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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国客衣冷 归家秋梦长
□ 三木子
2022-06-20 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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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国客衣冷 归家秋梦长
——浅谈袁了凡先生的诗意人生
三木子
袁了凡是明代重要的思想家。同时他也是作家和诗人,这或许在当今是许多人所未知的。他的文章驰名华夏,他的诗亦非寻常,但却少有人知。原因无非是,他的诗的华彩被传世名文《了凡四训》的巨大思想光辉所掩盖罢了。他的诗是他生命中的一朵朵浪花,曾经绚丽地绽放。
令人遗憾的是,袁了凡的诗作大多随写随弃,湮失在了红尘滚滚的沧桑岁月。侥幸存世的仅是他全部创作的一小部分,收集在他的《两行斋》卷八中的诗计200余首。我们从中可以看到,袁了凡早年间的诗,多游历唱和之作,如《灵岩四咏》《咸阳怀古》《登华山绝顶》;多友朋和答,如《别石司马四首》《赠隐凡上人》等,这些诗作可以用他的惊世名句“一身流落三更梦,万卷沉酣十二秋”来概括。在写尽“驱车适洛数千里”“十年三阅黄金榜”的举士之艰辛困苦的同时,更是心怀“自有寒梅待我开”的自信、执着和梦想。
一
袁了凡为官宝坻不足五年,却是他诗词创作着眼下层,走向平民百姓生活,格调为之一变的开始。这一转变无疑对于他这个“性好吟咏”“有烟霞痼疾”者而言,诚是“骚人不临,笔墨都废”。这一阶段,他写诗极少,既使偶尔为之,也只是一些反映农民困苦生活之作,如《催租吏》《农父篇》《农父叹》等怜农诗。可以说,此时的诗明显受到了陶渊明、杜甫、白居易影响,他的怜农诗“其诗风与杜甫〈三吏〉〈三别〉一脉相承”,可“与白居易的〈卖炭翁〉媲美”。
我们看他在《答钱法台书》中,叙述了初到宝坻的况味:
……县令一身,百责攸萃。叠叠送迎,陈陈案牍,累累桎梏,琐琐米盐。逢人而仆仆折腰,遇事而时时掣肘,斯亦难矣。宜随缘方便,念念宽和,事事利济,斯无负耳。……(摘《答钱法台书》)
同样,他在《野谷解》一文中,也写到了他初到宝坻的心境:
……余释褐例应为令,令宝坻。至则大涝稽天,谷不熟者数年矣。富者贪,贫者死,死者相枕籍。余久习铅椠,不通世事,莫知为计。幸监司相信,得算减费四千三百余两,一切供应如四轮车,釆石夫匹之属举得赐免。于是稍稍茯休养,逃者渐归,四方流民渐有至者。然请赈则仓无现粟,议贷则野无富家,民聚而无食,只益乱耳。日惴惴然,忧之不置。……(摘自《野谷解》)
当然,来到宝坻,他便有了施展才华,一展身手的舞台。此时,他的善学思想已渐成熟,且有了民风纯朴,人人向善的宝坻这个实践“基地”,取得了百姓的支持,心绪还是不错的。偶尔,他也有与友相会,心情舒畅之时。我们从当年了凡先生写给好友的一些信札中,仍可以看到一点端倪:
……饮贵州之酒,而无敝邑之魚,愧此先施,岂不内热?偶有所惠,辄受而贡诸堂下,虽甚微勘可涤惭负矣!其三白酒则苏酿也。较之薊慧,或不能佺而视,潢潦之水则有加味焉。羞之。王公钜曰,不宜岁暮矣。离家万里,燕市岑寂,孤灯惨人,旅邸惊寒,雁行易断,一鱼一菜,情重万钟,不然,同侪如麻,何恋恋于先生也!亮之。……(摘《答喻蓟州书》)
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了凡先生文字之中的浓浓诗意。
可惜的是,这一时期,他留下的诗作我们已经很少看到了。那些所谓的流传于民间的作品,与了凡先生的境界与文采相去甚远,当为伪托或讹传之作。
二
现存诗作中,代表了凡先生诗歌成就的作品,主要是两部分,一是“去国客衣冷”军旅生涯的雄浑长啸,二是“归家秋梦长”的乡愁沉思。
1892年,朝鲜战事爆发,袁了凡从戎赴朝,于戎马倥偬之中,写下了赴朝征战军旅生活的诗词。那时的心境,我们可以从《再与项玄池书》中寻出一些线索:
……塞外风景,与中州全别。地鲜树木,天无禽鸟,惟见高峰凌云,黄河若雾。积雪成丘,弥月不化。重裘媛帽,犹有寒色。军士露宿,手足冻疡。乃知古人冬夏不行师,良有深意。朝鲜之国本自有隙,废长立幼,国人不附。又好货逐利,交结日本,召此大寡。今沈惟敬说,倭颇有头绪,而诸将争欲进兵,一战而胜,国家之福第。将骄军疲,未保若何耳?弟本书生,不闲军旅,日与刘玄子附循三军,调和诸帅,极费苦心。死生祸福且置之度外矣。吾丈雄才锐气,侪辈中所特出者,愿不吝金玉频赐教言,至嘱。……(摘《再与项玄池书》)
他在写给同乡好友容庵的信中,说的更加具体和真实,满纸率真之情:
……一出山海关,黄河如雾,白草如剪,野无尺树,道无敝庐。别是一世界也。积雪不消,寒风凛凛,时未履霜,坚冰已至,别是一时候也。旌旗蔽日,金鼓如沸,马鸣风萧萧,三军唱诺,别是一景象也。沿途同刘玄子与诸军,较猎走马,逐兔弯弓,射雉倦则席草而坐,饥则割鲜而食,引满大嚼,不知日暮,别是一兴趣也。皮冠戎服,窄袖短衫,士卒病故,躬亲吊慰,别是一礼法也。驱数百之兵,演八陣之法,开合进退,倏忽变化,别是一艺业也。今将渡鸭绿,适朝鲜,奋武海邦,立功绝域,非男子之壮游,实夙生之业债未了耳。弟已飨松服栢,不食五谷,万一功成,即当解祓游矣。……(摘《与容庵书》)
这段不长的军旅生活是他人生长歌的精彩华章,他于征战间隙,写下了许多动人的诗篇。如《借兵朝鲜呈国王》《朝鲜闻报》《朝鲜歌》《重至定州朝鲜地》《哭杨总兵》《咸镜报捷闻归田之命》《同刘玄子东征》等。其中既有“三军剑指青羌树,匹马霜飞乐浪虚”的豪气迸发,也有“弓藏鸟尽应无恨,尚恨林深鸟未除”的失意和惆怅。“昔宰渔阳今渡辽,弯孤吐月落云雕。可怜一夜心头血,化作全罗万里潮。”(朝鲜闻报二);“读尽五车惟白发,空提三尺又辽阳”;“东邻国破青山在,北海潮生子夜长”;“报国捐躯御虎狼,天山一箭泪千行。不辞独树频遭雪,但愿群枝尽向阳。”(朝鲜闻报四)。
尽管出生入死,征战沙场,战功赫赫,他却受到了不公正对待,遭小人诬陷。正应验了他“夙生之业债未了”的谶言。
他在“上宋经略禀启”中说出了自己的苦衷:
……前平壤初破,因见道路纷纷。皆言提督纵我军割朝鲜人首。甚至有割我军之首,绞发充倭者。故职告提督云,李见罗贤者也,平缅之捷大功也。因戮尸增级,遂坐大辟。今万无此意,而群下不检奈何?其时,提督大怒,既而翻然改悟,即出令禁止。且移酒相劳,懂若平生识,谓其意已解。曾具帖禀白。近见其相待较前弥厚,而说者谓,彼面虽相好,背后作密。东送长安,诋职争功。以李材相比,欲致之死地。职谓必无此事。如果有之,则其人反覆险诈,机关难测矣。然因职一言而不戮死尸,不增虚级,得申大义,于夷狄所全体面已多。任其毁我害我无足介意,但市虎易成,投抒难免……
尽管如此,他依旧满怀忠心报国之志,“但愿群枝尽向阳”,对未来充满希望。令人感到人生无常和残酷的是,“但愿群枝尽向阳”只不过是他的美好愿景,时间不长,他就被李如松诬告,无奈结束了自己政治生命,罢官回到老家嘉善,后卜居吴江而终。
三
晚年的袁了凡“结庐分湖之畔”,著书立说,编修史志,倡印藏经之余,也写了许多诗歌,平安度过了他的晚年。现在看来,当年他遭遇如此坎坷未必不是好事。客观上,他得以全身而退,著作等身,尤其是他精心完成《了凡四训》立命篇和谦德篇,终成就一生善学大业,令其善学思想广播海内外。
这一时期,他的诗作尚理质实,平易简淡,可以说是洗尽铅华,无所娇饰,达到了极高的境界。如:
南风变晓禽,北风吹冻林。匣中闲短剑,夜半抚孤琴。松竹疏秋雨,芜霏隔暮阴。吾衰勿复道,幽径落花深。——(《闲坐》)
幽人结隐居,吾亦爱吾庐。雨霁钟声近,庭空槐影疏。著书忘岁月,多病罢樵渔。林卧观尘界,呼童自种蔬。——(《赵田新居二》)
当然,被贬还乡,他的心情是极为复杂的。让我们看看他被贬到家的情景:
五月十八日抵家,稚子欢迎,室人交慰,宾朋故旧络绎垂顾。采蔬烹鱼斗酒相劳,虽当大暑,而散发裸体,无所拘束。薰风徐来,酒然自适,窃谓,轩冕之耀,不若丘壑为安也。(《与吴海舟侍御书》)
我们再看他写给好友的另一封信。信中,他记述了自己遭贬归家的因由,情况和当时的复杂心境:
……仆昔从征海外,未谙时态,动辄忤人,实欲委身报国,而当事者习成欺套。仆不忍见亦不敢从,竟致苍蝇肆点,黄金遺烁,默默南归。抵家之日,妻孥泣迎,友朋交慰。从死中得生惟觉其乐,不觉其苦也。厥后,足下继仆东行,每见大疏,寂然谈仆心中事,盖以昔所愤懑者而代。仆指陈之,字字刺心,言言当意,然而,奸欺得售,忠耿不录,逐贾谊于长沙,口楚平于泽畔,可悼也!仆偃息水乡,离城稍远。请晨盥梳毕即静坐片时,起则检阅经史,订千古之是非,开一时之眼目。研朱点墨,足以自嬉。出而曳杖,柴门见鱼鸟,则买放生,遇僧道则随缘布施。共田翁渔父谈肺腑真率语,退而呼童灌园,或复冥心晏坐。在是非不到之乡,世途诚险,谗焰诚高,了不相涉。遥想足下,阳春白雪之音,国中寡和,而千里之外不妨有闻而慕之者。适冯沧州来,原拟同行,远访知己。相与订旧学证新知,蔚为大观。仆固东西南北人耳,瓢笠自携,到处安乐,春风东来,吹我帆角,当入楚与臺下周旋也……(《寄丁衡岳书》)
回到家中,他得到的固然有家人团聚的欣喜,同时也有令他意外拮据,家中“四壁箫然”,只有求人借贷之尴尬。尽管如此,他依旧坦然面对,“从死中得生惟觉其乐,不觉其苦也”。
在了凡先生“得罪南还”后不久,他给好友张同知写了书信,反应了他的心境:
如此之“自适”,是何等孤寂与无奈!自然,生活还要继续,因为他的心底仍然有一线希望在。十年后,他在《与王年丈书》中所言:
……弟归卧旧山十余年矣。竹几可凭,蒲团可坐,残编断简可阅,风尘名利可忘。譬之伏蛰之虫间然闭户于丘壑间,无意人世己。缅想故人,云蒸雷奋,虽显晦闲冗不齐,总之蹲厉霄汉,远到可期。月明横笛,各在一涯,虽欲合并无繇也……
从中可以看到,尽管他此时已被贬十余年,老伤未痊,然心中并未绝望,依旧对未来充满期待。既有“生意谁寥落?高飞亦有期”之期盼,也有“意气老犹壮,高歌对夕阳”的豁达,当然还有“跌坐容我老,焚香日影斜。如何忘旧隐,落尽故园花”(赵田新居三)的伤感,和“谁知梁栋木,抚枕已成灰。”(赵田新居六)的愁怨。
值得注意的是,此时,他的生命已经接近终点。随着暮年的如期而至,袁了凡诗歌的思想境界达到了斩新境界。比如在《紫栢可上人六十》中写道:
“六月十一是何日?悉达宫中钟磬鸣。花甲已周尝世变,苦辛历尽见人情。新愁黯黯寒烟积,故里萧萧春昼晴。我已七旬君六十,莫留燕市滞浮名。”
他在感慨人生“周尝世变”“苦辛历尽”的同时,表达了对所谓的“燕市”“浮名”轻蔑和不甘。他在另一首(《八月十四夜月》)诗中,写道:“争传十五中秋月,我道今宵月倍清。光到夜阑愈觉胜,魄从虚体转生明。玉轮尚缺偏含采,桂影将圆正戒盈。满处不如亏处好,笑看岩畔欲逃名。”可以想见,当时的他,人在暮年,面对得失,了然于胸,坦然面对虚与实,圆与缺,盈与亏,他的认识达到了人生新的境界。
春风曾不到茅庐,草满寒畦手自锄。坐对冰壶无一事,从今不读旧时书。(《自遣》)
浔阳江上鹧鸪啼,茅屋清灯隔水西。独坐孤蓬伤往事,寒鸦飞尽楚天低。(《浔阳夜泊》)
可以说,袁了凡的诗作,欲到老年,欲显出一种冲淡苍凉老辣之美:
吴江枫落时,夕阳澹桑柘。悠悠有所思,独坐青松下。(《有所思》)
清泪湿罗帷,怜俜悲病鹤。当庭不肯歌,昨夜梅花落。(《送金生》)
红尘飞不尽,日日马蹄忙。独坐深山里,秋风扫石床。(《偶题二》)
秋深木叶稀,人老自多病。茫茫大梦中,夜静闻钟磬。(《秋坐》)
为什么了凡先生被贬归后的诗,能写得境界高远,老辣深广?我们在他的《刻李本立经义稿序》中,可以一寻其中真谛:
……余习时艺三十余年,虽无典坟丘索可诵,然必博极群书,而后纵横自在。可厌心而称独到,虽未必有汨罗危迫之真境,然必粗尝遭谗被放,抑虑挫心之味,而后惊魂动魄,得露其奇。故妄谓倚相之览古,可为举业之法,程屈原之悲愤,作者不得其一二,其致不深永也。……
正如他所说,自已经历了鸭绿江畔的“危迫之真境”,又“遭谗被放”“惊魂动魄”,品“抑虑挫心之味”,他的诗“才露其奇”,终成大器。
如果说袁了凡的一生是一部人生壮歌的话,那么,他的诗歌就是伴随了他生命的交响乐。多彩的青春少年是它的序曲; 成功伴着挫折与失意;宝坻善政,挥戈东征,暮年被诬遭贬,将他的生命华章推向高潮;回归田园的落寞和惆怅是他的悠长的尾声……这一切一切,都可以在他或歌吟或慨叹或应答中找到对应的旋律。经历了春花秋月夏雨冬雪的浸润、熏陶和洗礼,他的诗繁花似锦,果实累累,厚重理性、豁达包容。他独坐青松下,看枫叶飘落,面对病鹤,充满怜悯,不肯歌唱;任秋风将石床扫净,不留一丝污点和尘埃;他深深品尝到了“人老自多病”的暮年况味,他知道,人生不过是一场大梦而已, 此时, 他在界外,看着他的人生的大剧几近落下帷幕。
作者简介
本名李宝林,笔名三木子、然非非。天津宝坻人。袁黄(了凡)纪念馆名誉馆长。市作家协会会员,创作有小说、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另辑旧体诗集《杂柴集》,小说散文集《无花集》,编写话剧《袁了凡东寺舍粥记》等,学术著作《周易心解》等。2014年荣获宝坻区藏书家称号。
作者签名: 吾如鱼虾,人间如水,无形之钓者常常有之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