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洁生-个人文章】
上邪
□ 洁生
2023-02-20 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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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
崇祯三年七月七日,水红柳在薛涛笺上如是写道。
笺是桃红色的笺,浸染了合欢花的香,若有若无,隐隐约约。字是卫夫人的字,用得是刚研开的桐烟徽墨,黑亮如漆,娟秀婉丽。墨迹干后,她将纸笺轻巧地折成一个方胜,略按在胸口贴一贴,便塞进了袖口,起身向元帅府的后花园走去。
夜已是三更,明月高照,薄云缭绕,暑气早已化去。唯有草间的蟋蟀们唧唧复唧唧。水红柳顺着抄手游廊走到了月洞门口,却见两个侍卫堵在前方。他们看到水红柳,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红姨娘”。水红柳用眼神询问,侍卫甲抢先一步反问道:“不早了,红姨娘怎还未曾安歇?”水红柳扬起白皙的左手,她掌心拎着一个瓷瓶。她淡然道:“我一向在这个时辰来园子采清露,你们还要明知故问?”侍卫甲闻言讪笑,身体杵在原地。他继而说:“红姨娘不晓得,管家前日里发了话,让我等轮流看守后花园。元帅大人一日未回,任何人都不能进出。”水红柳唔了一声,秀眉半挑:“我也不行吗?”侍卫甲面色迟疑,侍卫乙敬道:“红姨娘,请不要难为属下。”
水红柳不再言语,向远处荷塘边的凉亭瞥了一眼,凉亭檐角悬着四盏灯笼,影影绰绰孤独矗立。水红柳莲步轻绵,盈盈转身。她的心里却甚惶悚。崔元帅快回来了,她还不能与崔弘毅碰头商量出个对策。眼见日子一天紧过一天,她似乎能嗅到死亡的气息。元帅府虽比不得皇宫大内,亦是里三层外三层的铁桶防卫。她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崔弘毅又有腿伤。若要玩拼命,她没有半分把握与他杀出重围。
终归,是她连累了他。念及此,水红柳悲悲戚戚,咬紧了手帕子,不敢哭出声音来。
“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话到其间腼腆。他捏这眼,奈烦也天;咱噷这口,待酬言——”
七年前的花满楼内,灯火辉煌,宾客云集。水红柳头戴宝钿,鬓插绢花,一袭湘妃色绣帔,衬得她面若桃花,身似杨柳。她在台上如呖呖黄莺般唱着,十指春葱或摇折扇,或抛水袖。巧笑嫣然之间,台下欢呼喝彩,掌声雷动。她笑得甜,唱腔愈发的婉转缠绵,娇滴滴让人迷醉。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的杜丽娘是秋水为神玉为骨的绝色美人。具体怎么个绝色?一千个戏迷里脑子里有一千种模样。绝的是,但凡她一出场亮相,那就是人人心悦诚服的杜丽娘。
水红柳生得美。一双波光潋滟的杏子眸,眼风一扫即把全场镇住。半点丰厚小巧的樱桃唇,水水润润的让人禁不住想咬一口。关键她还媚,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媚态。寻常的衣服裹在她身上,都衬得她艳绝人寰。若再摇着团扇狐步媚行,更是勾尽了男人的魂。加上她戏好,戏班班主的钱匣子每天都摇得哗啦哗啦响。士子达官、富户绅商争着来捧她的场。鳏居多年的崔元帅,看了她一场表演之后,就花了令人咋舌的重金,将她从戏班子里赎出来,接到元帅府做了他的姬妾。
虽是姬妾,府邸里的人谁敢小看?人人说崔元帅对这个红姨娘宠爱有加,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住的是描金嵌贝、雕梁画栋的精舍,里边布置得宛如鲛宫琼殿。她穿的是蜀锦彩缎、越罗缂丝的衣服,银朱绛紫秋香鹅黄各色华美。她用的是螺钿玳瑁、铜樽玉盘的东西,比皇亲国戚也差不到哪去。她吃的是龙肝凤髓、山珍海味的膳食,即使如此,她还看着楚楚可怜。她似乎从未长过一斤半两肉,这让崔元帅一个劲地心疼。崔元帅特意给她雇了一个厨子,专门给她做家乡菜。红柳吃了几顿,依旧郁郁寡欢。崔元帅脸色阴沉,听请来的太医啰啰嗦嗦说个没完,大意是心病还得心药医。崔元帅手里的两枚包浆核桃不停转动,格格格地作响。他知道红柳的病出自哪里?他却没有办法。
怎么治?一个是年已六旬的白发老夫,一个是青春正盛的红粉佳人。他也想要“老夫聊发少年狂”,可到了冲锋陷阵的关节儿,他能在战场上控马弯弓无敌手,却无法征服这个小小的弱女子。人参虎鞭,鹿茸枸杞……崔元帅吃了许多,直补得流鼻血,依旧在床榻上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不是不恨的。他恨自己,恨岁月,恨老天。他将他的恨一股脑地倾斜在水红柳身上,他掐着红柳的双颊,将她的脸蛋揉搓挤压。水红柳的身体拱成了一座桥,浓密的青丝逶迤在地。拔步床上被翻红浪,床沿的硬木却似刑具在硌着她的腰。红柳疼得不住求饶:“大人,您轻点呦……”
“再叫大声点!”崔元帅骑在她身上,一边骂她,一边蹂躏她。她的奶子上上下下颤动着,她的腰前前后后挺动着。这个小骚狐狸,她天生是带着男人下地狱的妖精。可是,他活了这么多年,功勋、财富、权力、荣耀……该有的都有了。唯一能让他舒服的就剩下这个了。“小淫妇,你给我死、你给我死!”崔元帅粗重地喘着气,手指狠狠拧着她的肉。
死?她才不要死。她才十八岁,宛如庭院里那株刚刚开花的安石榴。那些石榴花如火如荼,嫣然鲜亮,多好看呐!她再痛苦,也胜过天启年间经历的那场灾荒。饿殍遍地,尸横遍野。田里的庄稼都旱死了,乡里的树皮野菜都吃光了。她面黄肌瘦,两眼发黑,躺在炕上有气无力地说着:“娘,我饿……”她娘看着茅屋里四面空荡荡的墙,毅然站起来,背起她蹒跚地走出家门,来到市集上。她以为娘是给她买吃的,一时间竟有了些精神。她趴在娘的耳边说:“娘,只要一个窝窝头就够了……分成三份,娘吃一份,柳儿吃一份,剩下的给爹……”娘沉默不语,将她放在肉摊门口,自己与屠户商量了半日。随后出来塞给她一吊铜钱。她不解地看着娘。娘枯黄的脸上浮起一层酸楚的笑意,抚着她的头亲昵道:“柳儿,回去把这钱给你爹,让他给你买点吃的。”“娘,你呢?”她不解地问。“娘办点事,稍后就回来……”。她懵懵懂懂地回家。爹听了,神色大变,摇摇晃晃地冲出门去。她也摇摇晃晃地尾随。当他们再来到肉摊处,她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娘的人头和着血泊滚在地上,而她的肉则被砍成一块块的悬挂在肉铺的铁钩子上……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两肱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不令命绝要鲜肉,片片看入饥人腹……”
当她唱出这首《菜人哀》,大宅厅堂里的喧闹声停了,大家脸色怔怔地看着她。京城冯大财主组的堂会,谁敢不给面儿?无非要她唱一折《贵妃醉酒》,她却擅自用“四平调”改了戏词。且看这满桌珍馐美酒,谁还有胃口品尝?冯大财主横眉竖眼,一拍桌酒杯坠地,瓷片迸裂。冯大财主发出怒喝:“给我拔光她的牙!”班主忙不迭地求饶,冯府奴仆们一把将他推开,欲要擒她施暴。是他拦住了他们。水红柳永远记得那一幕:一个身穿天水青剑袖轻袍的年轻男子,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他纵身跃上戏台,双手齐出,将拽扯她的仆役像甩沙包一样甩了出去。刹那间,人群骚动,惊呼连连。冯大财主勃然大怒,待看清楚了那男子面容,立刻怯了声调:“崔小将军……”
原来,救她的是兵马大元帅的侄子,崔弘毅。
“冯老爷,你何必与女流之辈一般见识。喜庆热闹的日子,和气生财,宰相肚里能撑船。”崔弘毅帮她解了围,又护送她回到戏班子。班主千恩万谢,水红柳款款上前对崔弘毅福了几福。崔弘毅看着她,微微一笑道:“世人皆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你倒是个有胆识的女子,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唱出这般不合时宜的曲子。”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今日是我娘的祭日,恕红柳让各位爷扫兴了……”
“听姑娘这话,倒像是读过书的。莫非出身书香世家?”
“回将军的话,红柳的外公曾在东林书院讲学。因阉党之乱,外公被迫自尽,我娘流落乡野,与我爹结为夫妇。我娘在我幼年教我识得了几个字……”
崔弘毅听了,默然片刻,吩咐班主道:“我替她赎了身吧,你将她送回到家乡去。”
“将军不知,她是被她爹卖给我们戏班子的,跟着我们好歹有碗饭吃。若是送回去,没准就被卖进窑子了。”班主顿了顿,又道:“何况她卖身梨园十年未满,若要自由需百倍赎金。将军,您若是钟意她,以后多来捧捧场吧!”
“不!”崔弘毅握着水红柳的手,目光灼灼道:“待我平定了后金战患,我定来赎你!”
水红柳的泪轰然决堤。她相信。她等待。只可惜,她等了一天又一天,等来的是崔元帅,而不是崔弘毅。
她独自斟上一杯竹叶青,一饮而尽。她能怪他吗?她怪不了他。世道如此乱,战事如此频繁。女真兵患未平,甘州流寇又起。他出身兵戎世家,自然要将家国命运摆在首位。她只是无奈。为什么她与他有缘无分,又要共处一个府邸?崔元帅没有子嗣,将侄儿崔弘毅养在身边。崔元帅将水红柳接进元帅府向众人介绍的第一天,她就与崔弘毅双双瞠目结舌地重逢。她不敢信。他亦不敢信。过了会儿,府里摆宴,水红柳坐在崔元帅的身边,与崔弘毅相对。二人对望。崔弘毅举起酒杯,敬向她:“花满楼的红柳姑娘,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戏演得好,人慧眼如炬,称得为当世红拂。”水红柳不发一言,回饮一杯。众目睽睽之下,她端然坐着,宛如一尊精美的玉雕。可她的媚伴随着酒意逐渐漫出来,如胭脂蘸了水,如宣纸洇了墨。虽说唱戏的被称为“下九流”,但她实在生得好看。崔元帅能够占有她,心里是颇为得意的。他积极地寻找良方。太医院的王太医给他出了一个法子,说用白牝马之卵与羊白腰做药,以三更露水做引,食之可金枪不倒,再拾雄风。崔元帅心里有了盼头,又一转念,这种见不得台面的事,愈少人知道愈好。他便将采露的事交给了水红柳和几个丫鬟来做。
水红柳在后花园的合欢树下,小心地用瓶子采集着合欢花的露水。丫鬟小乐举着牛角灯在旁协助。深夜露浓,红柳的鬓发半湿,几缕青丝贴在了脸侧颈旁。小乐耐不住湿寒,连打了两个喷嚏。水红柳见状,怜悯地让丫鬟们回去休息。小乐不放心水红柳独自留在园子里。水红柳说元帅刚刚出征,自己也是睡不着。她想一个人静一静。小乐等人闻言皆退去了。水红柳又采了一刻钟,晃晃手里的瓶子,已快满了。她一边捶着腰一边拾阶走上临湖的凉亭,不想劈头看到崔弘毅坐在亭中。
水红柳略略吃惊,展颜强笑道:“这么晚,将军居然还未休息?”
崔弘毅坐在石凳上,不说话,亦无动静,只是深深地凝望着她。
水红柳没话找话道:“前些时候听闻你作战摔断了一条腿,不知可好些了吗?”
崔弘毅沉默。过了半响,喟叹道:“我若痊愈,定然与叔父一起再赴沙场。”
“既然如此,将军更应该悉心静养,以便早日康复。”水红柳看了看崔弘毅身旁的拐杖,劝慰道:“夜已深,不如让我扶你回房吧。”
“不必劳动红姨娘了。”崔弘毅支起拐杖,一瘸一拐地准备下阶。水红柳跟在他身后,生怕他跌倒。却是不经意脚下一滑,自己先摔了一跤。
“你看你!”崔弘毅闻声前来相扶,却见水红柳神色羞赧,身上的潞绸衫裙早已潮湿,勾显出妖娆体态,一时间竟看呆了。看着看着,他忍不住探出手,先是扶起她的双臂,继而抚起她裸露的颈,继而拂上她的腮。水红柳的身子筛糠一样地抖。星光下,她的眸子与崔弘毅的目光撞在一起,一瞬间陡觉天旋地转,她不由自主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妙!我欲去还留恋,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黑暗的山洞里,崔弘毅看不清水红柳的表情,只能听到她一声声欢喜的呻吟和一声声满足的叹息。崔弘毅停下动作,双手捧着水红柳的脸。她的脸湿漉漉的,眼睛还在不断地涌出泪。崔弘毅吸吮着她的泪,拥住她光裸的身子,在她耳边温柔地说:“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
“好一个‘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崔元帅看着被管家呈上来的薛涛笺,一瞬间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他的脸色青了又青、红了又红。刚刚回府,他就听闻崔弘毅手挥长剑,欲带着水红柳冲出元帅府。幸有管家及时察觉二人奸情,提前运筹帷幄,将元帅府的出口重重封锁。经过一番打斗,终于擒住了他们。
崔元帅对着厅内被缚的水红柳、崔弘毅,双目怒火难抑,话音反倒出奇的镇定:“弘毅,你自幼父母双亡,被我养在膝下。我视你为亲生骨肉,爵位的继承人。你做出这等丑事,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叔父。一切罪责,寻梦愿一力承担。只求你饶了红柳,她已经够苦命了……”崔弘毅对着青砖叩头,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不。是我水性杨花、不甘寂寞……”水红柳胸口起伏,用怨毒的目光瞪着崔元帅:“我恨你,我故意要勾引他来报复你。我步步为营接近他,诱惑他,怂恿他跟我一起私奔,可惜功败垂成……你杀了我吧!”
“你恨我?”崔元帅浓眉轩起,冷笑道:“小淫妇,或许你说的是真的。那么你既有此意,又何必要说出来呢?”他豁然站起,一步步走向红柳。
崔弘毅担心地看着崔元帅,挺身挡在水红柳前方,求饶道:“叔父。侄儿蒙你养育成人,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但我与红柳真心相爱,今生今世,决不矢志。叔父若不能饶恕,就赐我二人一杯毒酒,给我们个痛快吧!”
崔元帅闻言驻足。他自上而下地俯视他们二人,嘴角隐隐浮起讽嘲。半响,忽地发出一声嗤笑:“真心相爱,今生今世,决不矢志……你当真如此认为?”
“是!”崔弘毅昂首毅然道。
崔元帅颔首问向水红柳:“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呢?”
水红柳傲然一笑,道:“我内心所求,大人您早已知道。”
“好。既然如此,我成全了你们!”崔元帅拍了拍手,管家疾步捧上来一个黑漆匣子。打开来,里边是一幅玄铁手铐,铐上系着一条细细的手链,长约丈许。崔元帅吩咐道:“给他们铐上。让他们今生今世,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什么?”崔弘毅与红柳皆是一惊,如坠五里雾中。
崔元帅拂袖离去,吩咐府邸上下皆要款待崔弘毅、水红柳,每日里锦衣玉食,不得含糊。只是不许他们离开元帅府,更不许走漏半点消息。他吩咐管家,时刻监控着这二人的一举一动,定期向他汇报。
第一个月,崔弘毅与水红柳恩恩爱爱,你侬我侬,好得蜜里调油。崔弘毅灯下读书,水红柳红袖添香;水红柳翩翩起舞,崔弘毅笛声相伴。单那曲《牡丹亭》,就被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后花园唱了多少回。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水红柳倚着一棵桂花树,款动细腰。她的腰柔弱无骨,好似一条款摆如意的水蛇。崔弘毅提起一只扁瓜型的酒壶,将壶中酒溜溜地注入杯子内,再爱恋地递到水红柳的唇齿边。水红柳一不小心呛住了,似嗔似喜地拍手轻打了一掌崔弘毅,崔弘毅心头一荡,身上很快燥热起来,他直接抱起水红柳,奔向他们的寝室。窗外路过的丫鬟婆子, 听到他们在房内的嬉笑声,都忍不住红了脸。
胡天胡地,纵情率性,每每欢愉度良宵,醒来已是日上三杆。又如何?仆人们随时随地地为他们打水摆饭、端茶倒酒,包括伺候他们洗漱。虽然他们俩一个被铐上了左手,一个被铐上了右手,但是不妨碍他们沉浸在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快乐里。他们甚至洗澡都要偎依在一起。头挨着头,腮贴着腮,白花花的皮肉肱股交缠,氤氲雾气兰汤荡漾,玻璃炕屏上模模糊糊晃动出鸳鸯戏水的旖旎景象。
管家将这些禀报给崔元帅时,崔元帅正在与人对弈,恍若未闻。管家看看棋局,正在胶着状态。管家试探着问:“老爷,您接下来打算如何处置他们?”话音未落,崔元帅一步“车六进七”压住象眼,对方走了一步“马二进三”。崔元帅又一步“前车进一”将军,对方回了一步“将六进一”,等于和棋。崔元帅哈哈大笑,道:“再来一局,不必着急。”
又过了一个月,管家来禀报,说崔弘毅冲红柳发了好大的一通火。原因是崔弘毅腿伤已好,想要去器械厅练功,因水红柳在旁,腾挪跳跃施展不开。及因铁铐束缚与元帅的命令,他不能回到军营。再说回到军营,身边带个女人,成何体统?水红柳安慰崔弘毅,她愿意学武练剑,成为他的贤内助。可是,她拎不动长刀,举不起枪矛,射箭回回空靶,武剑又是颠危危的,左一劈,右一划,还没来个两下子,就险些削伤了崔弘毅。过了半月,朝廷同僚前来探望,崔弘毅绞尽脑汁找托词拒绝相见。水红柳也渴望摆脱铁铐,她与崔弘毅朝夕相对,连出恭都避开不得。除去吃饭睡觉,一日还有好几个时辰,她想刺绣,刚拿起绣花撑子,崔弘毅声称气闷,想要出去走走。水红柳刚陪着崔弘毅走出房门,迎面遇到几个侍丛异样的眼光,崔弘毅又失了兴致,没好气地转身回房。管家汇报完,觑了觑崔元帅的脸色。崔元帅歪在太师椅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墙上悬挂的画像,那是他已逝多年的原配,竟与水红柳有着几分相像。管家犹豫片刻,向元帅求情道:“大人,少爷毕竟年轻……”
“下去吧!”崔元帅摆了摆手,管家不敢再有言语。他躬身退下,来到后院,又听闻崔弘毅与水红柳争吵了起来。崔弘毅寻遍利器,都砍不断这条玄铁手链。他急了眼,欲用火药将锁链炸开。水红柳害怕,不住哀求。崔弘毅拖着她四处寻找火药,水红柳抱着檐下柱子,死命地抗拒。
崔弘毅怒道:“相信我,不会炸伤你的!”
水红柳摇头,她原先丽色惊人,眼下不梳妆不打扮,她迅速地憔悴了,仿佛一朵被折断枝茎的玫瑰,失去了水分和养分,空留下褪了色的残艳:“崔郎,除非你砍断我的手,否则没有钥匙,铁铐是不可能打开的。”
“是的。弘毅少爷,没有钥匙,铁铐是不可能打开的。”管家上前,重复了真相。
崔弘毅倒吸一口凉气,他眼前又浮现起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光阴。崇祯皇帝亲自践行,三碗御酒入腹,铁甲精旅整装待发。他长矛在手,胯下白骏如风。身后烟尘滚滚,呐喊声昏天黑地……他攻下一座城池,又收复一处失地。崔元帅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赞许道:“好侄儿,你不愧是我崔家的骄傲。你父亲在天有灵,定会以你为荣!”那句赞扬多暖心哇!可是现在,他却被困在这间屋子里,这屋子里陈设华美,却像囚笼一般。他想出去,却不知道能去何处?耳边,还有一个女人喋喋不休的废话。
“崔郎……我想问你一句,你后悔了吗?”
“崔郎……我不是看不出来,你后悔了……”
“崔郎……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崔郎……你知不知道,我爹当初为什么把我卖到花满楼?”
“崔郎……那一吊钱只够买二斤小米,很快就吃没了……”
“崔郎……我爹说,如果我们再不找个活路,可能我都要走我娘的路了……”
“崔郎……戏班子学戏好苦……再苦也比我爹去跟李闯造反强啊……”
“你爹跟着李闯造反?”崔弘毅仿佛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红柳仰面睡在枕上,闭着眼喃喃道:“男肉腥臊不可餐,女肤脂凝少汗粟。三日肉尽余一魂,求夫何处斜阳昏。天生妇作菜人好,能使夫归得终老。生葬肠中饱几人,却幸乌鸢啄不早……”
“大旱三年,能吃的都吃光了,连柴火和草根都吃了,实在熬不住了,乡亲们只好去菜市把家里人卖掉做‘菜人’。‘菜人’不是吃菜的人,是把自己当成菜给人吃的人……你知道菜人有多便宜吗?比猪肉都便宜几文钱啊……”
“崔郎,你知道我爱你什么吗?不是你身份显赫,不是你相貌英俊,也不是你救过我。而是你是一个英雄。你忠君、勇武、精忠报国……如果你能为朝廷铲除奸佞,平定战乱,老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崔弘毅苦涩一笑,道:“可惜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那我们逃到一个清净的地方吧,与世无争,做一对闲云野鹤?”
崔弘毅辗转翻身,左手搭在红柳的胸脯上。他爱抚着红柳滑腻如酥的肌肤,嘴里吟出一个一个的字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崔弘毅心里一恸,轻吻着红柳的额头说:“红柳,我喜欢你,发自真心地喜欢……”
红柳惨然一笑,替他续道:“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她眉眼皱起,表情痉挛。随后发出一声解脱了似的长叹:“崔郎,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是爱你的啊!我都是……爱……你……哎……呃……”
她的眼神渐渐迷离,嘴唇长得老大,舌头吐出。突然,她用力一挣,杏眼水眸里的光彩消逝。她没了气息。镰月渐渐移至窗口,照得室内半地霜华。崔弘毅坐起身,望着自己掐死水红柳的双手,肩背微微地耸动。他觉得他是在克制哭意。可是,他眼角没有半点液体溢出。
次日,崔弘毅怀抱着红柳冰冷的尸体,跪在崔元帅面前道:“罪侄已手刃闯贼部下之女,愿叔父不计前嫌,解开侄儿的铁铐,让侄儿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以雪前耻吧!”
崔元帅却把鄙夷的目光投向他,冷蔑道:“不是你自己说的么?除非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才敢与君绝。”
“叔父!”崔弘毅悲恸地呼出声:“侄儿已经知道错了,你一定要对我恩断义绝吗?”
“恩断义绝?难道不是你恩将仇报在先么!”崔元帅冷冷地笑,笑得让邻旁的管家不寒而栗。崔元帅道:“你做的好事!也不怕辱没祖宗,让家门蒙羞。现在你想要戴罪立功,已经晚了。那贱人死了,你依然要兑现诺言。否则,你于我不忠不孝,于她不仁不义。像你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畜生,纵然你想自刎解脱,我也决不拦你。我崔家世代功勋,不会列你的牌位入祠堂。崔家族谱,也不会允许你的名字出现。至于皇上那里,我自然有法子遮掩交代。除非……”
“除非什么?”崔弘毅紧张地看向崔元帅。
崔元帅故意一字一顿道:“除非你与这个贱人今生今世,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不——”崔弘毅崩溃出声,他看着水红柳的尸身日复一日地腐烂。短短五天,往日那粉面含春、媚眼如丝的美态,如今化作了狰狞恐怖的青白脸色。曾经那粉白娇嫩、皮光肉滑的娇躯,如今开始散发出难闻的恶臭。而且,她已经僵硬了。她直挺挺地躺在崔弘毅的身畔。他们之间只有一丈距离。崔弘毅拍打着房门,恐惧地大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闻者无不胆战心惊。管家听不下去,再次向崔元帅求情。崔元帅直接罢免了他的职务。底下人再不敢多言。过了一日,崔弘毅不再叫嚷了。崔府奴仆生怕他出事,急忙打开房门,却险些被眼前局面吓破胆。
水红柳的尸体已经残破不堪,她的右臂只剩白骨,而一旁的崔弘毅披头散发,满脸血污,森森发笑。他终于将铁铐从水红柳的手骨上撸下来了。他,却疯了。
又过了半月,元帅府再一次吹吹打打,办起了喜事。崔元帅又纳了更年轻更水嫩的女子做姬妾。新姨娘肤白貌美,年方二八,水葱般青翠可人。她很受崔元帅的宠爱,也擅长唱昆曲。尤擅《牡丹亭》。有一次,新姨娘在游逛后花园的时候,随口哼唱了几句戏词,突然听到一阵凄厉的嘶吼。那声音,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有点歇斯底里,又有点痛不欲生。新姨娘循声望去,只见有一处茅草房坐落在花园偏僻角落,柴门被一把铁锁锁住,锈迹斑斑。茅草房旁有一个土包,坟不像坟,冢不像冢的。土包上荒草萋萋,附近苦楝、乌桕、刺槐杂乱生长,看上去与精致典雅的花园格格不入。
新姨娘好奇地问新任的管家:“那里边关的是谁啊?”
管家说:“怪兽,元帅大人从山林里抓来的食人怪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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