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心月-个人文章】
读到张爱玲
□ 心月
2003-11-24 0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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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张爱玲
一,董桥品读张爱玲
近来读书有点散漫。摆在床头的书越来越多,我反而不知道该抽哪一本了。董桥的《旧情解构》,似乎放了大半年,间断地读一篇两篇,至今没有读完。文章俱是叙述一些文化名人的处世人格以及人情冷暖等,短短的篇幅,余味无穷。今日便随手抽出,随意一翻,却是 “张爱玲不听电话”。张爱玲如何不听电话了?且看董桥怎样写来。
原来,董桥是这样品读张爱玲的。以一句“还是张爱玲说得好”开头,然后就抽出张爱玲的短短几句文字,似乎能让人呆上一呆,随后说,“是书虫,要死也要等看完那部《醒世姻缘》。写来竟那么洒脱,那么幽默。”
这段让董桥发呆的文字是什么呢?是张爱玲写自己于港战期间在图书馆读《醒世姻缘》,“一连几天看得抬不起头来。房顶上装着高射炮,成为轰炸目标,一颗颗炸弹轰然落下来,越落越近,我只想着:至少等我看完了吧。”
这就是张爱玲。其实我不知道董桥读到这里是不是真的发呆了。发呆的是我。
然后是董桥继续品读张爱玲。不是董桥来说,还是让张爱玲自己说话。是张爱玲写胡适的一段文字。先写胡适去看她,然后她送胡适到门外的情景,由这一段引出这原来是与胡适的最后一面。接着说“看到噩耗,只惘惘的,是因为本来已经是历史上的人物了。”看,张爱玲并没有哭。然而,“直到去年我要译《海上花》,早几年不但可以请适之先生帮忙介绍,而且我想他会感到高兴的,这才真正觉得适之先生不在了。往往一想起来眼睛背后一阵热,眼泪也流不出来。”
可是董桥什么也不说,他只说,这就是文学。文学的基调必须是“遗憾”。董桥这样结尾这篇文字,“中年就是星期六晚上坐在家里听到电话铃响而希望不是找你”这是文学——这是张爱玲。
这句话让我品了好长时间,才忽然觉得,张爱玲与我们不在一个世界。她的世界是一个无我、无你的世界。
她不需要你,也不需要我,她与文学同在一个世界。
虽然董桥仅仅以“文学”二字概括张爱玲,但是,我还是觉得,张爱玲的内心世界是感性的,是暖的,即使她对人生的体味是苍凉。
二,我读过的张爱玲
我最早读张爱玲已经是在大学,不仅是小说,还有关于张爱玲本人的传奇。其实我并非张迷。大学时代虽然我已经不再看武侠和言情,但是外国名著也很少看。大概那时候除了三毛,我更喜欢的是细读安徒生的童话。
我能接受的世界是单一的梦想世界,我更愿意从童话的角度去体会一些人世的悲凉,然后用那幻想来锻造一个唯美的空间,甘愿迷失在一个自筑的“青青世界”。大概,不仅是年轻时代,即使是现在,我仍然像是世界的逃避者,不愿意正眼去看所谓人性和人生的真实。
而张爱玲,那个人称之为是“临水照花”的传奇女子,我看到她说,“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愉悦。”可是,笔锋一转,接着说“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噬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于是她的笔下,多得正是我不能面对的“华美袍上的蚤子”。她除了自己的世界,还要直面苍凉。她的小说,几乎没有自己。那些灰色的笔调,展现的一个真实的世界,多少是有些扭曲的,都在她的笔下,读来让我心生难过。
只有《倾城之恋》是我能接受的。然而,《倾城之恋》也许是张爱玲手下留情,把自己的些些理想糅合进去了吧。那篇短短的小说,在我看来是那么的华美,以至于读张爱玲小说到最后,只剩下了《倾城之恋》留在我心里。
小说以胡琴之声开始,那些场景是多么凄凉,而有些场景又是那么美丽。有一段描写“野火花”的文字,使我不相信那是流苏的想象,那只合是张爱玲本人。
——到了浅水湾,他搀着她下车,指着汽车道旁郁郁的丛林道:“你看那种树,是南边的特产。英国人叫它‘野火花’。”流苏道:“是红的么?”柳原道:红!”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红色,然而她直觉地知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上,壁栗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那紫蓝的天也熏红了。她仰着脸望上去。柳原道:“广东人叫它‘影树’。你看这叶子。”叶子像凤尾草,一阵风过,那轻纤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着,耳边恍惚听见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铁马的叮当。
而那个范柳原,在张的小说里是最不遮掩自己的,他能那样诗情的在流苏面前敞开自己的内心。虽然是只言片语,但是这是在张爱玲的小说里毕竟少见的。至少让小说的男主角说出“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觉得这根本是张爱玲自己的心愿。
——这一天,在深夜里,她已经上了床多时,只是翻来覆去。好容易朦胧了一会,床头的电话铃突然朗朗响了起来。她一听,却是柳原的声音,道:“我爱你。”就挂断了。流苏心跳得扑通扑通,握住了耳机,发了一回愣,方才轻轻的把它放回原处。谁知才搁上去,又是铃声大作。她再度拿起听筒,柳原在那边问道:“我忘了问你一声,你爱我么?”流苏咳嗽了一声再开口,喉咙还是沙哑的。她低声道:“你早该知道了。我为什么上香港来?”柳原叹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摆着的事实,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苏,你不爱我。”流苏忙道:“怎见得我不?”柳原不语,良久方道:“诗经上有一首诗——”流苏忙道:“我不懂这些。”柳原不耐烦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不用我讲了!我念给你听:‘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释得对不对。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但是看到最后,我觉得这篇倾城却像是张爱玲不过在逗我们玩。我看到她把爱情放在她的手心,让世界的翻覆成全一次爱情,哪怕仅仅是倾城那一刻。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盈盈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传奇里的倾城倾国的人大抵如此。处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看看,“她只是笑盈盈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好像这不是流苏,是张爱玲。你愿相信呢,凭你。其实,这个世界,本来说不尽的都是些苍凉故事。
《倾城之恋》,我觉得是张爱玲在调皮,却也是我最喜欢不尽的一篇。
实际上,张爱玲写的多是真正的苍凉。我还喜欢《十八春》的曼桢。但是,曼桢是多么不幸。也许真实的世界本就是这般无奈。美好的一切都只好在记忆里,抗拒着命运,给生命一点美好的希冀。
她在《有女同车》里说,“电车上的女人使我悲怆。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她从身边的点滴小事就看得很清楚,她说令人悲怆。写出来的苍凉,也是因为,有悲悯啊。
她有自己的关于文学的见解。但是这该是独属于张爱玲的吧。“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乏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
我不再写,因为王开林的《浮世绘》,张爱玲的《自己的文章》,都在我心里,正是我心中的张爱玲。不需要我说,我只需要去品读。
2003-11-23
作者签名: 原来人生只合虚度
譬如盛夏疯狂的蝉鸣 譬如花开花谢
譬如无人的旷野间那一轮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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