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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

洁生
2021-11-26 09:36   收藏:0 回复:0 点击:3993

    “たかが恋なんて,忘れればいい,泣きたいだけ泣いたら。目の前に违う爱が,见えてくるかもしれないと——”
   中森明菜低亢浑厚的嗓音刚一响起,冬竞的心就生了悸动。
   她把头微微仰起,背靠着座椅听耳机里传出来的《破难船》。那是一首日语歌曲,曲声空灵哀婉如一堆孤鸿的羽毛荡在空中,歌词翻译成中文却如一粒粒冰雹击打在冬竞的胸口:与其继续著悲惨的恋情,我宁愿选择别离的痛苦。他是那样的一个人,头也不回转身就走。在那离别的早晨,这种寂寞你不会了解的……
   冬竞欲哭无泪地听着。她身畔的窗帘只拉了一半,窗外的黄昏夕阳如血,红枫与碧树的分割界限极为清晰,几只麻雀或立在枝稍发愣,或降落到地面觅食。偶有低低的一声,划破了教学楼附近的静寂。京都的大学校园一到周末即如此。研究室里唯她一人。冬竞想大哭一场,可是她流不出半滴眼泪。前夫再次离婚又兼患癌的消息传来,她本该高兴。那个曾经辜负她的男人落了报应。她为何像陷入了浓稠沼泽里的人,只觉呼吸困难。
   分手五年了。她已淡忘了前尘,每日里出入教室、图书馆、导师的研究室、公寓四点一线,对付研究室课程已占用了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她还要在学业方面力争上游好争取奖学金。当年婚变期间发生的一桩桩狗血、虐心的事件,她原以为都放下了。谁知,黎小朱的出现,又让她井水一般的生活再起涟漪。
   正如现在,她本来沉浸在一个人的伤春悲秋里,黎小朱非要幽魂似的冒泡,唤着她:学姐。
   冬竞回过头,黎小朱雪衣乌发,团圆脸,高挑个,好像一株小白杨。她笑盈盈地捧着一个饭盒,亲亲热热地说:学姐,今天是冬至。我包了鲅鱼馅的饺子,送来给您尝尝。
   冬竞微微一愣。她许久没有吃鲅鱼馅的饺子了。日本市场里经常出售的是三文鱼、金枪鱼、秋刀鱼,一般是做成刺身或者寿司。日本人包饺子习惯了包菜和肉做馅,用油煎得两面金黄端上桌。冬竞平时没空做饭,都是在食堂里解决。偶尔馋得厉害了,她会去便利店买点鸭脖子、无骨鸡爪,混着中国的麻辣烫改改口味。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国货漂洋过海到京都,身价翻了几番。冬竞素来节俭,她每个月的伙食开销从未超过一万日元。一万日元折合成人民币才六百块钱。冬竞看着眼前胖乎乎、香喷喷的水饺,一时间心里暖暖的,却又沉沉的。
   黎小朱催着冬竞快吃。她来京都留学没多久,专业课学得是一塌糊涂。胜在家境优越,喜欢逃课出去逛吃逛喝。有时兴致来了,她会跑到超市买了新鲜的食材回来做美味。黎小朱做得一手好菜,麻婆豆腐,木须鸡蛋,红烧蹄髈,糖醋排骨……均是色香味俱全。黎小朱喜欢招呼冬竞一起享受美食。冬竞起初不好意思,后来不再客气。她提醒着黎小朱,若能不逃课最好别逃课。日本的大学纪律往往“欺生”,本国生想怎么放肆怎么放肆,中国留学生一旦逃课多了,以后签证就难办了。黎小朱毫不在乎,大大咧咧地说:WHO怕WHO啊!反正我爸为了取悦后妈把我撵出国,我在日本混不下去就投靠美帝的亲妈去。亲妈不管我,我去勾引她现在的老公。男人哪个不是喜新厌旧的?年轻女孩子对他们勾勾手,他们就美得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了。
   冬竞听了,笑了一笑。她眼前又出现了那个黑色美背配着低腰迷彩工装裤,露出一截水蛇腰,还有满头密密麻麻的小辫子,脸上盖着大墨镜,就剩一张红嘴唇的叛逆女孩子了。那是冬竞最初见到的黎小朱。她拿着手机,对着冬竞一遍遍地确认手机里的照片。末了,“啊呜”一声拥抱住了冬竞,笑着喊着“师母、师母……”
   冬竞糊涂了,问她你是谁啊!
   黎小朱说:我是黎小朱啊黎小朱啊!大名鼎鼎的“社交牛逼症”晚期患者,你居然不认识。那你认识他不——她又翻出一张照片,对着冬竞一晃。冬竞一眼瞥过去,险些背过气。
   她能不认识么。那是她的前夫,两人生活整整十年,相爱过、互憎过、相杀过、互伤过……如今已然分道扬镳的最熟悉的陌生人——至江。
   至江,罗至江。他是一个编辑,四十出头,半头白发,未老先衰,那是做文案所付出的代价。
   冬竞,秦冬竞。她从二十一岁就跟了他。她与他在报社里相识。他是编辑,她是记者。她初涉职场,最头疼的就是采访与组稿。至江一见到她,总是很有主意地安慰她:放心,我相信你的能力。你只是缺乏自信。你有什么担忧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化解忧虑!
   冬竞把脸转向床头柜上的药瓶。九味神安胶囊,据说是由酸枣仁、百合、山药、茯苓、枸杞等中药提炼而成。她只要睡不着觉,就得吃这药。即便是睡着了。梦里亦未曾安稳过。总有一个妖魔一般的声音在她耳边哼唱:我等着你回来,我等着你回来,我想着你回来,我想着你回来。等你回来,让我开怀。等你回来,给我关怀。你为什不回来,你为什不回来,我要等你回来,我要等你回来……
   她吓得不敢睁开眼,只得奋力捂住自己的耳朵,爬起床,对着房门奔过去。她逃出房门,还有走廊。那走廊潮湿阴暗,两侧墙壁惨绿,头顶灯泡昏暗,宛如香港鬼片里的氛围。她拼命地跑,始终跑不到走廊的尽头。背后的狞笑声伴随着脚步声却在逼近。她呐喊着:救命啊!
   不要怕!冬竞,我在这里!!!当至江将她唤醒,她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至江递来一杯温热的牛奶,顺便问她做了什么噩梦。她不愿说。她不想让任何人摸到自己的七寸。哪怕是给予她爱与呵护的人。
   她越不想说,至江越想知道。至江大她四岁,浓眉大眼,精瘦结实,嘴角经常挂着微笑。虽说做编辑的薪水不高,胜在稳定。除此外,他出身良好,父亲是画家,母亲是医生。他的姐姐还是大学教师。体面又优渥的原生家庭让至江养成了温和儒雅的性格,也让他养成了随遇而安的性格。当冬竞为报社的记者按稿酬计薪,完不成稿分就没有底薪的压力而苦恼时,至江张嘴就是心灵鸡汤: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当冬竞为了提升自己,准备申请到深度报道部门时,至江口口声声为她担心,劝她想清楚。至江说:你是一个女孩子,女孩子做这个实在太危险了。你为什么不能选择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生活呢?难道你怕我养不起你吗!
   冬竞起了犹豫。她知至江爱她,也知至江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有一次报社举办年会,领导举杯,同事们无不奉陪。她两三杯白酒下肚,脑袋昏沉沉的渐渐人事不知。次日醒来,她发现自己与至江在一张床上。她咬着牙坐起来,“啪”地一巴掌抽过去,至江睡得正香被惊醒,看着她哇哇哇又踢又踹又打又闹着要告他“迷奸”。至江忍耐着地按住她挥成风扇的双臂,一再解释着她误会了。她哭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衣服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至江的衣服也齐齐整整地穿在身上。原来至江看她喝高了,不放心将她送回单身宿舍,又怕她吐了没人照顾,挨在她脚边过了一夜。从那一天起,冬竞知道她一定会嫁给至江的。至江身上有着浓浓的书卷味,能过滤掉她梦魇时嗅到的血腥味;至江身上有着淡淡的青草香,能让她联想到清淡、平静、与世无争的阿尔卑斯山。最关键的,在她忙得头上乱发如杂草,一脸油光对屏幕,电脑桌上摆满了各种报纸和书籍,看上去比男生还邋遢的时候,至江会温柔地帮她清洁完环境,再泡一杯蓝山咖啡放在桌角处。等到冬竞写完稿,至江已经做好了饭菜,全是冬竞爱吃的。冬竞老家是烟台的,爱吃海鲜。至江要么买了新鲜的基围虾油焖,要么将鲅鱼起片、去刺,剁碎加上韭菜包成饺子。小夫妻俩的日子虽不富裕,也过得甜甜蜜蜜。冬竞的母亲都说:我女儿真有福气,能遇到这么体贴的丈夫。冬竞也一度如是想。直到女儿蔷薇的出生。
   冬竞快忙疯了。孩子不分昼夜的哭,除了冬竞哄,谁来都不行。母女俩好像长到了一块。因为母乳需要每隔两个小时喂一次,冬竞足足两年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她成日里顶着黑眼圈,一篇稿子经常要写三四天。报社的产假歇完了,冬竞刚准备出门上班,蔷薇撕心裂肺地哭起来。至江说:大不了你辞职。难不成我还养活不了你们娘俩?可是,至江的那点死工资只够买奶粉与尿不湿。至江略略找点外快做,婆婆的老脸就拉得能抵阿尔卑斯山。人家妈心疼儿子,新生妈也心疼孩子。冬竞想了想,大不了做自由撰稿人。正好那年月自媒体刚刚兴起,冬竞注册了公众号,很认真地研究社会热点,噼里啪啦地写着评论。她一改往日专业的通讯风格,以情感分析或育儿理念为切口,迅速在网络文学里占领了一席之地。他们的日子,逐渐好起来。好在哪?好到冬竞能找代购买澳洲的奶粉、护肝片,加拿大的鱼油,日本的学步鞋、宜家的儿童床了。冬竞还打算买房。至江不理解,他说你是有俩钱烧得不知道你姓啥叫啥了是吧。你赚的那点流量费和打赏钱,有一百万吗?一百万在本市不过是一套房子的首付款,月贷六千,咱们吃不吃、喝不喝?孩子大一点,上不上幼儿园!
   冬竞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就是为了让孩子将来有更好的发展,才想买套外国语学校附近的学区房。这一来,小学、初中、高中都不用愁了。
   至江鼻子里发出冷笑:你想得真够远的。你怎么不想想万一哪天运气背,咱们过马路就被车撞死了呢!
   ——罗至江!你咒自己可以,你别咒我行不行!你说的“咱们”包不包括蔷薇?有你这样的亲爹么,你没想着改善家里的经济条件,怎么张嘴闭嘴咒人啊!
   还不是你逼我的!至江的火气也冒了起来,一改好性子:你现在嫌弃我穷了是吧,那好,离婚!
   冬竞闭了嘴。她去浴室呆了很长时间。浴室的水声呼啦啦地响,至江也能听到她压抑的哭声。婆婆不嫌事大地走过来,阴阳怪气地说:人呐,只有吃不尽的苦,没有享不完的福。刚过两天安生日子就闹腾,闹腾着闹腾着,那点小福气折完了,恐怕就鸡飞蛋打了。
   冬竞的双手拳成了两团,指甲硬生生扎进手心,却感觉不到痛。她的心已经痛得快碎了。从蔷薇出生到现在,她与至江已分床了五年。蔷薇依赖冬竞惯了,睡觉也离不开。婆家的房子是老楼房,三室一厅,隔音不好。有个咳嗽打鼾,隔壁都能听得见。至江有时候想跟冬竞亲热,比做贼还难。有一个周日,爷爷奶奶带着蔷薇出去玩了。大白天的,至江一把将冬竞摁在沙发上。冬竞没来得及找个舒服的躺卧姿势,至江已经掰开了她的双腿,长驱直入,猛烈地抽送、撞击。冬竞疼得一个劲锤至江的背。至江满嘴脏话,一句一个“老子日死你”。冬竞打了个寒颤,她不清楚至江什么时候变了。那个温润如玉、彬彬有礼的至江,那个温柔眼神,仿佛一池春水的至江,那个让她觉得安全可靠的至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的、自私的、日渐暴躁的、蛮不讲理的男人。这个男人似乎与她梦里的那个男人重合在了一起。冬竞又梦到那个男人了。他拎着菜刀,满脸横肉,一路追着她,还有她母亲。他在嚎叫,豺狼似的嚎叫:老子劈死你、劈死你们!操你奶奶的,要死咱们一块死!
   那个人是冬竞的亲生父亲。那个人曾经将母亲的后背砍出来一条长约5CM的刀伤。那个人曾经在冬竞洗澡的时候闯进浴室,在冬竞的尖叫里浑浑噩噩地说:“我是你亲爹,我看一眼怕什么!”那个人连法院都判不了。因为他有精神分裂症。那个人后来住在精神病院。冬竞最后一次见到他,是母亲满脸是血地蹲在地上。几名警察将他押上警车。警笛声、邻居议论声、周遭的喧哗声混杂成冬竞一辈子无法忘记的声音。她暗暗地发誓:你永远不要重复你母亲的悲剧,永远不要……
   可是,人生,能有多少事全凭自己做主呢!
   报社的效益在网络时代里愈来愈差。至江只能拿到基本工资了。冬竞劝他另谋出路。他一巴掌呼到了冬竞的脸上。冬竞有一位创业成老总的女同学怜惜他们的处境,给了一份企业策划的工作给至江。至江干了两天,回家摔锅砸碗发脾气。冬竞不敢说什么,自己撸起袖子熬夜制作策划案。次日,至江拿着策划案交了差,冬竞累瘫倒在了床上。她摸了摸左胸,隐隐有一个硬块。又想想女同学,脸上烧得比感冒还红。冬竞患病还在学着勇晴雯补雀金裘的期间,至江却在咖啡厅里与一个年轻女孩子相对而坐。女孩子是南方人,瓷娃娃一般的苹果脸,奶白色的肌肤吹弹可破。至江看着“瓷娃娃”,情不自禁地说:你好像我的初恋情人。“瓷娃娃”的眉眼眯成线,笑得甜甜的,说话糯糯的:我真荣幸……
   念及此,冬竞压住了心头涌上来的不忍。她看着碗里剩下来的鲅鱼饺子,已无食欲。黎小朱还在旁边叽叽喳喳:像我师傅那种至情至性的男人真少见啊!你们都离婚那么久了,他还在人前念着你的好。学姐,你虽然不许我叫你师母,但是你是我心中永远的师母。其实你不知道,师傅那个小娇妻就是个绿茶。她不是因为真爱嫁给师傅的,她就是图师傅的钱。师傅哪有钱啊。如果报社的日子好过,我就不会光伸手问我爸要钱了。师姐,你真的不肯原谅师傅吗?你爱吃鲅鱼馅饺子还是他告诉我的呢!
   冬竞深深吸了口气。她立在教堂的门口,眼前又出现了莽远虚空的回忆,像胶片电影的画面扫过又扫过:至江将离婚协议摆在她面前。她只要了蔷薇的抚养权和公众号。她没有资格要房子。房子在公公婆婆的名下。他们之间的共同财产也没多少。她与他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的时候,“瓷娃娃”早立在他身畔。当工作人员将离婚证发给他们俩。“瓷娃娃”冷嘲热讽地说:以前的结婚证都作废了,还留着干什么,撕了吧。他脸色讪讪地还未表态。她“嗤拉”一声将结婚证撕成两半,转身就走。她步履飞快,生怕自己走慢一步就会倒下。她一口气走回到了娘家。她看着蔷薇正在院子里逗猫,午后的阳光打在蔷薇的头上背上四肢上,仿佛给她罩上了一层七彩的晕圈。冬竞一下子红了眼圈,直觉酸楚无限,血液都快酿成了醋。但是她没有哭。她紧紧抿着嘴,极力稳定住情绪。她告诉自己,秦冬竞,不要怕任何人离开你,只要你一直不离开自己!
   如今,冬竞来到了京都读研,女儿跟着母亲在国内生活。冬竞的公众号收入足矣养活祖孙三口。她还在努力往前走,往上走。对于至江的状况,她从未打听过,也从未在意过。那个骚扰她多年的噩梦,也再未来袭过……
   如今,至江落魄到这个境地。冬竞是该庆幸呢,还是该释怀呢?
   她不知道。她看着教堂里那洁白庄严的圣象,以及金黄色的十字架,突然悲从中来,终于哭了出来。
  
  

作者签名:
时间是不可逆的,生命是不可逆的,然则书写的时候,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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