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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欢的梦
□ 洁生
2023-11-12 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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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高照、日上三竿,李宜欢方吃力地睁开眼睛。她不是被温暖的阳光催醒的,也不是酒劲消了醒来的,而是被隔壁一阵阵的搓麻将声吵醒的。她的隔壁是翠黛的房间,成日里不是打扑克就是搓麻将,拉着个暮气沉沉的绿绒窗帘子,淫声浪语、娇嗔嗤笑却透过薄薄的木板墙,蛇一般钻入宜欢的耳。她拎起鞋跟狠命地砸墙,隔壁动静略停一停,接着就响起翠黛尖锐的骂腔。
“乡吾宁撒啥子泼,有娘生没宁教,有本事侬个森经病出去卖个好价钱伐,侬不是小赤佬都看不上你嗦……”翠黛是不好惹的主,骂起人来句句脏话不带重样的,骂得兴起了还会跑到宜欢的室外踹门跺脚要打架。宜欢不是没跟她打过架,关键是她干不过人家,她只能用涂了蔻丹的左手捶自己的胸,右手则拿起梳子快速地梳着她新烫的爱司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李宜欢一遍遍地提醒着自己,她只要能通过电影公司的选拔,当上大明星,以后还需要住这里么?哼,江老板迟早会接她住进配有电梯的小洋楼。
念及此,李宜欢对着镜子仔细端详着:鹅蛋脸莹白粉嫩,丹凤眼斜飞入鬓,柳叶眉仿着阮玲玉画得又细又长,带着点蹙愁的味道,浓密的睫毛似流苏,圆小的红唇似樱桃。她自信地笑起来,细腰略扭,湖水蓝旗袍里的胸脯都颤了一颤,再对着镜里斜睨个眼风,天生的风骚蚀骨,媚态万千。那个翠黛算个屁哩,她只会狂浪,肉铺子的猪肉摊上案一般明买明卖。宜欢早为自己想好了出路,趁着年轻貌美,离开舞女生涯,抬高自身身价,攀大树,择高枝——这是江老板给她出的主意,神女生涯原是梦,大梦醒来一场空。你得学周璇、你得学阮玲玉,你得学袁美云,你得通向荣誉之路,要不然怎么配得上享受大上海的繁花似锦、纸醉金迷?
高跟鞋踩着木梯板,李宜欢咯咯吱吱地走下楼,门洞口买菜归来的房东看到她,嫌弃地哼了一声,皱着眉侧过身去,生怕沾上了她似的。李宜欢不管不顾,她相信自己很快就会搬离这栋破楼,离开这逼仄死人的破弄堂。眼见得江老板的福特小轿车就停在弄堂出口,李宜欢几乎脚下生风,快要飞起来了。
虽然江老板是有家室的人,好在他有足够的财力来疏通门路。他帮她成为电影公司的一位小演员,却不能帮助她提升半点演技。她也不在乎,她从不操心怎么跟头牌大明星竞技,只要伺候好江老板就行了,顺疏通好摄影师,让他帮自己在大银幕上光彩照人,剩下的精力和时间,她得用来分配:怎么打扮自己,怎么钻营关系,怎么在记者的照相机前笑靥如花、举止柔媚,怎么争取让江老板多带她见见世面,最好再多认识一些大人物。
无奈导演受不了,他对着李宜欢骂出声:“你演的是秦香莲,不是潘金莲,你连基本的表情都做不好,你还能做什么?”
她红了眼眶,泪珠盈盈欲滴,却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嗲音:“导演,当初你对江老板说我演什么都好……”
“啊!行了行了,化妆师,给她补妆!”导演对着椅子腿使劲磕他的烟斗,忍了又忍,再次给她说戏:“你想象一下你是一个被男人抛弃的痴情女子,你为他生儿育女,付出一切,可是他现在为了前程要娶一个富家千金,你该怎么办?”
“那就换一个咯!”她倒想得开,她的回答逗得片场哄堂大笑。导演对着这个”十三点“无计可施。他气得要求先拍陈世美的戏份。李宜欢不以为然,她一扭三晃地走到唐真面前,甩着玄黑粗布的戏服,顺手拨开散落在肩头的一缕发帘,抱怨出声:”哼,这个角色根本就不适合我,非要让我演,现在又说我这不对那不对,难道我说得不对么?你跟我说说,怎么演才算对?”
唐真莞尔一笑,他看似恭维实是奚落:“导演确实糊涂了,像李大美人这般大明星,怎么可能被男人抛弃呢?就算是遇人不淑了,也不可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哇!”
李宜欢似没听出言外之意,顺势拧了唐真一下胳膊,再次娇嗲出声:“哎呀,你坏死了……”她的乔张做派让片场人员纷纷扬眉、努嘴、翻白眼,人人心道这娘们果然是个骚货、狐狸精,真不愧是舞女出身。
回到她独居的公寓,李宜欢才卸下了伪装。她拭去脸上厚重的脂粉,对着镜子凄然而坐。1937年的上海成了“孤岛”,被战火驱赶的老百姓们逃难到租界地区,洋楼私宅、旅馆寒舍,哪怕是个街边能栖风避雨的地方,都被挤得满满当当。房租、粮米菜价都随着人潮的蜂拥而至,昔日大上海的繁华有序被混乱、惶恐和焦虑的情绪冲击得溃如蚁穴。她一个孤身弱女子,还能怎么办?
江老板是不会娶她的。哪怕当个姨太太都没可能。在江老板之前,李宜欢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别的男人,她十二岁就失了贞洁。谁教她命不好呢,她自生下来即遭遗弃,被父母扔到了尼姑庵堂门前。一个善良的老尼姑收养了她,她有幸过上了一段清苦简朴、安静稳定的生活。可是谁能想到,乱世风云会冲击得佛堂亦不得清净。辛亥革命后的时局动荡不安,皇帝没有了,轮番坐山头的军阀层出不穷。土匪横行,盗贼猖獗,连山门这般清寂之地,都会遭遇匪徒劫掠,她被奸污了,连那个年近花甲的老尼姑亦遭凌辱。只不过,老尼姑含恨投井,她活了下来。
她不想死。她逃出了乡野,来到了城市,她投身到天主教堂,只因为她相信了牧师所念的《马太福音》:“……当时门徒进前来,问耶稣说:‘天国里谁是最大的?耶稣便叫一个小孩子来,使他站在他们当中,说:‘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断不得进天国。所以,凡自己谦卑像这小孩子的,他在天国里就是最大的。凡为我的名接待一个像这小孩子的,就是接待我。’”若此言当真,天主会救赎她,会接纳她,会安顿她。可惜,她还是躲不过“九一八”的劫难,日军冲进了教堂,指着如她一般豆蔻青春的女教徒,向牧师威胁:“你的,将她们统统献给大日本皇军!”
牧师不允,他斥责道:“我是德国的传教士,我国与贵国有过协约,双方约定要相互保护对方国的公使馆、租界和教堂……“
“砰——”传教士的话音未落,他高大的身躯已倒在了地上,鲜血从他的额头漫出,而她们则成为祭坛上的羔羊,被豺狼疯狂地啃食。她忘了自己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又怎么从东北辗转来到上海的。许多回忆简直比凌迟之刑还痛苦,那就忘了吧,选择忘了吧!
除了遗忘,她更庆幸遇到了唐真。唐真是电影公司的编剧,文质彬彬,儒雅俊秀,待人接物和和气气的,才华又高,写了不少精彩的剧本,都被拍成了卖座的电影。更难得的是,唐真很尊重女性,包括李宜欢。李宜欢在江老板和导演那里受了气,每每去找唐真,唐真都会在他的寓所点上一盘檀香,沏上一壶碧螺春,再备上烫好的热毛巾供她擦干泪雨纷飞的脸面,听她絮絮叨叨倾着满腹的委屈。听得久了,唐真会拍一拍她的背,或者抚一抚她的肩。他的温柔让她沉醉,他的克制让她欣慰。唐真从未起意占她的便宜。李宜欢忍不住调侃他:“你究竟是不是男人啊,美人在旁你竟能不动心?”
唐真愠怒地瞪了她一眼,继续着伏案作业,顺便提醒她,南京已经沦陷了,日军将偌大的南京城有价值的财物都洗劫一空,连电线和电话线都被抢了。现在谁也不知道南京那里有什么情况。上海租界暂时安全,不代表永远安全。如果有个什么动乱,李宜欢你有什么想过该如何自处?
“我如何自处?还不是活一天赚一天,过一天乐一天。”李宜欢将呢子斗篷裹在身上,对着窗外的细雪发出冷笑:“前些时候,那死老头子让我去陪个什么处的处长吃饭,开始看着还是个人五人六的东西,张嘴闭嘴谈抗日,两杯酒下肚,他的鬼爪子在桌子底下把老娘的两条腿都摸麻了。若不是当着一群人的面,他就差没直接日我了!”
唐真皱了皱眉,嫌她说话粗俗,又体恤她的不易,说:“实在不行就别做这一行了。我给你介绍个百货公司的文员工作,收入不高却也轻松,省着点花,足够你一个人的吃喝用度。”
“不!我喜欢拍电影,我就要当演员。”李宜欢倔强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冒出灼灼的火焰,一副死不认输的架势。她不承认自己没有演技,但是她无法领悟唐真嘴里所形容的情爱。
“男女之间的情爱,不止肉欲那档子事。男人和女人相互动了心,就好像……”唐真深深吸了一口烟,将手里的烟头抖了抖,他看着瑟瑟而落的烟灰,继续形容着:“好像你抽了口烟,喷出个烟圈,顺便想一想她这会在干嘛。好比我现在非常寂寞,如果她也非常寂寞,我就觉得我们之间很近很近,近得没有什么距离和隔膜了……”
“然后呢?”李宜欢将身体藤一般贴了上来,手臂灵蛇似地爬上唐真的胸膛,熟门熟路地解开他颈下的一颗扣子,却被唐真一把攥住。唐真的瞳孔极黑极深,宛如当年老尼姑投身的井口,偶尔划过一两缕的波澜。唐真面容悲悯,嗓音里发出痛楚:“然后他们只想温暖彼此,只需要温暖彼此就够了。”
“那你现在就温暖我吧。”李宜欢小声地说着,她慢慢地解开自己的衣服,先是解开了斗篷的纽扣,再解开棉布旗袍的盘扣,又解开月色衬衣的密扣,露出尖翘翘的义乳来。她白净如雪光的皮肤,瞬间让昏暗的房间亮起来。唐真没有拒绝李宜欢的投怀送抱,他仅仅用自己的体温慰籍着她的寂寞。
唐真愈是这样,李宜欢愈不甘心。
她知道江老板厌了她,交际场上的官员富商没有真心,电影公司里新签约的女演员比她更年轻漂亮,如果再失去唐真,她可能无立足之地了。李宜欢抬起头,她面容憔悴,眼神凄楚,身上的素白裙裳宛如服丧,悲戚戚地喊着:“李郎呐……你的海誓山盟皆是谎,喜新厌旧抛得奴我孤苦凄凉。旧日恩情你全不想,你忘却了灯残画阁、月暗星稀、迟松钮扣、重整翠翘、曲效于飞……唉!待我找上门去,我与你一死相拚!“
导演却无情地喊停:“算了,李小姐,你先下去琢磨琢磨剧本,我们让刘小姐来试试霍小玉的戏。”导演嘴里的刘小姐是新入行的花季少女,娇滴滴的涉世未深,一拍哭戏瞬间进入情景,纵然缺乏演技,那梨花带雨的纯真之美已然征服了所有男性观众。
李宜欢则穿着秋香色的比甲与同色长裤,勒着抹额,开始扮演霍小玉的母亲。她还不到二十五岁,怎么就浑身上下写满了沧桑呢?没有通告的日子里,她经常在公寓里一呆就是一整天。唐真会带些吃食去看她。她一旦烦躁了,会对着他发起火来:“整天写一些弃妇怨女的戏,拍来拍去有什么意思呢!”发完火,她不好意思地讪讪笑起来,生怕得罪了唐真。
唐真一如既往地包容她,没有责怪她。她也明白唐真写这些剧本不是他个人意思,而是市场的需求。市场上的弃妇怨女太多了,唯有在古今的传奇话本里找共鸣。霍小玉如此,秦香莲如此。痴心女子负心汉,越是沉溺在孽海情天不能自拔的悲剧越被女性观众念念不忘、恋恋不舍。再说,爱去电影院的观众大部分都是女性。女性天生爱做梦,可能俗世生活太沉重了,唯有银幕上那些缠绵悱恻的故事可以给予她们一些精神安慰了。可是她真的入不了戏,她对男人的依赖与需求都建立在她需要他们的基础上。他们给她钱,给她资源,给她台阶,她就乐得逢场作戏。说白了,她的生命里只有生存的概念,哪里敢奢求被爱的资格?
“你不想爱也不是错。女子一旦爱起来,往往是一条胡同走到黑。这世上值得女子飞蛾扑火的良人本就不多。如果所遇非淑,倒不如无爱一身轻的好。”唐真继续着吞云吐雾,他烟瘾极重,一边看报纸,一边给她讲着时局的进展,国共合作顺利推进,台儿庄战役打赢了,武汉会战已经打了 两个月了,看来除了李宗仁,别的国军将领平时不怎么注重研究战术、战略,要不然怎么会上海战败、南京失守、徐州又陷?如今武汉都岌岌可危。唐真每每发表时局感言,李宜欢都对着镜子在不停地换衣服,半袖立领的锦缎旗袍,袒胸露臂的鱼尾裙,缀着荷叶边的蓬蓬连衣裙,V领贴身的齐膝小洋装……她怎么穿都是好看的,哪怕岁月在她的眼角绣上了微微的细纹,她的轮廓依然保持着玲珑浮凸。电影,她不怎么接拍了,她走起了商界创业路线。在名利场混迹多年,她也积下了一些人脉与本钱,她开了服装店,生意着实红火。唐真依旧做着编剧,依旧写着鸳鸯蝴蝶梦一类的剧本。只不过市场开始变了,以往的苦情虐恋逐渐降低温度,一些反映现实题材的左翼电影逐渐受欢迎起来。比如《马路天使》,比如《中华儿女》,比如《长空万里》……
李宜欢看了几部,甚是喜欢,她对着唐真说:“这种电影看起来多给劲啊,等我钱赚够了,我也开个电影公司,到时候请你做编剧,你为我量身定做角色,我再找媒体为我吹捧,哼哼,那些大明星,哪个不是被钱捧出来的,到时候再找找门路,争取得个‘最佳女演员’的奖,什么胡蝶、上官云珠,都要给我让道去!”
李宜欢幻想得正得意,唐真渐渐变了脸色。他突然说:“我要结婚了。”李宜欢乍没听出来,还在滔滔不绝。过了一会儿,她怔住,疑惑地转过脸来,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要结婚了。”唐真放下手里的咖啡,平静地一字一句说。
“你跟谁结婚?”李宜欢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与唐真相熟多年,几乎是朝朝暮暮在一起。虽然唐真挣钱能力不怎么样,但是他仿佛把全部柔情都倾注在她身上。他为她创造了一个桃花源般的温室。无论她如何疲惫、如何辛酸、如何艰难,只要他抱着她,他温暖着她,藤床纸帐亦是锦被薰笼。
“跟一个百货公司的小文员。”唐真慢悠悠地说。
李宜欢愣了两愣,突然笑出声来:“你说你这身体,不是害人家么……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不相信唐真会谈婚论嫁,她每一次伏在他身上,他都无动于衷。这样一个男人,居然也要娶媳妇?
“真的。宜欢。以后你要学会照顾自己了。”唐真站起身,开始收拾他的行李。李宜欢见状傻了眼,她敛起笑谑,瞪着眼睛看着他,如看陌生人。唐真收拾完行李,面对着她,薄唇泛出笑意,说出的话却字字锥心,锥她的心:“我是一个非常健康的男人,我一直想治愈你的伤口。但是,你没有信任过我。这么多年,我该做的都做了。如今我累了,我倦了,我也老了。宜欢,你知道我今年多少岁了吗?”
李宜欢一愕。她真的不知道。她惶然地走上前去,唐真却迅疾地转身,说:“你要的是名,是利,是富贵青云,唯独不是真心。你总说自己入不了戏,那是你匮乏真情实意。一个男人,得需要多大定力,才能坐怀不乱?仅仅为了让你相信,我对你的真心……哎……都过去了。宜欢,保重吧。”
他决然离去,混不顾她跌坐在沙发上,如雷击顶。他爱她?他居然爱过她?这太荒唐了。可是他不爱她,又为什么常年对她温情款款、贴心暖肺呢?他爱她,他爱她,他为何今天才要告诉她,为何告诉了她又离开了她……
她怀疑她是不是在做梦。她突然跳起来,发了疯般朝着他的方向追了出去。她在大街上踢踢踏踏地跑着,她从汇丰银行的街角跑到咖啡馆的门面,从咖啡馆的门面跑过意大利人开的珠宝店,直跑到电影院的附近。她才看到了他,他正挽着一个妙龄女子的纤腰,俩人手拉手地坐上一辆黄包车。他的眼光里已经没有她了。李宜欢恍恍惚惚地看着他们绝尘而去,心脏逐渐生出剧烈的痛楚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旦动了情,往往伤了心。她嚎啕大哭起来,凄如鬼泣,厉若枭啼。哭了一刻钟,她又大声笑起来:“不可能!不可能!他吃老娘的,喝老娘的,他就是个骗子,利用老娘到头了,就一脚将我踢开了!只要我有钱,只要我有地位,什么样的男人我找不到!我一天找十个男人都行!”
此后,李宜欢经常领着年轻男子回公寓过夜。她成日里呵呵笑着,笑着说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人生在世,要及时行乐,把酒言欢。
至于明天会怎样,也许是新的开始,也许是旧的重复。谁知道呢!
反正,李宜欢,她的电影梦从未成功。
作者签名: 时间是不可逆的,生命是不可逆的,然则书写的时候,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