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村庄snake_eyes
　　
　　 凌坐在黑黑的皮椅上，疯狂的写着一份计划书。这份计划书是十天以后要用的，并不着急。但是现在凌实在没什么能干的，所有的工作全部干完了，他只能机械的做这个。现在的他又恢复到刚进入这家公司时的状态，那时候人们叫他“疯子凌”，整天没日没夜的做事，休息简直成了浪费。
　　 凌的字飞舞起来，最后拉成一条直线，“哧”的一声，划破五六页纸，然后钢笔在他的大力之下“咔嚓”折掉了。凌的右手上蘸了许多蓝色墨水，他仔细看着那些蓝色的地方，然后用手指将蓝色抹开。手心里的纹理乱乱的，在蓝黑世界里阴郁的张扬着，就象昨天晚上的那场风暴。
　　
　　 风声从门外清晰的传来，但是凌似乎没有感觉到，就连木棍抽在他的背上，他也没有感觉到。闪烁的烛光里，他只是侧梗着脖子跪在地上，木木的等待事情的发生。他的阴影在地上晃动得支离破碎，那个拿着棍子的男人看不清面孔，却能听到粗粗的喘气声。凌清楚的知道那根木棍就是用来打他的，上面的树皮就是抽在他身上，一点点抽掉的。他还知道那根木棍上有一个鼓出的节，那个节砸在人身上，非常痛。凌记得许多细节，甚至知道他和这个人很熟，可就是想不起来。
　　 “小兔崽子，出去，给我打水！打不到就不要回来。”男人一脚踹在凌的背上，将凌踹得趴在地上，然后转身走了。凌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默默的拿起扁担，挑起两个空水桶，推开那扇推了无数次的门。风咆哮着如同怪兽一样立刻从他身体毛孔里抽去仅存的温暖，凌打了个寒颤，头脑清醒了一些：为什么这扁担这么轻呢？我记得当年我挑的时候，很沉的。难道我长大了？凌没有想明白，他只是沿着那条蓝黑色的小路走下去。夜是蓝黑色的，风是蓝黑色的，小路是蓝黑色的，只有凌自己不一样。凌知道，他自己是黑色的，比一切都黑，他能感觉到。他晃晃趔趔的走着，时不时的摔倒，他的手支在地上，冰凉而真切。他走过最后一个坡，然后前面是灯火通明的一个村庄－－灯火通明的一个村庄！
　　
　　 凌一个激凌，从睡梦中惊醒，他看看桌上的钟，四点二十七分四十五秒，才过了不到十五分钟。最近他的觉越来越少，精神也不是很集中。三天加到一起，可能才睡了三个小时。凌抹了一把脸，手凉得直透到心里。他看了看空调，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停掉了。他气愤的走过去，自从混出来人样以后，他就发誓再也不呆在不暖和的地方，可这空调居然敢和他作对。他用力拍着空调的机身，电源灯闪了两下，空调又运转起来。他在风口处停了一会，感受一会暖风，关于村庄的记忆渐渐淡了下去。
　　
　　 他坐回到皮椅上，习惯性的拿起钢笔，忽然想到，不是刚把钢笔弄断了吗？他吓得扔掉钢笔，这才发现恍惚中又睡了一觉。他还是坐在皮椅上，钢笔刚刚断过，桌子上一片狼籍。他觉得自己头一次处于崩溃的边缘，可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些事情，可是不知道是什么事？
　　 他胡乱的收拾着。
　　
　　 “咚咚”有人敲了两下门，然后没等他回话，来人就开了门。“老凌，看我带什么人来见你了？”公司的林总走进来，后面还有一男一女。凌急忙站起来，摆上习惯性的微笑。他觉得自己的感官被无限放大，他听到林右边裤兜里两个一元硬币碰撞的声音，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听到血液流向嘴角的声音。
　　 “你的脸色太差了，可得注意休息。”林指着他说，声音大得嗡嗡作响。
　　 “呵，没关系。你介绍的是？”
　　 “欧阳小姐，中国最好的影星。就是那部《出窍》的女主角。你虽然不看电影电视，这个总该知道吧？还有他的经纪人，赵先生……”
　　 林后面说了什么，凌一句也没有听下去，他看到欧阳的那张脸，虽然年华已逝，但是年轻时的风韵犹在，一双略往上挑的眼睛，一如当初。凌脑袋“嗡”的一下，脸变得惨白惨白，“你……没有死？”
　　 林笑起来，一摆手，“这什么话。”
　　 欧阳优雅的伸出手，凌没有注意到，只是死盯着她的脸，所有的梦境一幕幕象电影一样从眼前放过。
　　
　　 凌站在蓝黑的坡头，吃惊的看着下面多出来的村庄：不是才两天没来，河边怎么就多了个灯火通明的村庄？这时许多人影从村庄里跑出来，凌急忙趴下。只见一个男人跑在前面，后面是一个女孩子领着一群人在追。那个男人不久被砍倒在地，就在离凌五六十米的地方。凌吓得趴得更低。然后女孩子分开众人，走近俯身去看。男人忽然动起来，一刀捅在女孩子身上，绝望的大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凌看到血如花一样从女孩子身上溅出来，女孩子一双略往上挑的眼睛极度扭曲，惊恐的表情让人过目不忘。凌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只是一点一点的往后退，下到坡底，转身飞也似的跑回去。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凌喃喃的说。
　　 “哈哈，原来你从不看电影，也是欧阳小姐的影迷。”林笑起来，对欧阳说：“他一定是把你的电影当真了。唉，我们那一代人，都把你演的那个角色当成真人了。”说完不胜唏嘘。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凌不知道重复了有多少次，然后象忽然领悟了似的，嘴角撇着说：“原来只是电影。”
　　 “你怎么了，老凌？”林觉得凌看起来有些不对。他笑得非常奇怪，歪着头，侧梗着脖子，眼睛里布满血丝，可是却闪着欣喜的光芒，就象小孩子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
　　 “你们是在渔阳拍的那个片子，在一条河边拍的，在一个村庄拍的，对不对？”凌的语调最后升了上去。
　　 欧阳小姐看上去有些被吓到，退后了一步，“是……是在那里拍的。不过没什么村庄，那是剧组自己建的外景。”
　　 凌听了这话，头渐渐低下去，嘴里说：“原来没有村庄，原来没有村庄……”不过他的声音太小，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能听到。
　　 林和欧阳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凌，老凌！”林叫了几声，没有反应。林试探着走向凌，伸出手掌要拍他的肩头。凌却突然抬起头来，这动作如此迅速，吓得林向后一个闪身，几乎坐到地上。“你，你……”林想要说些什么，看到凌的目光，剩下的话又憋回到肚子里。凌目光里闪动着野兽般的光芒，从林的身上，欧阳的身上，赵的身上，一个个扫过去又扫回来，看得他们不寒而傈。凌的嘴角神经质似的抽动两下，发出咽唾液的声音，然后目光落到他自己桌子那半截钢笔身上。他走过去，站到自己皮椅前，拿起半截钢笔，使劲一下下扎到右手手心里。欧阳吓得“呵”的叫出来，叫了半声，就被她自己捂住。
　　 凌侧歪着头看看出声的欧阳，又看看自己的手，一把拔出手心的钢笔，鲜血涌了出来。凌“嘻嘻”笑着，用舌头舔舔流出的红色，象吃到了美味一样。他已经全部想起早就遗忘的过去，他只是不知道是他不想记起，还是他真的记不起来。
　　
　　 他只知道他那天晚上在屋外蹲着，抱着肩膀哆嗦了很久。然后他只记得那女孩子身上溅出的鲜血，只记得那个男人凄厉的叫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他一点点推开房门，象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房门也配合他似的，“吱扭吱扭”发出沉重的声音。他走进屋子，直接奔向厨房，找到糖三角，找到咸菜，大口吃起来。继父在睡梦中被惊醒，披着衣服走进厨房，看到他蹲在那里猛吃，破口大骂：“小兔崽子，你反了天了。居然敢上厨房吃东西！”凌梗着脖子转过头，嘴角一抽一抽对着他笑。“干什么？你以为你冲我笑，我就让你吃？呵？你他妈傻X呀你？”继父一脚将他踹倒。凌象没事人一样爬起来，指了指他，手指晃着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说什么，吓唬我？”继父大怒。凌笑了笑，回头一把操起灶台上的菜刀，斜斜的劈到继父身上。继父惊惧的睁大眼睛，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刀，又看看凌，还没等喊出声来，凌拔出来又是一刀。这次他砍到继父的脖子上。继父脑袋一歪，身体软了下去，闭不上的眼睛似乎还在怀疑这个只有十四岁的男孩，哪来那么大力气？凌从继父身上拔出刀，用舌头舔了一口上面的血迹，吧嗒吧嗒嘴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凌在黑暗中摸上床，一顿乱砍，砍死了母亲，也砍死了她与继父的三个孩子。然后他在烛光下，在牛栏里挖坑将他们埋了。再然后，他就离开那个地方，再也没有回去。
　　
　　 “对不起，你们不能进去。”在接待员的拦阻下，闯进来几个人。为首的身材瘦削，一脸彪悍。他看到屋里有四个人时，愣了一下，随后就认准自己的目标，掏出证件，对着坐在皮椅上低着头的凌说：“凌先生，鉴于你和前些日子挖出的渔阳四尸的命案有关，你已经被逮捕了。”接待员听到这些话以后，尴尬的站到一边。瘦警察没有理她，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凌。让他失望的是，凌一点反应也没有。
　　 “凌先生？”他试探的问了一句，然后冲旁边的人使了下眼色。他的手下立刻上前，按住凌的肩膀，抬起他的头。只见凌目光涣散，脸上带着惨笑，嘴里不停的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他说什么？”瘦警察问。
　　 他不知道凌已经陷入到那个黑暗的梦厣中无法自拔。凌仍然在烛光下，一锹一锹往尸体上埋着土。然后他看到他最小弟弟的眼睛忽然动了动，刚才临死的时候，他认出了他，惊恐的叫了一声：“哥！”凌停止动作，死死盯着那张小脸。他似乎听到一个童稚的声音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凌发狂似的怪叫一声，一锹拍到那张小脸上，拍得血肉模糊，然后用尽吃奶力气不停的往坑里填土。可是他始终听到有人在唱童谣：青树根，柳树条，骑洋马，过洋桥……那是平时他和小弟最爱玩的游戏。凌的动作越来越快，最后一锹将旁边地上的蜡烛铲到坑里，然后一切归于平静和黑暗。
　　
　　 “他疯了。”一个警察对凌进行了检查之后说。
　　 “疯了？”瘦警察沉吟了一下，看看林几个人，说“把他们都带回去，问个清楚。”
　　
　　 他说这话的时候，凌开始唱童谣：青树根，柳树条，骑洋马，过洋桥……声音遥远而美丽。
　　 其实有些东西不是不存在，它只在人们心里。
　　
　　
　　
　　 　二○○三年十一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