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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青蛇》观后感
□ 洁生
2020-04-14 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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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淳熙年间,清明时节,雨纷纷。
两个妖娆的女郎,盈盈出现在临安街头。
身裹白玉兰缕花紧身纱衣的一位,年龄稍大点,头梳一窝丝的杭州攒,明眸如水,粉面生春,一步一步,摇曳生姿。乃是世间罕有的美妙风姿。
穿着翡翠色衫儿薄薄罗裙的另一位,辫了一溜云尖巧额,满脸的娇憨与稚气,学着白衣女子,刚一迈足就摔到了地上,只好爬起来,生涩地练习着普通话:吃了吗;你好;再见……
不用说,她们不是人。她们是妖。她们是蛇妖。
一个是白蛇妖,一个是青蛇妖。
她们声声娇软,交流着彼此化身为人,来到人间的各种新鲜感:以后不能吃生的了,改吃熟的;不再睡树上,改睡床上;不整吞,嚼;还得要个男的抱着……
看到没?就是蛇妖眼里的人类。人类的生活。人间烟火中女人的生活,要致力做那一户户炊烟升起的人家,一扇扇亮着灯的窗户里坐着的那个……良家妇女。
看到没?这就是蛇妖理解的快乐。人类的快乐。人间烟火中女人的快乐,要生情欲,生了情欲,身子就热了,热了就成人了。
这些念头为何而生?许是突发奇想,许是见样学样,许是被一些觊觎她们美色的男人灌输……总之,她们将做人视为奋斗目标,将找个男人与之寻欢作乐,释放情欲作为最高的追求。
这个人,不能随便找。白蛇妖觉得,要找得找个让自己心喜欢生的,否则如何将体内的一腔冷血燃沸了?
青蛇妖懵懵懂懂,只是看着西湖畔的斜风细雨中,一袭蓝色长衫的美少年手撑油纸伞,款款走来。
那美少年眉目细致,容颜清秀,一边欣赏雨景一边吟着诗句。却不妨天降艳遇,被白蛇妖投怀送抱,紧紧拥住。美少年心摇神荡,却也知道自己在尘世的身份地位,除了年轻容颜俏,他就是宋朝一个什么都不会干的男的。好在计较男性身份地位这种事,除了人类,别的物种也不在乎。白蛇妖眼里只有他鲜活的肉体,热烫的体温。青蛇妖趁势跟上,让美少年欢喜欲狂:居然有美女不计较他的平庸,还是两个。但是他所受的道德教育要讲究个先来后到的,就选模样最标致,风情最万种的那个白的吧。
那个白的还说了,她不计较美少年身无分文,她甚至可以在经济上资助他。美少年春兴勃然,遂解佳人绣衣,玉体横阵。那个青的目瞪口呆,跟着仿效。
她不像白蛇妖般精挑细选,跑到大街上撞到哪个就是哪个了,睡了一个再换一个了。她从卖菜的睡到裁缝,再从裁缝睡到捕快,再从捕快换成铁匠,再从铁匠换成乞丐。她从陌生男人眼里“黄花菜一般的黄花姑娘”瞬间变成“比(我)乞丐还脏"的“畜生”。那又如何?她从踏上人间的第一步就知道:做人,要快活!
她的身体快活够了,觉得没劲了,回到白蛇妖旁边,却发现她成了“白素贞”。许仙给她起的名。许仙就是美少年。许仙谆谆教导着他的妻:娘子爱我,就要一生一世。对我起誓,你要一生一世对我好,永远不会有二志。
白素贞反问:那你呢?
许仙噗通跪下,信誓旦旦:我起誓,我会一生一世对娘子好,永远不会有二志。
两人脸对脸、嘴对嘴的山盟海誓。看得小青心头百般不是滋味。她清楚一生一世很长,想提醒白素贞不可当真。
已来不及。白素贞对许仙亦步亦趋,帮许仙开了一个药铺,每天行医问诊,虽然辛苦,却是岁月静好。若是缺钱,随便摘片树叶就能变成铜钱。她越来越像一个良家妇女了。不,是家庭主妇。她每天致力于三餐饭式,四季衣裳,在小药铺里忙里忙外。流光飞舞,忽然冬天。蛇该冬眠了。白素贞不能离开许仙。许仙终日不忘提醒她要跟自己白头偕老,孩子满地跑。白素贞靠着千年道行御寒,外表却是浑然不知冷暖。小青看得眼馋,原来女人得到了男人一生一世的爱恋就能够圆满无憾。可是她睡过的那些人都没打算跟她一生一世,姐姐却轻而易举就跟她遇到的第一个男人实现了一生一世。是不是:只要找到自己遇到的第一个人,睡了,就能得到一生一世的陪伴与爱了?
小青想起法海。他是自己在人世间邂逅的第一个男人。他却是个僧。
僧又如何?僧也是人。僧也是男人。
小青冲到禅房,扑倒法海要睡觉。法海吓了一跳。他自幼生活在寺庙,一直在读佛经与坐禅定的期间参悟人生意义。可是他的人生意义里没有情欲。为啥没有?出家人不都是这么要求的么!出家人为啥要这么要求?他也不知道。他不知道也不能跟小青男欢女爱。因为真相是他有心脏病……
法海坚定地拒绝了小青,小青的面部如火烧的热,那是她的挫败感在滋生。她睡了一堆男人,冷不丁遇到一个对她不假辞色的男人,征服的欲望一发不可收拾。
是谁说:得不到的方叫人恨得牙痒痒,心戚戚。小青看着法海披着袈裟,裹着僧衣。那袈裟下的肉体,是否凡俗如路边欢客;那僧衣下的灵魂,是否非同于等闲之辈?越好奇,越惦记,越惦记,越好奇。饶是你对我满口阿弥陀佛,我照样对你媚眼乱飞。若不是有一日酒醉撞入许仙怀里惹了绯闻,她还不知道白素贞与许仙的感情,也不是看上去那么坚稳如磐石。
白素贞与许仙的安稳,建立在许仙根本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基础上。法海不一样,法海清清楚楚的知道她们是蛇妖。法海没有物种歧视,他还给她授业解惑。这一对比,许仙就让她有些看不起了。为了证明,她怂恿白素贞给许仙变个蛇给他看看。他要是喜欢你就喜欢你,不喜欢你,你也用不着这么脆弱。
白素贞怎敢?!
她越来越像一个传统妇女了。传统的妇女什么样子?不外乎老公永远是对的,家庭永远是大于天的。如果失去了老公的爱,你让她怎么活!她脸上堆满了虚情客套的笑,对待仇富的邻里永远是热情的、温柔的、豁达的;对待挑拨的外人永远是防范的、掩饰的、逞强的。为了证明自己非妖怪,她在端午节那天当着众人的面喝下了雄黄酒。蛇遇雄黄,必现原形。许仙惊骇倒地,气绝身亡。清醒后的白素贞为救许仙去昆仑山盗取灵芝仙草,让法海触目心生怜悯。但是服下灵芝还了阳的许仙,趁着老婆不在,对着小青这个活鲜野味如狼似虎的扑上去……素贞是很好,很好又如何。他太熟悉她的一切了。小青散发着青春气息的胴体,一直是他的未知,一直是他的憧憬。天可怜见,他能遂了心愿。不,这不是心愿,不能承认。老婆面色苍白、气色憔悴的进屋撞见,他要交代只能交代为“那是我离魂乍合时的生理反应。娘子,我在蒙眬之中,把青妹当成你了。”
白素贞会信吗?她信不信无所谓啊!她把怒气转移到了小青处。她们俩剑拔弩张,一言不合就开撕,一开撕就撕几天。随便撕,只要不撕我就成——许仙的身体康复了,药铺继续开着。眼见得白素贞赶走了小青,那更好。这丑事用一床锦被遮盖了。他的好日子继续。白素贞还怀了孕。不久的将来,许家添丁进口,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小青呢?小青去哪了。她找人沟通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去了。
原来,在人类的内心深处,露水姻缘不是深情真爱;一见钟情、日久生情也未必是真爱深情。人类最理想的情爱,乃是爱到永不止息、亿万斯年。而且脱离了肉欲欢愉,对爱人不求回报。谁能给她这份爱?谁能让她付出这份爱。想来想去,还是法海。
可惜,法海不愿见小青。许仙见到了法海。
许仙识破了白素贞的真身,他恐惧的来投靠法海。
往日恩爱,算什么玩意。她是蛇!
救命之恩,算什么东西,她非人!
何况是她自己要这么做的。我没有逼她。何况,“我妈说男人生下来就不会干什么,我就是宋朝一个不会干什么的男的!”
我无能。我庸俗。我懦弱。我见异思迁。我薄情寡幸。我始乱终弃。我不知羞耻。我不知如何是好。好在,我是人。娘子你不是人!我不能跟一个非人的异类长相厮守!哪怕她水漫金山!哪怕她大腹便便!我不能!!!
许仙从来是一个小男人,不是大丈夫。
大丈夫留给法海去当吧。他抄起禅杖,在滔滔洪水里与白蛇妖与青蛇妖斗法。他们斗了八百个回合。他们斗得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青蛇妖在叫:金山寺的和尚要有一半被我淹死,一半被我吃了!
白蛇妖在叫:求师父高抬贵手,我要生了!
这一切,又与我许仙何干。为何法海偏偏命人将我带出人前,命我给这只蛇妖接生!
白蛇妖产下了一子。那是许仙的儿子。许仙抱着自己的孩子,听着白蛇妖对说出“我渴望一家团圆的心愿。”却是急急的跑到法海身边,说出“人蛇本非同类”。连法海都忍无可忍,骂他“垃圾。”
白蛇妖闻言,默默起身,将怀中婴儿交给青蛇妖,声如泣血:许仙,你与我一生一世的誓言是否就此作罢?连问三次。许仙始终顾左右而言其他。
白蛇妖不再追问。她惨然一笑。她是蛇。她该继续修行,而非继续掩耳盗铃的付出。而且再付出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她回忆了一遍她与许仙的初相遇,柔柔叙道:“许仙,如果没有你,我在西湖的岁月,不会如此诗意。如果可以挑拣,我依然愿意记得,垂柳桥边,桃花艳红,那一个蓝衫男子。”说完,她再不渴望拥有人的眼泪、人的头脑、人的心。她也再不眷恋这人世红尘间。她向法海行皈依礼,将责任一力承担。当她手撑纸伞,背影决绝,盈盈走进雷峰塔,从此不再回头看。是为得道。是为修仙。
从精到人到仙,从来不是看你悟出多少,而是看你放下多少。
白蛇妖涅槃了。青蛇妖还在与法海纠缠。
法海不再驱逐小青。他任她一身碧绿的鳞片在夜里发出幽幽的光,也任她如主人般逡巡,环顾在他身侧。法海不再降妖除魔。说实话,什么蛇妖什么鬼魔跟人心深处的魔比起来,弱爆了。
后来,法海活到了该圆寂的时候,他数算年月,宋元明清眨眼过。小青依旧容貌如昨,依旧那么年轻漂亮。他对小青最后一次授业解惑,而小青纯粹的只想知道:“你有没有喜欢过我一点点?”
法海淡淡笑道:“我不是让你在我房梁上盘了五百年嘛!”
时间,终于将小青的一相痴恋铸成精金般的真爱。她兑现了承诺:我爱你亿万斯年。无欲无求。永不止息。
法海从感动到感同身受,也是理解了世间的任何一种都不是恒久存在,唯有陪伴是最好的告白。这是有缘。也是惜缘。
以上内容,乃是我对田沁鑫导演的话剧《青蛇》的解读。这部剧算得上是我最喜欢的一部话剧。本剧改编自李碧华的小说《青蛇》,却又超越了原著。剧情注入了大量佛教理念,深得《大佛顶首楞严经讲义》的精髓: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许仙与白蛇两情缱绻的恩爱,是真的。
许仙与白蛇分道扬镳的不爱,也是真的。
法海与青蛇壁垒分明的对立,是真的。
法海与青蛇日夜相守的眷恋,也是真的。
因为世事无常,情爱虚妄,本就是尘世的常态。只因执念深重的人,画地为牢,不得解脱。那些能够跳出来的人,早就快快乐乐的过好日子去了。唯有囚牢里的人不得解脱。如本剧里的白蛇妖,当雷峰塔倒,她化作了一颗舍利子,白白耗费了千年修行;如本剧里的青蛇妖,当她转身离去,法海才舍得脱下袈裟——他不过是个凡人。他与无数凡人都一样,看别人的问题入木三分,轮到自己本能性逃避。他转身呼唤小青:“你等我回来给你授业解惑。”却,只能等到来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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