划分很清楚,赔偿是分别给的,也没有听说他们家有纠纷。队长就让他代领回去。没想到,他拿回家就被媳妇扣住不给春刚爸妈,春刚妈着急上火没办法,只好跑到队长家闹腾,要队长负责追回来。
都是让钱闹的!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在钱面前,马上暴露出本来面目了,钱在这里成了试金石,照妖镜。
周大娘拿着存折往家走,心里完全没有刚知道赔偿给钱时的那股兴奋劲。
走进院子,她看见林翔和林强正站在那里等她。她挥挥手里的存折,说,你俩真是狗鼻子、狗腿子,闻的快、跑得快,钱打到折子了。
林强跑过来要拿存折,林翔在后面拉扯住他衣服,自己往前挤,眼看兄弟俩又要打架。周大娘说,钱是好东西,谁都想要,为钱可以不要娘老子,不顾一奶同胞兄弟情。哎!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该给谁不该给谁?你们都是我亲生的,我也不是只生了你两个,打电话把阳阳叫回来吧,要分,也是给你弟兄三个分。
七
林阳被大哥二哥电话催着,连夜坐卧铺汽车往回赶,到县城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一下车,就被等在车站外的大哥二哥用帕萨特接回村里。周大娘刚起床,看到风尘仆仆的三儿子,心疼地招呼林阳回屋歇息。
周大娘去菜地割回一篮子韭菜,坐在梨树下择。刚出窝的鸡,抖动着慵懒的翅膀,围在周大娘身边,叨着吃择下的韭菜叶。
林阳搬一把小椅子,坐过来帮母亲择菜。周大娘说,坐一夜车,累啦,你再歇歇去。林阳说,不累,常不回来,陪你多待一会。
周大娘把征地赔偿钱的事给林阳前后学说一遍,问说,阳阳,你大哥二哥都想要这钱,你说这钱该给谁?
林阳想都没想说,谁都不给,留着你自己慢慢花。
周大娘眼角慢慢沁出泪,说,妈要钱也没用,妈就是想给你爸箍个堂子,你爸临走要了一回,当时你们都小,没实力,妈没答应,妈亏欠你爸的得还上。
林阳低着头,说,给爸箍堂子行,大哥二哥不出钱的话,我出,不动这征地钱。
周大娘没有说话,择出一把韭菜放在身边,又拿起一把择着。说,妈想把这钱都给你,你带走吧。
我不要。
妈想给你。
我真的不要。
你这憨娃,人家都抢着要,你还躲着不要。周大娘说着就笑出声,身边的鸡被惊吓,跳开几步,又走近前,继续吃菜叶。
林翔和林强在窑里迷糊一阵,醒来不见林阳,走出来一起帮忙择韭菜。周大娘割的韭菜多,她说,择完,吃不了的林强林翔都拿一些回去。
看着三个儿子围在自己身边择韭菜,周大娘说,要是你们都还是小时候多好,永远长不大,妈说啥就是啥,现在妈老了,说啥都没人听。
周大娘抖动着一把韭菜,上面的露珠噗噜噜掉在地上。你们知道为啥韭菜要大清早割不能中午割吗?
三个儿子摇头说不知道。
说起来这里头还有个故事。周大娘边择边说起这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老头,一辈子没儿,只有三个闺女。三个闺女出嫁后,老头一个人生活。有一天,老头病了,肚子里饿得慌,家里没有米面,就想着去大女儿家吧。大女儿出嫁的村子离他最近。走到大女儿家,大女儿刚起床,准备上地干活,一见老头就说,爸呀,你咋来啦,你看这五黄六月天,正是青菜没下来的时候,我就没法给你做饭嘛。老头说,好女子呀,爸病了三天,饿了三天,爸不要什么青菜不青菜,你看你那园子里不是有葱吗?你给爸拔几根葱,就着吃一个馍就行。大女儿说,爸你老憨了吧,葱怕露水嘛,大清早不能拔葱。说着就把门一锁上地走了。
老头看着大女儿头也不回地走了,叹几口气,就往二女儿家走。人老啦,走不动,走到二女儿家,正到晌午前后,二女儿一见爸爸,和大女儿说的一样的话,爸呀,现在就没菜嘛,我没法给你做饭。老头说,爸饿得走不动啦,也不要什么菜,你看你园子里不是有韭菜嘛,你就割一把把韭菜,炒上两个鸡蛋,给爸就着吃一个馍就行。二女儿说,爸呀,你真是老憨了呀,大晌午不能割韭菜,韭菜怕晒哩,一割就割死啦。
老头没办法,只好往三女儿家走,到了三女儿家已经是下午了。刚到大门口就闻见三女儿家在蒸羊肉包子,羊肉香味顺着风往老头鼻子里钻。三女儿一见老头,也说同样的话,爸呀,现在没菜嘛,没法给你做饭,你快回去吧。老头流着泪说,爸的亲蛋蛋呀,你小时候爸最疼你,我闻见你蒸羊肉包子哩,吃包子不要菜,你给爸吃一个包子吧。三女儿脸一沉,说,羊肉包子还不熟,不能揭锅盖。说完,把老头推出门外,把大门关上了。
老头没办法,只好往回走,一路走,一路哭,越想越窝囊,回到家,拿根绳子上吊了,上吊前在墙上写了两句话:葱怕露水韭拍晒,羊肉包子不能揭锅盖!
周大娘讲完故事,长出一口气,问林翔,翔翔,你脑子最聪明,你说这个故事说明一个啥道理?
林翔红着脸说,这三个女子太不孝顺了。
周大娘摇摇头,这个故事,我是听你姥姥讲的,说的意思是养女不能防老,得养儿哩,在你姥姥那辈人里,谁家没有儿子,是被人看不起的。周大娘笑着说,我养下三个儿子,应该是最长脸的事。谁知道啊,一个父母就算能养十个儿,十个儿也养不了一个父母啊。
林强说,妈你放心,我三个肯定孝顺你,三家你想住谁家就住谁家,我们都给你养老。
周大娘说,强强性子暴,脾气不好,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少和人争吵,赚钱要赚良心钱。翔翔脑子聪明,鬼点子多,适合当官,爬得快,但人要太聪明也会吃亏。你的事现在咋样了?
林翔红着脸说,镇长免了,后面的事情看情况吧,应该不会坐禁闭,事情都能说清,该退的钱都给退啦。
周大娘落下一串泪,看你当文书那会多能干,勤快,也上进,当了官咋就忘了你是农村娃啦,贪吃贪喝贪拿,早就该整治一下啦。你现在不当官也好,以后也不操你的心啦。我就是最担心阳阳,从小绵善,不爱说话,在银行上班,天天看的都是钱,那要是动一下心还得了?现在妈放心啦,阳阳不爱钱,在银行工作不爱钱就对啦。
周大娘拍拍衣裳上的土,说,妈想通了,不给你爸箍堂子啦,他要怪就怪我吧。一会吃完饺子,你们三个一起去银行把钱取回来,给你们一分就了结啦。
八
吃过饺子,林强林翔上车,准备去县城银行取款,林阳不想去,要留下来陪妈妈。周大娘执意要他去。你们弟兄三个一起取妈才放心,互相监督,谁也不能有私心。
看着三个儿子开车一溜烟走远,周大娘打来一盆水,洗脸。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她看着镜框上面老头子的遗像,止不住落下泪来。嘴唇哆嗦着,用手轻轻抚摸着老头子的相片,嘟嘟囔囔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
钱取回来了,弟兄三个一前一后走进院子,齐刷刷喊了一声妈,就像小时候放学回来在门口喊的那声妈一样,声音清脆、洪亮、亲切。但没有听到回应,也没有见妈妈掀开门帘走出来迎接他们。再喊一声,还是没反应。他们走进院子,猛然发现,就在早上他们摘过韭菜的梨树上面,他们的母亲——周大娘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齐齐整整地吊挂在那里。
风一吹,一片树叶,又一片树叶飞起来,慢慢旋转着,旋转着,轻轻落在周大娘身上,寂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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