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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莫呼洛迦

洁生
2019-08-10 03:02   收藏:0 回复:0 点击:4449

    梦里,我变成了一条蛇。梦里,我的身体无比灵活,青碧色的鳞片闪烁着神秘的光泽。我吐着信子,在一个男人的身体上盘旋蜿蜒。他的身躯强壮结实,却因为我的缠绕而微微发抖。我似乎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荷尔蒙的味道,混杂着兴奋和狂热。一如他的动作。
  
  然而,就在我沉浸于肉欲的快感时,有一个神秘的女人乍然出现,将我从男人的身上拖起来,强硬地带走。我愤怒地扭动着身体,试图挣脱女人的束缚,可她的力量出奇地大。她手上戴着一串檀香念珠,紧紧地抓住我。我怒视着她,却发现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悲伤、有怜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次日,我在一张陌生的大床上醒来,脑袋昏昏沉沉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过一样。我勉强坐起身,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条薄毯。我的对面是一个正在对镜化妆的背影:削肩,细腰,圆臀。那身白底红花的旗袍,衬得那个背影好似古典清雅的花瓶。然后背影化作正面,一张妩媚尖俏的面容微笑着说:你醒了,很好。我叫米颜,认识你真好。
  
  我眯着眼打量米颜,这个皮肤白如牛乳的女人,正亲切地递过来一杯牛乳。我注意到米颜左手上悬挂的一串檀香念珠,莫名地胸口一紧,似乎被人狠狠一锤。
  
  随着杯子的坠地,我混沌的头脑瞬间被光照清晰。原来,昨天晚上,我不是做梦,而是被人下了药。我因为药物反应产生了幻觉。如果不是米颜,我可能就会被酒吧里的陌生男人给……
  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一阵后怕,冷汗顺着额头滑落。
  
  米颜蹲下身子,捡起碎片,轻声安慰道:别怕,你现在安全了。她的声音很温柔,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她收拾好碎片,走过来坐在我身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背:那个流氓在你杯子里下药,恰好被我看到。你当时在舞池上跳得正嗨,没有察觉,才会中了道。不过,以后你还是要小心,毕竟那种场所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米颜,谢谢你救了我。我感激地说。
  米颜说:不客气。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栗卿卿。我站在米颜的身后,望向双生花相偎相依的镜像:一样的柳眉杏眼,顾盼即生辉。一样的海藻长发,蜷曲如心结。尤其右眼角下,一样长着一颗小小的、淡淡的滴泪痣。
  
  米颜说:卿卿,咱俩长得好像啊!不同的是,我没你个性那么强。
  我搂着米颜细长的手臂,脸颊贴在她的脖颈上,对着液晶电视屏幕,那上面正播放着徐克执导的玄幻电影,醉沉沉地说:米颜你看,青蛇哪怕重复了千次的击打,依然不会收敛她的脾性。白蛇哪怕拥有圣母玛利亚般的美德,也拴不住朝三暮四的丈夫的心。
  米颜笑了,她将我手里的高脚杯夺过来,又将我的身体铺平在沙发上,温柔地说:卿卿,那是戏。我们是人,不是蛇。
  
  我淡淡一笑,目光落在墙壁上的婚纱照,那是米颜与她老公在三亚拍的外景,米颜仿佛童话世界里的公主,穿着高贵奢华的洁白婚纱,大大的裙摆迎风招展,她的丈夫一脸柔情蜜意的看着她。
  ——卿卿,我跟他不容易啊!我们经历了很多风雨,才走到了一起。
  
  宽大的双人床,像宁静的港湾,承载着我与她。
  ——我们谈恋爱期间,我爸一直反对,但是我爸拗不过我,我说过除了许愿谁都不嫁!
  我噗嗤一笑,说:你爸一个合资企业的CEO,反对你嫁给一个穷小子在情理之中。
  卿卿,真爱不在乎物质条件,真爱能够战胜一切艰难考验。
  米颜兴奋的给我展示许愿的朋友圈,说:你看,他出国学习期间,发的照片和地理定位都是跟会议室有关。她又在微信里发着语音:老公,你快些回来,人家好想你……
  老公……我倒在浴缸里,冷冷地笑:你老公是抛弃初恋借裙带关系一步上位的鸡贼男。可惜你不知道。你更不知道他都背着你做了多少丑事。不过,我会让你知道的……我把脸没入水中,也把满脑子的计划没入水中。
  
  米颜很单纯,一直傻乎乎的跟我做着好朋友。我认识时间不久,友情浓烈得让旁观者都感到惊讶:你们俩就像亲姐妹!
   米颜巧笑嫣然:是啊。我们不但相貌有几分相似,还可以很轻松的进入彼此的内心,感情比亲姐妹还好呢!
  我默默无语,心下清楚,外表上我们亲密无间宛如双生姊妹,血液至始至终流淌的,不是爱就是恨,不是生就是死。一旦面临决裂,谁都不会留有半分的心慈手软。
  
  到了摊牌的时候了。
  
  我拿着一沓艳照,在双手掌间洗牌一般地“呼啦”作响。我看着米颜由红转白的面孔,残酷地笑:米颜,你知不知道许愿有过几个女人?
  米颜深深吸气,她的目光从低处到高空,再从高空到桌面。我抛给她的那些照片,已经洒满了整张欧式餐桌。
  米颜僵硬地举起十指,欲图遮住双眼。我根本不给她逃避的机会,捏起一张清清楚楚映照着一对男女在夜店拥吻的照片,用凌冽的语气质问她:这样的男人,值得你为了他一天到晚相思入骨吗?
  米颜放下双手,胸口起伏:你请私家侦探的这番手笔,想来也是不轻啊!
  我嘴角一扬,点头承认。我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但是值得!
  米颜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的眼中满是泪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米颜,我不能看着你被他欺骗。你那么善良,那么单纯,不该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米颜摇了摇头,打肿脸充胖子:我既然爱他,就应该接受他所有的好与所有的坏。
  
   哈哈哈——我把米颜的身子扳了回来,摁在墙上,使得她逃无可逃。我的眼盯紧了她的眼,她的脸写满了疼痛与忿恨。我用审问的口气对待她:你这样迁就他,有没有想过值不值?
  
  你说我值我就值,你说我不值我就不值……米颜还在强撑。过了半分钟,她深吸一口气,忽然镇定了,她开始笑,冷冷地笑: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的目的。你跟他的故事,我和他没结婚之前就知道。你不就是他的初恋女友么,你与他同居五年,你还为他堕过胎。可他到底抛弃了你,不是么……
  
  原来,米颜早就看过许愿的网络博客。相册里有张旧照片,是我伏在他的肩头,他与我双臂张开,摆出飞翔的姿态——那是属于我们的幸福时光,那是纪念我们曾经未染尘埃的白衣时代。
  我看着手机屏幕出现的照片,看着已经陌生了的昔年旧影,心里突然发起虚来。
  
  栗卿卿,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我是他的妻——明媒正娶的妻——也是最适合他的妻。你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了,未来也不可能再续写。我比你更了解许愿。
  米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愣住了,看着她。她的眼神中没有恨意,没有愤怒,只有平静。她是真的爱他,爱到愿意包容他的一切。
  
  米颜,你真的不介意?
  
  米颜微微一笑:栗卿卿,我知道你恨他,也恨我。请你原谅许愿,他只是个普通的男人,也有自己的欲望和弱点……当然也怪我……她张开双臂拥着我,泪花闪闪:你知道吗?我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与他过夫妻生活的……他不在乎这一点,也主动提出要丁克。你告诉我,我还能要求他什么?
  
  我愣住了。一直以来,我都认为米颜是那个夺走许愿的女人,却从未想过她也有自己的无奈和痛苦。
  
  你没了他,还能活。我没了他,不能活——米颜轻轻推开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服,然后缓缓走到餐桌旁,一张一张地捡起那些照片:我知道他对我的爱不够纯粹,但是木已成舟,我们已经是夫妻……卿卿,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吧。你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
  
   我瞠目结舌,不知该喜该愁、该怜该叹:你一个千金大小姐,哪怕终身不嫁,也没必要维持如此屈辱的婚姻。
  米颜闭目不理我。她只是手抚腕上的那串佛珠,那佛珠一共七颗。古色古香,散发着令人平和的药味。
  
  我不再追问。以米颜的品味与财力,她肯戴着这么朴素的佛珠数年不换,它的价值一定是难以用尘世的金额来估算的。
  ——好吧,我希望你能一直幸福。我祝福你能真正幸福。
  我一甩大波浪卷,潇洒离去。
  确如米颜所言,我没了许愿,不是不能活。
  我不但能活,还活得非常洒脱。
  
  毕竟电影《青蛇》的编剧说过,每个女人命中,除了许仙,还有一个法海。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法海则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
  我很快就遇到了命中的法海,一个集颜值、品味、才华、神秘感、吸引力于一体的摇滚歌手,我迅速坠入情网,与他纠缠起来。
  
  在纠缠中,流光染红了樱桃,洗绿了芭蕉。
  当我精疲力尽地再次踏入酒吧,已经不知不觉过了一年。
  米颜还在那里,身姿依旧窈窕,脸庞却似老了几年。她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她离婚了。
  
  虽是意料之中,我还是吃了一惊:为什么?
  ——他要我接受他与别的女人所生的儿子,这超出了我的容忍底限……
  
  我看着她,心中满是复杂的情绪。原来,即使米颜再包容,也有她的底线。她为了许愿付出了太多,可许愿却从未真正珍惜过她。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我问道。
  
  米颜苦笑了一下:还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不过离开了他,我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原来,女人失去了婚姻,也不是不能活……以前,我怎么就不明白呢?
  
  好啦!都过去了,来,喝一杯吧,为了这个不值得的人间。
  我唤来Waiter,要他调两杯蓝色玛格丽特。
  米颜撩了一把额前的长发,嘬了一口酒,反问:你呢?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我嘿嘿两声,扬起手臂,展示自己腕上新增的刀疤。
  米颜惊呼出声:你干嘛要伤害自己!她心疼地捧起我的小臂,坠下泪水在我已经愈合的伤口上。我感觉不到疼感觉不到痒,却感觉到了微微的烫意。
  
  这是我如今爱的男人送给我的“礼物”。我苦笑着说:他叫陆豹,人如其名,好像一头豹子,他的生活充满了自由和不羁,与我曾经的安稳截然不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每一天都像是在冒险,充满了未知和惊喜。他也很爱我……只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很容易发脾气。有一次,他为了赶去演出,不小心把我撞倒了。我当时正在削苹果,被水果刀割伤了手臂……他很心疼,一边帮我包扎一边自责……但是耽误了演出,他又会对我发了疯般迁怒……
  
  家暴男。米颜说:家暴男比出轨男更可怕。卿卿,你为什么要和这样的人在一起?
  我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起码他是真心爱我……他让我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被在乎、被重视……他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米颜皱起眉头,不屑地说:当初我接受许愿,也是因为他给了我这种感觉……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是我在欺骗自己。卿卿,你难道没有想过,我们所遇到的爱为什么都是畸形的?你难道没有想过,我们所遇到的爱为什么最后都化作了伤害?
  
  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是陆豹打来的电话。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陆豹愤怒的声音:你在哪?赶紧给我滚回来!
  我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米颜一把夺过手机,对着话筒喊道:陆豹,你别再欺负卿卿了!
  
  挂了电话, 米颜严肃地对我说:卿卿,我们都不是孩子了。只有孩子才会满脑子只有爱情。我们还是选择远离情殇,奋斗事业吧。你忘了白蛇与青蛇降临尘世的初衷是为了得道升仙的吗?
  白蛇、青蛇?我哈哈一笑:你忘了那是戏?我们是人,不是蛇。蛇是冷血动物,人有七情六欲。怎么可能像她们一样抛开感情,一心只为“得道升仙”?
  
  说是这么说,我还是顺从了米颜。我搬出了和陆豹一起租的房子,在城市的另一端租了一间小公寓。转过头,我看向米颜,那个一度巴心巴肝顾着家的白富美,在失婚之后蜕变为风风火火的女强人,又如何?她在职场上所向披靡,却在情场上偃旗息鼓,活得一点都不开心!
  
  自讨苦吃。每次你都是自讨苦吃。我在心里骂着米颜,眼前却恍惚出现了那个素衣清裳的白蛇。她人淡如菊,嘴里默念“阿弥陀佛”,致力于摆脱红尘纠葛,渴望能脱渴望能脱胎成仙。可是青蛇不行,青蛇就是青蛇,她改不了她的野性和浮躁,也释不了她的贪婪与执念。
  
  女人,怎么能不贪爱情,怎能不执于爱情?这是女人的天性啊!
  我在梦中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这句话,直到被清晨的阳光惊醒。
  新生活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平静。没有了陆豹的影子,我的生活变得空荡荡的。白天,我努力让自己忙碌起来,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到了晚上,孤独感总是如影随形。一个月后,我突然收到了陆豹的结婚请柬。
  
  看着那刺眼的红色,我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吐血死过去。
  我真的死过去了,不过未吐血,昏睡了三天三夜。
  
  梦境,清明时节,小雨纷飞,小青穿着翠绸青裙,手撑墨花纸伞,来到雷峰塔外探望白素贞。雷峰塔上有小小的窗,白素贞从窗里探出头来,她的脸如雨后的梨花,憔悴无血色。她不住口地说她冷。她终日心灰意冷。
  小青大声悲呼:姐姐你出来啊!那座塔没有门,只有你我集中法力,就能将它彻底打破。
  
  白素贞摇头,她说不用了。外边是人的世界。我们是蛇,不是人。就算打破雷峰回到山林再修上个三千年,我们还是蛇,不是人。
  睁开眼,拭去泪。我砸了摔了撕了一切让自己触目即生痛苦的物品。我不要再回想过去,我不要承受过去的黑影。我要成为自己的佛,我要通过自己的力量斩妖除魔。
  
  妖在哪里?魔又在哪里?不就是在自己的心里吗?
  我对着教堂的十字架诘问出声:如果我能制服自己的心,我又何必来找你!
  孩子,问题在于你制服不了你的心。
  一袭白袍的牧师走过来,他用充满怜悯的目光望着我:当一个人连情与欲都分不清,罪与孽都不懂得,他(她)又怎能看清楚自己的内心,他(她)又怎能制服得了自己的心魔呢?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情,什么是欲,什么是罪,什么是孽?我向牧师发出呐喊:其实我就想知道怎么能够得到爱?
  孩子,想要得到爱,你得先做到爱人如己。
  
  什么是爱人如己?
  爱人之前,先爱自己。牧师的话如同一道光,照亮了我黑暗的世界。
   又过了一年,我挽着新男友,约了米颜出来见面。
  我告诉她:我要结婚了。
  
  米颜惊讶地看着我们,须臾喜色满面,表达祝福:恭喜你,卿卿,我看得出他是一个很爱很爱你的男人。
  不,我很爱很爱自己,他才会很爱很爱我。我发自内心地笑了。
  婚礼那天,米颜没有来,她只是托人给我送来了红包,还有一件礼物。
  
  拆开礼物的包装,原来是米颜贴身许多年的佛珠。旁有卡片,记录着:卿卿,这串绿檀香是我妈妈去世之前传给我的。妈妈临终前希望我能成家,我就选择了与许愿结婚。我原以为,只要我足够包容,足够努力,足够懂得付出,我们是可以白头到老的……
  婚变之后,我才明白,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男女情缘如此,姐妹情缘如此,世间万物的缘起缘灭皆如此。愿你我永葆平常心,笑对无常事。若能做到,应是我们青白二蛇的正果了。
  
  我的泪珠断了线地落下来,随后给她编辑了一条长长的微信:
  米颜,如果你真的能感觉我的幸福,就请你和我一起放下前番的诸多伤痛,回归事实真相,你是米颜并非白蛇,我是栗卿卿并非青蛇。我们是人,不是蛇。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青白二蛇,只有画地为牢的心理暗示。我们已经执迷了许多年,为何不能在以后的岁月活得清醒和快乐一点。人要清醒更需要真诚地面对心灵,人要快乐最需要勇敢地选择新生。你不但是我的姐妹,还是我的知己,更是我的亲人。我相信终有一天,你能够脱胎换骨褪去鳞片,你会走出心里那座雷峰塔!
  
  我相信,这个愿望能够实现,而且实现的时间不会太迟。
  
   【注】:本文根据李碧华的电影《青蛇》改编。原文写于2005年,原名《上辈子,我们是青白二蛇》,后改了三个版本,现定稿收入个人文集,改名为《青蛇.莫呼洛迦》,以此为最终版本。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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