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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僧

洁生
2020-01-15 23:16   收藏:0 回复:0 点击:3989

    (一)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色色空空,空空色色。
   许多年前,我以为我参透了。
   许多年后,我承认没有参透。
   我遇到了一个女人。
   她叫惊鸿。
   她,翩若游龙、宛若惊鸿。
   她,红腮香暖。青丝乌浓。
   她,樱唇娇软,莺声婉转,手拈青梅笑。
   我说,女施主,贫僧乃是出家人。
   她步步生花走上前,却话巴山夜雨涨秋池。
   她说:水深漫河岸,恋心比水深。大师你可知,小女子之心。
   我说:水深漫河岸,恋心未曾见。本是妄念生,明月照青松。
   她微微笑,盈盈退。
   我颗颗汗,滴滴落。
   佛门修行三十载,不负如来披袈裟。
   梵音声声助我灵魂清透宛如一铜镜。
   佛经字字助我眼眸低垂不会起波澜。
   新任柳府尹,谈笑有质疑:
   孔子云:“好德如好色”,大师您怎可好德不好色。
   我说:酒乃穿肠药,色如割肉刀。不触乱心言。止乎礼和义。
   柳府尹呵呵笑,只道我出言过于早。
   我立于禅堂外,头顶荼蘼落,拂了一身仍还满。
   脚畔绿湖水,两两锦鲤游,欢愉不过须臾景。
   情爱,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去。昙花一现,有如网罗。
   我想我能熬得住。
  
   (二)
   大师,小女子想去河对岸,奈何小脚难行,周边无船摆渡,请大师负奴家一程则个。
   苍茫水云天,湿气略清冷。唯有落单白鹭,茕茕空中盘旋。
   我吁一口气,背起这位孝髻白衣小娘子,任那川流漫过膝,漫过腹。
   她的倒影在面前,眉如月,眼似星。
   她娇声说:大师,奴家抓住你的肩好比抓着救命稻草。大师切莫把我放下来。
   我依她吩咐临上岸,方才劝她快下来。
   她不悦:妾在城中住,夫死已百日,家中无他人。望大师可怜,送我归去,也好换了这湿淋衣裳。
   我抬望她一眼,转身自前行。
   黑云飞渡渐黄昏。
   我已放下槛外人。
   我相信我能放得下。
   放得下那气韵慵懒如浮云的她。
   忘得了那身态袅娜如春柳的她。
   摆得脱那罥烟眉,那梨花涡,那水葱指的她。
   纵然在梦里,她穿着金丝银线绣珠片的霞帔走过来,唇红齿白嫣然笑:
   大师,小女子无甚为报,以身相许,好不好?好不好?
   我斩钉截铁说不好!
   大师,有缘则遇,有情则聚。佛祖既安排你我相遇,又怎能轻易就辜负。
   咄,缘有善缘孽缘,情有轮回之苦。女施主不识愁滋味,贫僧恐苦海无边涯。
   我没想到,她成了我弃之不掉的障,她成了我化之不去的孽。
   她频频来缠我。
   她是我身体冒出来的梦游魂。
   (三)
   十日之后,有人走入佛殿步我旁:
   大师,你在修什么?
   贫僧在修持。
   修持乃为渡众生,汝可先助我渡劫。
   待我缓缓睁开眼。
   阿呀!
   当头糟分八块顶阳骨,
   辟身被淋半桶冰雪来。
   是她,又是她。
   那个粉颊生晕的小娇娘。
   一笑,万古春。一颦,万古愁。
   她气息浮动我耳边:大师,你真的放下奴家了吗?即使你放得下,奴家放不下你啊!
   我感受到被囚于笼的无望,不得不闭上眼睛:
   天下恩爱皆当别离。是故吾今以身供养。欲为汝等及一切众生……
   有液体落到我手背,一滴,两滴。
   原来是她的泪。
   大师,既然普世之人皆能渡,为何一弱小女子你不渡?请记住我的名字,惊鸿。
   惊鸿一瞥的惊,鸿雁于飞的鸿。
   她把这短短的一句话用在哽咽的嗓音里。
   我把她落下的一根发缠在自己的手指上。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四)
   痴儿、痴儿,
   你怎能将多年修行毁于妖孽魔障之手?
   师父临堂苦劝。
   一句一句,一棍一棍。
   望我醍醐灌顶,大彻大悟。
   我的皮肉在受苦,我的额头在坠汗。
   我承认我的确是拿她不知怎么办。
   她的发丝躺卧在我的胸膛上。
   如青蛇、如黄鳝、如泥鳅。
   扭出百千种姿态,
   撩拨我的头晕晕、心慌慌、口干干、气喘喘。
   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可是无相怎样、有相又能怎样?
   索性敲断了木鱼柄、扯散了念珠绳。
   惊鸿,你是我的冤家,我要为你还俗!
   我要你这如花美眷,不辜负这急景流年。
   师父长叹:月明,佛门清苦,但不再有你一席之地。你去罢。
   我重重磕了三个头。
   我撑起亲手制作的油纸伞。
   伞面泼墨,两只鲤鱼戏涟漪。
   我要送给她来看,我要她为我研墨为我铺床被为我红袖添香为我洗手做羹汤。
   我要她做我的妻。
   E
   解开她丁香色杨花样的对衿袄儿,
   解开她溜金蜂赶蝴蝶的小钮扣儿,
   解开她大红缎面绣鸳鸯的高底鞋,
   解开她一层层白绫绢子的裹脚布。
   洞房花烛团圆夜,良辰美景奈何天。
   我爱极她胭脂羞染鸾凤枕。
   她喜煞我温情缱绻红罗帐。
   更漏夜磬,欢爱方歇。
   惊鸿幽幽一声叹出来:
   枉你修行多年,终究破了色戒。
   我呆呆听。我愣愣看。
   她黠然一笑,藕臂一收,不再吊着我脖颈。
   谢大师成全,令妾不辱柳大人的使命……
   我两耳嗡嗡,双唇颤颤。
   在她收起“了事帕”,走出房门的一刹那,
   尘封了的记忆在我头颅内面解了咒。
  
   (五)
   有人作过这么一首诗:
   三生石上旧精魂,
   赏月吟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
   此身虽异性常存。
   拈着那块污绢的柳姓府尹哈哈笑:
   真可怜这菩提水,付于烟花女子身。
   什么惊鸿佳人,不过是青楼红莲。
   千人骑,万人跨,利欲熏心钱字当头。
   月明和尚,此刻你能否再来狂言,你种种行径,言情言礼?
   我淡淡一笑,面向他。
   你轻视她是风尘染垢之娼妓,我视她为黄金锁骨之菩萨。
   她芳心托付,我不能不喜,发乎情也。
   我入世还俗,她不能不嫁,止于礼也。
   男女相悦,明媒正娶,本是人情之正统。
   月明唯求得知,她独独对我,有无半分真心?
   真心如何,假意如何?她是娼妓,你愿意娶一名娼妓!
   月明愿意,我身德行被她亏,她应终身为我妻。
   一夜夫妻百夜恩,无缘不成枕边人。
   柳府尹瞠目结舌,无语凝噎。
   我挽着新妇的手,替她拭去腮边泪。
   从此你不再是红莲,而乃是惊鸿。
   惊鸿惭颜望向我:我这种人,该下十八层地狱。
   我轻轻在她耳边说:有一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人。
   什么?
   所谓冥界,地狱深重。
   我从地狱里归来,要的就是附在你身上,用你的皮囊你的双手,去对付那个害我声名扫地的柳府尹。
   我看着红莲的肉体渐渐从丰满变得干瘪,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角。
   剥下她的那身白皙滑嫩的人皮,我对着菱花镜拿起了丹青笔。
   【注】本文改编于《喻世明言》之“月明和尚度柳翠”一章。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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