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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秦记
□ 洁生
2019-10-20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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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没有双手的女人,已经很老很老了。
我没有家人,只有主人。我的主人是秦国的一位将军,征战沙场战功赫赫,有着使不完的奴仆,有着上万顷的良田。他之所以收容我这个不能干活的老废人,是因他的女儿喜爱击筑。
我曾经是一位出色的女琴师。现在只能望筑兴叹,但是我每天都要走到小姐的房间,指点她如何将筑击得更好。
小姐的悟性甚高,人又刻苦。我经常能在她奏琴时看到自己年轻的影子。她刚满16岁,雪肤花貌,娉娉袅袅,被父亲许配给了武成侯的儿子,不日就要嫁过门去。我决定送给她一样礼物,以纪念她带给晚年的一些快乐。
当小姐拿到我当年曾以此技扬天下的《神奇秘谱》时,吃惊地问:“阿嬷,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我叫燕姬。燕国人。昔日燕国蓟都城中最出色的女琴师。
谁要想听我弹奏一曲《阳春》,需付一百枚明刀币,我才会拿起竹尺,奏出弦乐。听过我击筑的人都说,我击出的乐声宛如清泠的泉水,忽而从千仞高崖上冲下,忽而自幽幽山谷中涌出,泉水脉脉流动,似在寻找皎洁的月光。那月光,倾泻在田田荷叶上,倾洒在袅袅柳丝旁,触目皆能捕捉到那晶莹如雾的莹光。还有夜风,温柔地飘来飘去……直教人听得陶然忘尘,眼前出现如斯美景,内心悠然自得。
我筑击得有这般好么?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一个年轻女子,若是生得有几分姿色,再有才艺傍身,自然如明珠一般受身边人赏识。我身边的人都说,我筑击得好,必然闻名四野;我人生得好,必然被选入宫。我也做过这样的梦,却不料这场梦灿若烟花、短若流星。瞬间幻灭,只留一地的冰凉的尘埃。
“阿嬷,你没能侍奉到燕国王孙?”小姐问我。
我苦笑:“若未能侍奉燕国王孙还好,我后来成为燕国太子丹的姬妾。于是就引发了命运的悲剧。”
“这是怎么说?”
怎么说?怎么说我回忆时内心堪比黄连的苦呢?
燕太子丹已离世多年,我也变得苍老佝偻,不再是昔日美丽的女子。那些旧事依旧清清醒醒、历历在目。包括那年那月下的雪,依然在我的记忆里扬扬飞舞。我随着太子丹走到易水河边,遥望远处的层叠山峦,耳听雪落的声音仿如乐韵。
太子丹道:“少侠的剑术已达炉火纯青之境,此次行动胜利在望。本王借珍藏三十年的佳酿,为少侠践行,愿少侠马到成功,不负燕国所有国民的期望。”
那位被称“少侠”的人,却是淡淡的笑了一笑。他深吸一口长气,忽地仰天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他的歌声苍凉、慷慨。送行的人们无不心酸泪落。神色不同的只有如释重负的太子丹和垂头击筑、面色沉凝的高渐离。
那人大口喝干樽内酒,迎着冬日上路,他身后跟了一个随从,据说是十二三岁就练剑,杀人如探囊取物的武士。可是他们的步伐都很沉重,并没有高昂的士气,倒是流露出若有若无的颓气。
也许他们早已预知,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远行,他们要去的地方,不是别处,乃是黄泉处。
“阿嬷,你说的这俩人都是谁?”
当小姐用她那柔软的丝巾擦拭着我的眼角,我才发现自己又哭了。小姐那黑亮的眸子就像镜子,映射出我的面容。我的面容已被深深的皱纹撕得四分五裂了。还有我这干瘪如枯藕的胳膊,腕处光秃秃的……我那双柔美、纤巧、光滑、灵活的手,早被人砍断了。砍我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悉心侍奉、尽心取悦的太子丹。只因荆轲的一句称赞,他就让我成了残废。
“荆轲?你说那人是乱臣贼子荆轲!”小姐惊呼起来。她马上捂住嘴,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浑似一头受惊的小鹿。
我苦笑。我第一次听到“荆轲”这个名字,应该也是在一个冬天。
那年冬天,燕国降了常年难遇的大雪。天上好象有无数只被人拔毛的大鸭子,鹅绒一大团一大团地丢下来,燕国所有的房顶街巷都被一片白茫茫铺盖,看上去比国丧还要肃穆。
当然,燕国的国情也确实够丧。
探子来报:秦军欲图攻打燕国,已经在训练军马。
这消息传入燕国王宫,人人都心惊肉跳。燕王喜向太子丹发出令:速谋刺客行刺秦王,否则秦燕两国开战,只有将太子丹再次送到秦国作为人质求和。
太子丹为此寝食难安。他已经不止一次精神失常,半夜做噩梦把裤子尿湿了。
我当时虽是太子丹的姬妾,却要得到他的传召才能侍寝。
太子丹不轻易召幸我,若有召幸,往往是他从噩梦中惊醒才会想到我。我常常在隔壁的寝室听到他的恐叫。他的恐叫凄厉、无助、不似人声,划破了宫院死水般的寂静。每当这个时候,侍从们就像一麻袋重见天日的青蛙,通通争抢着涌进寝宫。随后我得迅速起床,傅粉描眉,匀点绛唇,再换上锦绣阿缟之衣,等到宦官前来传令,我双手抱筑,前往太子丹的殿内。
太子丹入睡不喜欢点灯。一旦清醒则需要殿内灯火通明。宫人们在青铜灯架上点上盏盏油灯,让那些红黄的光晕驱走黑暗。我看到了坐在内殿里的太子丹,他钻在床角,身上卷着棉被,不知因寒冷还是恐惧,他打摆子一样地发着抖。
我弯身行礼,坐下击筑。在柔缓的筑声中,太子丹缓缓抬起头,脸颊两侧的颧骨将那一头盖脸的长发分成两束,露出锥子般的鼻梁和布满齿痕的嘴唇。
一曲终了,太子丹恢复了平静。他仍旧裹着棉被闭目养神。两旁的烛火摇摇晃晃,映得他整张脸也闪闪烁烁。我合手静坐一旁,不发一言。直到他长长吁了口气,方才开口道:“方才我做了一个梦。”我依然不声不响。我侍寝的这段日子,发现太子丹最讨厌有人向他问话。他小时候在秦国做人质,时不时要被秦国人抓起来审问。他被问怕了。谁不晓得这个规矩,冒犯了他,往往会人首异处。而且我不问,太子丹也会告诉我。他会告诉我一些不为他人知的往事。比如他和秦王之前的旧事,比如他方才所做的这个梦。他说他又梦见自己与秦王嬴政同在赵国为人质的岁月,嬴政从小就喜欢欺负他。嬴政想要打他,他就得乖乖被他打;嬴政要他手里的食物,他就得双手奉上。
“他当了秦国大王,本王也回到了燕国,本王每年都献给他大量的珠玉珍玩,为什么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他还是不肯放过我!”
太子丹涕泪齐下:“也许嬴政明天就要攻打燕国,父王就又要抛弃我了。我是他惟一的儿子,他也忍心舍去。燕姬,你知道当人质是什么滋味吗?苟居在四面漏风的陋室,吞咽着猪食一般的饭蔬,在你看见与看不见的角落,永远有眼睛在暗探监视你。一旦两国议和失败,我哪里还有命在!”
我听着太子丹歇斯底里的哭喊,和着窗外呼啸的风声,自觉周身空荡荡的,而内心涌起无限量的怜悯。我将软瘫成一滩泥的太子丹揽入怀中,柔情抚慰,直到东方渐渐发白。太子丹睡熟的模样宛如小猪,嘴角还有口涎。我被他的双臂紧拥着动弹不得,游目四顾,墙角有只蜘蛛,正在寂寥地吐丝。我看着它许久许久,心里想了许多许多。
秦王着实是心如虎狼,暴虐无情。不过,他真正想要的并不是太子丹的人头,而是我们燕国的土地。他已经攻破了韩国,侵吞了赵国,夺取了魏国,霸占了楚国,只要他一日不死,他就一日不会停止生杀予夺。他要的是让所有人都臣服于自己,他要的是让普天之下都插满秦国的战旗。
若要保住燕国,只有刺杀秦王!
太子丹命人在蓟都城内秘寻武艺卓越的游侠,许诺谁若成功刺杀秦王,将给其终生富贵、世代爵位。然而太子丹的门客私下寻访多时,也难以寻到武功盖世的刺客。我想起多年前教我音律的高渐离,他平素喜与燕市的能人异士接触。我便自作主张,命人请他入宫。
高渐离来的那一日,我沐浴熏香,衣裳洁白如雪。我尽量让他触目就联想到我少女时期的清纯动人。我亲手给高渐离敬上用梅花雪烹煮的茶。那茶盏里漂浮着白白绿绿的菊花丝,散发出清幽的香气。
高渐离端到唇间,深深闻了闻,喝了下去。他喝得很慢,眸子里却闪着幽幽的亮光。
“先生,味道好么?”我跟随他学琴时,经常给他烹煮此茶。
高渐离点点头,笑道:“很好。一如从前。”
“先生别来安好?”
“还好。一别经年,没想到燕姬已是燕国太子的姬妾。王宫荣华,三千宠爱……想必你一切如意吧。”
“燕姬有此恩宠,得蒙先生拳拳相扶。高先生的教导之恩,燕姬一直铭记不忘。只是燕姬未来的幸福,现全托于先生!”我起身,长跪深拜,额头在地板上碰出响声。
高渐离大吃一惊,他急忙扶住我的双臂,问道:“燕姬,你这是做甚?”
“燕国大难临头,太子危在旦夕!”我哽咽着将太子的“刺秦”之意告诉了他。
高渐离听完沉默许久,转身背对我。他看着煎茶釜内的滚水宛如连珠,闷声道:“天下能做成这件事的只有一人。”
“何人?”
“荆轲!”
“荆轲是何人?”
“一个士为知己者死的侠士。”
荆轲被太子丹请入王宫商议的那天,我躲在帘后偷瞧。我发现荆轲即使表情严肃,嘴角也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的脸笑起来好像荡漾开来的春水,令人感觉到了温暖。这点不合常理,他既是一个拿人钱财取人性命的刺客,却让人感觉不到半分杀气。就连憔悴的太子丹,看到荆轲的脸色都松懈了一些。
太子丹打开一个楠木匣子,里边尽是美玉扳指:翠玉、黄玉、羊脂玉的——武人套在大拇指上,有利于手持利刃护手之用。太子丹笑道:“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荆轲忽然笑道:“太子殿下,我已不持刀剑好多年。”
“可是本王得知你是燕国最适合去刺秦的侠士!”
“太子殿下,你太高抬荆轲了。荆轲现在只是一名杀狗的屠夫。杀狗与刺杀秦王怎能相提并论?这刺秦之事稍有差错,有若以卵击石。秦国素有不许佩带兵刃上殿的法令。要做成这项大举谈何容易?”
太子丹一时被难住。我顾不得许多,从帐幔后走出来道:“荆轲先生所言确乃刺秦关键。这个难题倒也能够解决。太子可以声称将燕国的督亢送与秦王,先生只要将利器藏于督亢地图,得近秦王之身,施展绝妙武功拔刃刺之……”
“一介妇人,竟敢议论国政!”听到太子丹斥断我的话,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一热,正要离开。
“这位可是燕姬夫人?”荆轲问道。
我回身。荆轲笑道:“蓟都城内都盛传太子身边有位燕姬夫人,不但琴艺甲天下,而且容色甲天下。今日得见,方知智识也是不亚须眉男儿。”
“燕姬失礼,只为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嬴政不除,燕国难安。荆轲先生既有绝世武艺,若能为民除害,不安是燕国人民的救星,也是天下百姓的福星!”我微笑着,眼波盈盈撒过去,只见太子丹的脸色稍霁,荆轲却是双眉上扬,抿唇一乐。于是,我屈膝行礼,退至后殿。对着菱花铜镜梳妆打扮。盛装之下,我嫣然一笑,百媚淹然。我相信,太子丹会召我出去献艺。果不其然,晚宴时分,太子丹命我击筑,我弹尺抚弦,将一曲《高山流水》弹奏到平生极致。
“燕姬夫人真真是秀外慧中,荆某人浪迹花丛多年,却未见过任何女子可得夫人三分丽色,更无人有夫人之才华见识。”荆轲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浑不顾及太子丹在一旁坐着。
我镇定自若,手下不停,嘴上却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太子殿下对燕姬恩宠有加,燕姬只恨自己女流之辈,不能效仿豫让聂政、曹沫专诸,成就忠君报国之义,深以为憾……”
“呵,燕姬夫人竟然也知道几百年前的侠客故事?”荆轲奇道。他顿了一顿又说:“可是秦王嬴政素来多疑。想要行刺他,首先需取得秦王的信任得以召见;其次要有近距离一击致死的机会。实不相瞒,若无这二事奠基,纵然以献燕土为由,也未必能够进入秦国王宫。”
荆轲的话,着实有理。我和太子丹闻言,内心都是一沉。
次日夜,太子丹召我侍寝。他皱眉道:“本王若要骗取秦王信任,确实要下血本。秦国的叛将樊於期现在在我燕国,他是嬴政深恨之人。我可以递上樊於期的人头,让嬴政了却心愿。至于一击致死,只要弄到铸剑师徐夫人所铸的利刃,喂上见血封喉的毒液,不怕不能成功。本王只怕、只怕荆轲是托辞敷衍,不肯全力刺秦。如何能令他决意前去呢?”
我不言语,温柔的给太子丹捶着背。床边木案上的灯焰如蛇,曲曲绕绕地对着宫帐摇曳。太子丹转过身,捏着我的双颊,眯起眼睛细细看我,嘴角挂着一丝古怪的笑意:“琴艺甲天下,容色甲天下。智识也是不亚须眉男儿。荆轲说的没错。想不到我与你相处多载,竟是今日才知你是块宝藏。你来说说,若要荆轲为我所用,该当如何去做?”
“燕姬认为,太子若要荆轲全力刺秦,便可投其所好,官爵华室,车骑美女恣他所欲,还怕感动不了他吗?”
“本王今日与他共宴,他提到市井传闻千里马的肝脏味美,本王便命人当即宰杀坐骑‘追风’,取肝烹熟供他享用。”
“太子,你把‘追风’杀了?”我倒抽一口凉气,“它可是跟随您多年的千里爱驹啊!”
太子丹闻言大笑。他除去王冠散乱下来的长发和瘦弱如柴的身影在灯光下如同鬼魅。他凑向我,眉眼间仿佛罩了一层瘴气,唇齿间的字,都如冰屑般迸出:“千里爱驹和本王的项上人头相比,哪个重要?燕国上上下下的所有阿物,在本王的眼里都不值得眷恋。而对于一个真正的刺客而言,这世界更是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眷恋!”
我怔怔地望着太子丹,眼前逐渐蒙上一层刺眼的红光,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潮水般淹没了我。待睁开眼,只见小姐在不停地推摇我的身体,口口声声呼唤着“阿嬷、阿嬷!”
“阿嬷,你给我讲故事怎么讲着讲着睡着了?”
“我跟你讲的什么?”我暗暗叹息,人一旦上了年纪,就容易犯困。
小姐撅起嘴巴,拉着我袖子不依:“你怎么能忘记了呢?你刚才跟我讲荆轲、高渐离、还有燕太子丹,他们后来怎么了……”
我神智一清,掩住她的嘴:“莫要再提。”
“阿嬷,你告诉我嘛,我不告诉别人!”
“好孩子。我今生孤苦颠沛、历尽坎坷。我的心愿就是企求我的小姐能嫁个如意郎君,一生平安喜乐。我累了,你去吧。”
看着她离开房门,我长叹了口气。
荆轲、高渐离、太子丹……转眼间,他们都一去不复返了。
至于我,也要离开这纷扰的红尘了——我举起自己的双臂,看着残缺的手腕,意识开始朦胧。
记得秦王一扫六合后,曾在秦宫召见过我和高渐离这对燕国俘虏。他久慕高渐离的才华,令人熏瞎他的双目,留在身边击筑献艺。高渐离悄悄把铅灌入筑内,在一次宫廷演奏中将筑砸向秦王,没有击中。秦王挥剑刺中他心口时,高渐离说:“是我连累了荆轲……”
我被秦王问了一番话后便赐与他的大将为婢。
秦王问道:“听说荆轲早已退出江湖。是由于爱上了你才答应刺杀寡人。可是燕丹宁肯杀掉心爱的千里马取肝做菜和大送燕国奇珍异宝给荆轲,也不把你赏给他得偿心愿。最后只送给他一双你的手……荆轲就为此舍命杀我。你可能告知寡人这其中的玄妙所在?”
我含泪凝望着秦王道:“事实的真相是我二人并无儿女私情。他只是被迫走上这条路。对于一个刺客而言,他的致命弱点,就是对生命起了怜惜之念。”
【注】本文根据《史记·刺客列传》里的“荆轲刺秦王”改编。原作于2008年6月,定稿于2019年9月25日凌晨宛城蜗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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