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沉语落言-个人文章】
越过血缘的谎言[转载]
□ 沉语落言
2023-07-17 1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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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大年29这天,追踪了大半年的一桩打拐大案宣告侦破。几个嫌疑犯从千里之外押回本市警局之后,大伙去店铺买了一大挂鞭炮手舞足蹈放了起来。
局长和几个领导决定轮流假期值班,头一遭给全体警员放假3天。开完会,刑侦二组组长吕桂珍刚走到警局大楼门口,她就接到了母亲的第4个电话。
阿珍啊,今年除夕能回家过个年吧?母亲在电话里唠叨着曾经的话题。
吕桂珍轻轻地咧嘴笑了笑,但还是柔柔地回答说,妈,我一点没骗您,今年肯定回家过年。我马上就快要到家了——还带点菜回来不?
母亲在电话那头似乎放下心来,连忙回答说,不用不用,妈早就买好菜了,都是你爱吃的,在厨房准备着呢。你呀,能回来就够好的了。路上小心啊。
吕桂珍再一次咧嘴笑了起来,语调欢快地说道,好哟好哟!妈,我得先挂了,有电话打进来了。说罢,她又把通话转入了受害家属打来的电话。
母亲这头重重地嗯了一声,不得而已放下了话筒,轻步转身走入了厨房。
吕桂珍她爸爸是个老警察,干了38年。在一次执行反劫任务时,为了掩护身边的市民遭到枪击血洒现场,那时候她才11岁,母亲独自把她抚养成人。从上幼儿园后,她心底才明白,爸爸无疑是个英雄,警察是个崇高神圣的职业。
在报读大学填志愿时,吕桂珍毫不犹豫报了省会警校。母亲本来很不愿意她当警察的,老头子都已经光荣献身了,女儿再不能走她爸爸的老路。奈何吕桂珍是九头牛也拽不回铁了心要当警察,母亲只得不情愿地接受了她的意愿。
慢慢的,吕桂珍在警局里做出了成绩,邻居们都夸母亲有个好女儿,母亲感到很自豪,很快认可了女儿的职业。只是唯一有一点她不满意,女儿老是忙忙碌碌的,从来就没在家好好过个年,让自己形影单只地深夜守岁。
吕桂珍去商场衣服区挑了件披风和一条围巾,又买了一件枣红棉外套,和一套文房四宝,这才骑着木兰摩托赶到家里。她刚放下手里的东西,母亲正好把饭菜端上了饭桌。吕桂珍翘嘴一笑道,妈,您的时间掐得好准,是名牌手表呐。
妈妈斜斜地瞥了女儿一眼,吧嗒了嘴唇回道,怎么说你妈也是数学老师,这点时间还拿捏不准啊。要不是无奈病退的话,妈指不定能评上高级教师呢。
那当然是咧。闻着那香气扑鼻的饭菜,吕桂珍忍不住捏了一只鸡爪来啃。
这孩子——真是的,去洗手,都当警官了,还跟个小毛孩一样。母亲嗔怪地拍拍吕桂珍抬起来的那只手,把她不由分说地推向了厨房的门口。
吕桂珍嘻嘻笑着去了厨房洗手,扬着双手走出来,母亲已经盛上饭摆好筷子,坐在桌子旁等着她了。望着风姿绰约的女儿,她眼里藏不住喜悦之情。
吃完了,吕桂珍洗好碗筷,抹了桌子,扶着母亲在沙发上坐下,陪着说会话。
忽而,吕桂珍只觉眼前一闪,瞧见母亲鬓边现了一丝白发,她的心底怦然一跳,顿时涌出一阵伤感。一年又一年,无情的岁月催老了母亲的容颜。
她记得去年像还没白的呢,怎么就一年的功夫,妈妈的头发就起了雪花。
妈妈微笑地说道,每到过年你都出任务,不曾想你这回真放假了。前阵子我们夕阳红广场舞队排节目,在年28参加市迎春联欢会,我就来不及染头了。
吕桂珍这才知道,原来妈妈每次在年前染头,是为了不让自己伤感。
妈,这是给您买的披风和围巾,您看看,还中意喜欢么?吕桂珍想起路上买来的东西,连忙从放在沙发一头的纸袋里取了出来,递给一旁的母亲看。
喜欢,喜欢。乖乖女儿给妈买的东西,都喜欢都中意——咦,没给你坝寨妈妈带点礼物吗?母亲突然睁圆了双眼,出神地瞧着吕桂珍问道。
有的,有的。吕桂珍说着打开了另一个纸袋,一边拿一边对母亲说,您看,我给坝寨妈妈买了件棉外套,一套纸墨笔砚用品,还有拜年红包也备上了。
母亲连连点头说,嗯嗯,还不错。你等我一下。说着,她走进了自己卧房。
吕桂珍狐疑地望着母亲佝偻的背影,琢磨着母亲,不知道她还要做啥子。
不一会儿,母亲趟着碎步从卧房里走了出来,拿着一个“大吉大利”的红包递给吕桂珍,认真地说:这是妈给你坝寨妈妈包的,替妈转给她拜个晚年吧。
妈,不用了,我一起给了就行了。您看,外婆又住院了,家里也要钱呢……没等吕桂珍申辩几句,母亲急不可耐打断了她的话,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不一样——对了,阿珍,那个瞒了姓名给外婆交医疗费的人,你还没查到啊?
瞧见妈妈执意递来的红包,吕桂珍踌躇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一边回话说还没有,对方没留下什么信息。我这些日子忙了点,没腾出空来仔细查问。
嗯,这事儿有空可得赶紧了,可不要亏欠了好人。还有,去看望坝寨妈妈,飞机票买好了没?母亲上前给女儿撩了撩飘下来的发梢,亲昵地问道。
吕桂珍笑笑地点头说:定好了,还是初一的票,可以拿到局里报销的。母亲垂下手来没再说什么,移开了对视的目光,转过身去微微叹息了一声。
原想带着母亲一块去的,母亲却摇头拒绝说,那不好,我去了的话,怕坝寨的妈妈起疑心,一没注意刺激了她。这对她的病情不利,妈也不好作陪啊。
吕桂珍何曾没有这样思量过?她这时候特希望发生一个奇迹,自己能摇身一变,变成两个自己来,一个陪伴着家里的妈妈,另一个陪伴那远方的母亲。
吃过了晚饭,吕桂珍一边收拾着简单的行装,一边陪着自己的母亲唠嗑。
阿珍,上次你田阿姨给你介绍的司法局小伙,看样子挺不错的,回来后抽空去见见……不能老这么独自单着了!母亲抓住机会旧话重提了。
哎呀,妈,我要赶紧走了,要不然路上塞车,就误了航班了。吕桂珍赶紧拖着行李箱急匆匆跑下了楼道,楼道上的灯光也被这一阵响声弄亮了。
小心点……急什么……这孩子,一说这事就跑……老大不小的了,总不让妈省心,唉……老人站在楼道口窗口,看着远去的女儿背影,摇头自言自语道。
坝寨,名字很接地气,却是在地图上难以寻着的北方山村。
村子南头一座普通农家院子,大门框上贴着红对联,门楣挂着两盏红灯笼。
院子主人叫艾大蒿,上50多岁年纪了。他和婆姨芝麻有一独生女,名叫艾玉玉。艾玉玉是村里唯一的省城大学生,毕业时与同学去寨沟采风,偶遇一个少年落水,为了救出那少年,自己被水冲走了,后来在下游区才找到她的遗体。
艾大蒿听到消息后,如万箭穿心,但只能偷偷抹眼泪。婆姨芝麻突然大病了一场,竟然两条腿硬硬地走不了路,接着认不出村里的乡亲了。艾大蒿只得咬牙关对芝麻瞒着女儿离去的消息,村里的人大都很理解,都不去揭开这道伤疤。
芝麻虽然想不起村里熟人,却没有忘记女儿艾玉玉。她每天重复地叫着女儿的名字,闹着吵着非要瞅女儿一眼。艾大蒿就瞒了婆姨说,女儿跟老板包了大工程,抽不出身回来,等过年了叫她回一趟吧。他就这样想法子隐瞒了好几年。
等了好多年一次也没见女儿一面,芝麻再也不相信艾大蒿了。2年前挨近过年的时候,芝麻以不吃不喝要挟艾大蒿,女儿不来见她,她宁肯饿肚子。艾大蒿找到村主任门上,一起编了个谎言,说得有眉有眼,芝麻只闭着眼摇头不听。
芝麻在床上一阵阵念佛号一样念叨着,艾大蒿听得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无可奈何只得再找村主任想办法。村主任家的电视在播放新闻,南方N市举办大型农博会,熙熙攘攘的人流,在入口告示牌下,一个拿喇叭的女警官进入了画面。
咦?咋回事?这女警官与玉玉太像了!艾大蒿不禁哇哇叫了起来,村主任也瞅出了其中端倪。艾大蒿突然冒出个主意,村主任听罢一拍大腿,叫道,好,好主意!我赶紧联系那个女警官。你婆姨都饿了3天了,光是喝点水也危险的。
可是可是,毕竟那么老远老远,好几千里地,又不是亲戚乡亲的,人家女孩不知道会不会同意啊?艾大蒿急得抓起了脑壳,吃不准这事儿办不办得成。
村主任又拍响了大腿,瞪了他一眼道,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成不成呢?
从局领导口里得知消息后,吕桂珍听罢满口答应了。她率直性子上来了,说走就走,搭上当晚的班机,又转火车抵达县城,再叫了辆出租车,才到了坝寨。
咋一瞧见女儿突然现身了,芝麻眉飞色舞热泪盈眶,记忆突然恢复一大半。她抚摸着吕桂珍的脸蛋,一口一个闺女,叫得清甜。村里人都跑来瞧稀奇,也是一副惊异的样子,啧啧地说,芝麻嫂子,瞅瞅多好,闺女回来了,多幸福啊!
芝麻眼窝里止不住的泪水,汩汩地流了出来。她撩起衣裳一角抹着脸庞,喃喃低声道,幸福、幸福,我真幸福。艾大蒿也是双眼泛着泪花,说不出话来。
从此之后,吕桂珍的人生中多了个远方的妈妈,一个毫无血缘的母亲。
芝麻的身上发生了大变化,每天都是乐呵呵的,说话也利索了,也认得很多乡亲了。原先她像是5、6岁孩童,见了吕桂珍之后,迸发出以前没有的才能。她找隔壁女孩借来颜料和笔,铺在坑上画呀画的,画了一幅农家嬉戏冬景图。
吕桂珍一见惊呆了,欣喜万分。趁着回家的功夫,拿着那幅冬景图参加了省会农家乐画展,竟然得了个二等奖回来。消息传到坝寨后,芝麻的劲头更足了,一发不可收拾,接连参加各种大赛,拿了不少奖,成了名副其实的农民画家。
漫天雪花渐渐稀疏起来,艾大蒿将院子的雪铲在一团,拥成个雪堆。他知道玉玉爱堆雪人玩,清早就挥动铲子忙了大半天。雪堆一下成了两座,腾挪着一眨眼间,一个雪堆成了大胖娃,一个雪堆成了小花猪,在雪地一起蹦跳着撒欢。
艾大蒿用手指点着雪人雪猪傻笑呢,嘴里念叨说,这两样宝贝不是玉玉做的吗?忽而背后有人亲昵地问道,老公哎,要吃年夜饭了,玉玉快要到了吧?
嗯,这就快要了,差不离到了门头沟了……咦,你该不会出来了吧?外面贼冷贼冷,快回屋里去歇着,你小心别弄得冻着了!要冻着了还要玉玉看护你!
说了一通话,艾大蒿忽觉苗头不对,赶紧转身望过去,是婆姨自己摇着轮椅走了过来。老公,我不冷……我……我就想在门口接玉玉……芝麻笑笑地央求。
艾大蒿还想再数落一下婆姨,只听从身后传来喇叭声响。夫妻二人不约而同朝门口抬眼望去,只见一辆红色出租车的车灯闪烁,安静地停在了大院门口。
车子的一侧前门无声敞开了,一个高挑的身材晃着,一双手拎着袋袋包包,大步奔了过来,洋溢了甘甜的声音叫唤着,爸,妈,过年好!我回来啦……
与往常回家探望一样,吕桂珍在院子里堆了两匹精气神足的、昂首嘶鸣的高头大马。这时节,鞭炮声此起彼伏响起来,一地的雪垛扬起雪花欢快飞舞……
又一年春节就要降临,吕桂珍接手的贩毒案子,主犯趁夜在逃。她带着警员去云南临沧追凶。在火车上,她给母亲和干妈打电话,说自己赶不回过年了,到云南执行任务。母亲和干妈嘱咐她说,工作要紧,注意安全。等你回来过年。
主犯惶惶不可终日,东躲西藏动如脱兔,赶到地点却扑了空。吕桂珍他们紧追了一个星期,才把主犯堵在一个破洞穴内。押送归来之时,已是年30晚上7点多钟了。刚离开收审所,吕桂珍便接到了母亲电话,让她回来直接去医院。
吕桂珍不觉心里咯噔一下,预感情况不妙。难道外婆的病情恶化了?还是别的什么?她大步流星赶到外婆病房,忐忑不安推开房门,只见2只壁灯朦胧亮着,满屋子的影影绰绰辨不清。她顿时满面潮红手心冒汗,心没来由地砰砰乱跳了。
女警官回来了——过年喽——蓦地一声高喊,紧接3盏大灯刷刷亮了,映得吕桂珍的眼睛迷糊了。迷糊地楞了片刻,吕桂珍揉眼细看,外婆好端端坐在病床上,母亲和芝麻干妈陪坐两旁。她破涕而笑,冲过去一把搂住外婆她们三人。
艾大蒿笑呵呵地搂着芝麻的身子站着,其他眉开眼笑的人吕桂珍几乎都认识,都是母亲的一帮跳广场舞的老姐妹,还有楼房的几个邻居和几个医院的护士。
吕桂珍赶紧过去与众人拱手打招呼,最后认真瞧了瞧对面的干妈芝麻,不觉满腹狐疑地问道,妈,您……这么大老远的,多么不好走,您怎么也过来了?
芝麻合着双手笑吟吟回道,阿珍,我身体也很好了,也该来瞅瞅外婆了。
啊?说啥?您老叫我什么?妈,我,我是玉玉啊……您不认识我啦……
吕桂珍摘下脖子上的红色围脖,随手抛在病床上,颇是惊讶地说道。
艾大蒿再次满面春风地笑了,接着回答,闺女,真是感谢你,你阿姨……不,你干妈完全好了,记忆早已经好过了。多亏你美丽的谎言,给了她勇气和信心。
是么?好了?这……这太幸运了太幸运了。吕桂珍合着手喜盈盈地叫道。
阿珍,你现在还不知道吧?你苏阿姨告诉我说,瞒着姓名汇款给外婆的人是你干妈!母亲的脸上带着尴尬和愧色,从颤抖的喉腔情不由己蹦出了一句话。
吕桂珍像突然陷入一团浓雾之中,猛地一下弄得懵圈了。她忽闪着眼睛瞧着一旁一脸不安的母亲,脑海飞出一串大问号,吧嗒着嘴唇竟然说不出话来了。
话说芝麻在吕桂珍的耐心引导下,记忆恢复得很清晰了。有一次,吕桂珍把手机落在睡的房间,无意被艾大蒿识破了她真实身份,就背地里告诉了婆姨。
得知她是千里之外的警察顶替了女儿,也知道了她为陪伴他两老口过春节,把亲生母亲独自留在了家里,还从苏阿姨口里听说了“女儿”外婆住院的事。
获悉了全部情况后,芝麻没有半点犹豫,立刻拿卖画的钱托付给苏阿姨,快快汇入N市那家医院,点名替“女儿”外婆付诊疗费。吕桂珍忙起手头案子来,这事儿就顾不上了。若不然的话,以她的侦破能力,哪找不到匿名付款的人?
那年艾玉玉救下的少年是苏阿姨儿子。当时,苏阿姨和老伴正在西藏旅游,事后得知儿子被一个女大学生救了,而女孩却不幸走了。而艾大蒿担心婆姨知道消息后加重病情,就借口要找岳母帮衬一把,急忙带着婆姨回到了娘家居住。
苏阿姨找当地报社到处打听,不见消息。一个偶然的机会,苏阿姨从电视上看到了坝寨的旅游通讯,村长说了艾玉玉的事。她和老伴去了一趟坝寨,终于见到了难得一遇的恩人。芝麻这时恢复了不少记忆,从床垫下取出塑料袋里一卷钱,托苏阿姨代替她家里人,把钱汇给那家医院,给吕桂珍外婆支付住院诊疗费。
原本他们今年打算来N市过年,想见见吕桂珍的妈妈和外婆,陪着过一个美美的除夕。哪知道不巧得很,吕桂珍临时要出任务。他们凑一起合计,提前在饭店定了饭菜,又到医院把外婆接回来。然后,到晚上八点钟,观看燃放焰火。
也真是特别特别赶巧,楼上楼下几个老姐妹,平日都处得很友好,听说她们儿女都没回来过年,就在楼下坪地上商量着一起过个热热闹闹的除夕。
哎呀,您们……您们真是耍魔术样的惊到我了。吕桂珍这才如梦初醒。
“噗嗤~噗嗤~噗嗤~”“嘭,嘭,嘭,嘭!”“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窗外传来一阵阵轰轰烈烈的烟火爆发声……
跟我出去吧,今晚是烟花节,出去看看焰火。吕桂珍兴奋地招呼一声,早有人七手八脚把外婆放在轮椅上,用毛毯围好了,然后簇拥着老人来到走廊上。
等等……外面冷的很,把围脖戴上……芝麻突然叫唤着让艾大蒿停下,她突然走下了轮椅,去床上取了“女儿”的红色围巾过来,温柔地给吕桂珍戴上。
满病房里的人和吕桂珍一样,猜疑地望着芝麻,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惊讶。
芝麻环视了自己一下,呵呵一笑对众人说,愣着干嘛呀,走吧走吧,俺还没看过放焰火呢,听说那焰火可是好看……说完,推着外婆的轮椅出了病房门。
玉玉她妈,你……你慢点……艾大蒿一下明白过来,跟着跨出房门追了出去。
吕桂珍拥着两个母亲的臂膀,与众人说笑着随后步出了医院大门。
大楼的外面,此时的城市夜空,一片旖旎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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