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月夜
　　
　　 其实，安季冬也不是对赫连霜完全放心。他从赫连霜拒绝与他同房的那一刻开始，发现这个女人并未如她嘴里所说的那般爱他。他又拿不出什么反驳她的理由。赫连霜太精明了，她总能轻而易举地将表情与角色瞬间调换。有时候，她像一只小猫般依偎在自己身旁；有时候，她像一轮明月高高挂起，让他难以攀摘；有时候，她温柔得仿佛湖水里的涟漪，让他神驰魂飞；有时候，她比天山峰顶终年的积雪还要冰冷，还要无言，让他觉得自己距离她无比遥远……安季冬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资格拥有赫连霜？于是，他变本加厉地对赫连霜好。赫连霜要他做什么，他都无不顺从。赫连霜要他把他们师兄弟的长剑花纹都用拓片收集。他也照做，除了怀风的长剑尚在宁王府里，剩下六剑的剑身花纹被赫连霜终日研究。安季冬想问，却又不敢问。他每天都在害怕失去她，最害怕的莫过于真相如那夜江白鹭与宁芷约的议论——他可能是赫连霜的一个棋子罢了……
　　
　　 天山圣女倒是频频约见赫连霜。两人在“太素斋”内谈论的内容，他人一概不知。阿依慕近些日子不再理会怀风。怀风甚是苦恼，经常自斟自饮地喝闷酒。一日夜色初临，怀风拎着两瓶五加皮来找安季冬，却见新房里唯有赫连霜一人。怀风起了疑心，问安季冬人在哪里？安季冬从隔壁房间走来。怀风瞬间灵台清明。他阴沉着脸，捏着拳头一再压抑着内心的怒火。安季冬唇角的笑容有点生硬，他说：“二哥来找我喝酒，霜霜还不赶快下厨房去烧几道拿手好菜！”他忙忙地遣走了赫连霜。
　　 怀风坐下来，蹙紧眉头，质问安季冬：“你们刚刚新婚，怎么会分房而居？”安季冬神情尴尬，只好将赫连霜的原话复述。
　　 怀风一拍桌子，怒道：“在《大明律》里，亲生父母亡故，才有居丧期间的不谈嫁娶。她师父只是重病又没死，你们又不需要守孝。现在婚都结了，断哪门子的七情六欲？！”
　　 安季冬的脸上还是强颜欢笑，只是他的笑容看上去十分苦涩，过了一会儿，他才喃喃道：“或许……她还没有准备好……”
　　 怀风只欲将杯子里的酒水泼到安季冬的脸上，泼醒他。却在这时，赫连霜端着两盘刚烧好的菜肴进来了。她当着怀风的面，倚着安季冬坐下来：“二哥，小酌怡情，却也不能多喝。四哥的酒量没多少，你可不要把他灌晕了啊！”她越是笑语嫣然，怀风看她越是心怀鬼胎。
　　 安季冬本已端起了酒杯，一听这话，又把杯子放下了。怀风死盯着赫连霜，他的目光如刀如刃，只恨不得把赫连霜的皮给刺穿。他偏偏要安季冬与他对饮，吟道：“五花马，千斤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赫连霜仍旧吃吃地笑着。安季冬无奈之下，只得喝了一杯酒。赫连霜的声音又起，她在与怀风对话。
　　 赫连霜道：“二哥，我一个异族女子，嫁给四哥时日不久。天山派的大家庭尚未真正接纳我，我能够理解。但是阿依慕姑娘看在眼里，她又会如何考虑自己与二哥的未来呢？”
　　 怀风呵地冷笑，冷笑出声：“赫连帮主，你觉得你与阿依慕是一类人吗？”
　　 这四个字的称谓抛出来，赫连霜就知道怀风是不把自己当弟媳妇看的。她也不生气，拎起酒壶给怀风斟酒。怀风也不喝，筷子也不动。他什么都不吃。
　　 “我对阿依慕姑娘不了解，但是我已与令堂达成协议，她只要一声令下，我神月帮全国上下，百万帮众皆愿誓死追随。我们已是同坐一条船上的人，二哥还不相信我？”赫连霜一口将杯中酒吞了下去。
　　 怀风的嘴角翘起嘲讽：“若按照这个逻辑，赫连帮主等于是和我娘成了亲，而不是与我四弟结了婚。婚姻是讲究感情的……赫连帮主，你懂感情吗？”
　　 “二哥，你醉了！”安季冬听不下去了，急忙打断他的话语。
　　 赫连霜微微一笑道：“四哥，我看二哥确实醉了。不如你陪他出去走走，夜风一吹也好醒醒酒。”
　　 安季冬沉默，他陪着怀风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忽然看到花园里的梅花开得正艳，于是没话找话：“二哥，你猜猜这树上梅花开了多少朵？”
　　 “十三朵。”怀风顺口就说了出来。
　　 安季冬上前查查，果然是十三朵。他的胸口瞬间一沉。他想象得出怀风心情郁结的时候，是如何数着梅花打发时间的……提了提气，安季冬劝慰怀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二哥对阿依慕姑娘的情意，我们师兄妹们尽入眼底。若是二哥假以时日，何愁不能金石为开？”
　　 怀风哈哈一笑道：“我林怀风一届浪子，如风不羁。女人这种东西，我见得多了。不过是些假正经，一旦她们委身于你，只怕你是想甩也甩不掉了。”
　　 “二哥，你没有想过要娶阿依慕姑娘吗？”安季冬好奇地问。
　　 “娶她？”怀风嘲笑道：“她一个结过婚生过子的回鹘妇人，若非与太子和贡女有关系，我哪里看得上她？小爷不过是玩玩罢了！待到太子继位，我林怀风何愁不能加官进爵，要什么女人就有什么女人……”
　　 “二哥。我不相信你是这种人。”安季冬皱眉道：“我看你是真的喝多了。”他欲搀扶怀风回房，却被怀风推开：“我没喝多。我告诉你，这世间什么母子亲情，也会淡泊如水，这世间什么儿女私情，也不过是自寻烦恼之物。都不如权势可靠……可靠……靠……”怀风一转身，立刻呆若木鸡。阿依慕不知何时俏生生地站在他们身后，象一座冷硬的石雕。安季冬也吓了一跳，急忙向她打招呼：“阿依慕姑娘……”
　　 阿依慕身子微微颤抖了几下，她扭转身穿过抄手游廊，奔跑回了自己的厢房。
　　 怀风欲追，却又停下了脚步。他想用自己的冷漠来保持他在阿依慕面前的尊严，他也心知阿依慕不可能再接受他了。
　　 安季冬见状，回到新房关上门，大步走到伏案观图的赫连霜身边，顺手抽出她面前的拓片，问道：“霜霜，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爱上我了才嫁给我的！”
　　 赫连霜猛然一惊，嗔怪道：“我都已经是你的妻子了，你还是疑神疑鬼！”
　　 “你若真心嫁于我为妻，今晚就与我同房来表明心迹！”安季冬直接上手，去扯赫连霜的衣襟。
　　 赫连霜用力抗拒，她连连叫着“不要不要……”手忙脚乱地遮挡着自己半裸的肩头，一副惊慌失措的小女儿态，反让安季冬激发了一定要征服她的兴致。他反剪了她的双手，扯开了她的外衣。赫连霜眼看护贞不得，她哭出了声。安季冬心中不忍，只好停下了动作。赫连霜趁机掩上衣服跑了出去。她一口气奔到她上次撞见江白鹭与宁芷约幽会的假山处，掩唇痛哭。恰好被宁芷柔在暗处窥见。宁芷约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告诫她：“请你不要再伤害真心爱你的人了。你已嫁给了四哥，就该好好待他。”
　　 赫连霜听了，回敬道：“那你为何不能对深爱你的二师兄移情半分？”
　　 宁芷约险些一口血喷出来，斥责道：“你不要胡说八道，二哥和我只是兄妹之情，何况他喜欢的人是阿依慕姑娘。”
　　 “呵呵，他喜欢阿依慕这件事，瞎子都能看出来。但是阿依慕能不能超越你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恐怕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赫连霜混无顾忌道。
　　 “妖女，你休想挑拨我们兄妹的关系。”宁芷约气愤道：“你不珍惜我四哥，将来你一定会后悔的！这世间除了我四哥，我们所有人都看不起你！”她抬脚离开，雪白的身影，一晃就看不见了。
　　 赫连霜见宁芷约走了，环顾四周。这附近住的有巫重山与孙柳陌、江白鹭与宁芷约。阿依慕和贡女则距离此处偏远。方效鹤与林怀风住的更远。但是天山圣女独居的“太素斋”，与众弟子们遥遥相对。她想起前两日天山圣女约见她，提出自己要去密室修炼七日。功成之后再商讨如何进京营救方效鹤。此时此刻，不如她去“太素斋”看看有什么线索？毕竟，天山七剑的花纹未收集齐，她也判断不出那些文字是否与神月帮历来帮主都寻找的天山博格达峰内突厥汗国的藏宝库有关。
　　 赫连霜说去便去。她悄悄摸进了“太素斋”，却发现天山圣女的起居室之门乃是一面巨石。四面光溜溜的连个窗子都没有，除非寻到机关，才可入内。机关在哪里呢？她观察了半天，一无所获，只得悻悻地出了“太素斋”。刚出大门，她险些失声尖叫。
　　 清泠如水的月光下，安季冬负手而立,脸色铁青，目光寒人。赫连霜心慌意乱，不知如何向他解释。安季冬不发一言，拽她到天山的一处僻静崖边，直面她说：“你要对我师父做什么？下蛊？用毒？还是行刺……”
　　 “四哥，你误会了！”赫连霜否认：“我只是心里苦闷，过来找她老人家排遣烦恼……”
　　 “霜霜……你能否对我说一句实话！”安季冬陡然跳起身子，发出一声大吼：“你真以为我安季冬是个白痴，可以被你猫玩耗子一般的耍！我是一次一次地强迫自己相信你，但是你为什么要一次一次地欺骗我！”
　　 赫连霜从未见过安季冬如此失态，她不由怔住了。
　　 安季冬双手一翻，轻而易举的扣住了赫连霜的两手脉门，痛心疾首对她道：“我提醒你，我爱你我才尊重你，我尊重你所以不想勉强你。但是你如果对我师父起任何奸心，我纵然拼着性命不要，也会跟你没完没了！我希望你不要把我逼到忍无可忍……”
　　 赫连霜脸色煞白，过了良久，终于说了：“我承认我入天山派是有目的的，我怀疑我们神月帮的藏宝图在天山派内，因为你们七兄妹宝剑上的突厥花纹就是索图信息。但是我并非你想象的那么坏……”
　　 安季冬仰天长笑,高亢凄凉的声音响彻夜空。他话音里充满了令人心酸的苦楚：“果然嫁给我动机不纯……”
　　 赫连霜大叫：“四哥，我是心甘情愿嫁给你的！”
　　 这句话又给了安季冬痛苦的内心几分安慰。他看着赫连霜张着嘴，滔滔不绝地对自己解释，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清楚。他也不想听清楚。他只是困惑，赫连霜到底是爱他还是不爱他。等赫连霜说完，安季冬长叹气：“好，我最后信你一次。你若再对我有任何隐瞒，我将与你恩断情绝，终身不再见你。”
　　 赫连霜大喜道：“四哥，只要我能寻到宝藏，助鞑靼族人实现复国大业。我们就能够回到草原，共享富贵荣华。你要信我、你要信我！”
　　 安季冬举首望着夜空的月亮，郁得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