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洁生-个人文章】
红颜误
□ 洁生
2023-11-17 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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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初秋颇多雨,雨水打在窗前的桂树叶子上,淅淅沥沥、滴滴答答,宛如蔷妈妈曾经看我练舞时所敲的鼓点,一阵紧儿一阵慢,一阵儿轻一阵儿重,却是不绝于耳,像极了我心头挥之不去的烦乱。
烦乱着、烦乱着,我起了床,招呼落雁来伺候我梳洗更衣。落雁是我的丫鬟,端着水盆手巾助我净了面,我对着菱镜轻匀脂粉,淡抹胭脂,又挽了个灵蛇髻,斜插一支翠玉簪。落雁又递来一件藕荷实地纱褙子,红绸衬里,白缎镶领,愈发衬得我如粉荷露垂,烟柳扶疏。我揽镜自视,犹嫌不足,拈起青黛给自己画了愁眉与啼眼。这样,我就成了达官士子嘴里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生的冷香美人。
冷香美人者,不需要浓妆艳抹,只用略略靓饰,即能纤柔如天上云,水灵如幽兰露。
吴白就曾对着我说: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那是李贺形容苏小小的句子。苏小小是南朝的妓女,我则是明朝的妓女。身为妓女,关键要懂得拿捏男人的心理。我自负很懂男人。我一边如穿花蛱蝶流连在他们的身边,一边作出娇怯怯的样子触动他们内心的呵护欲。他们不住地为我花钱,或奉上金珠宝珥,或一掷百两银钞。我略略给他们一些甜头,他们就快乐得好像偷吃到蜜的猴儿似的。
但是我不会嫁给他们。他们也不会娶我作正室。古往今来,男人三妻四妾寻常事,一论及主事娘子的位置,他们还是会考虑门当户对以及身家清白的闺秀。我,花想容,出身贫苦,沦落风尘,知情者无不侧目。还能指望谁会对我明媒正娶呢?既然如此,何不趁着年轻,捞他个金满仓、银满仓,风风光光地显贵人前。
这个道理,我在豆蔻年华已懂得,年已不惑的蔷妈妈却不懂得。
蔷妈妈是京城清吟小班的老板。她将幼时在街边乞讨的我带回来,对我疼爱有加,也对我严厉万分。蔷妈妈常说:要想人前显贵,必须人后受罪。她督促着我练舞,她要求我把舞蹈练得精益求精。在她的训练下,我能把水袖舞得变化多端,时而若轻云之蔽月,时而似流风之回雪;在她的教训中,我能把身段练得婀娜多姿,或翩翩如照影之惊鸿,或盈盈像绿波出芙蓉。可是蔷妈妈仍然不满意。她说:进了清吟小班,你只有三条路可走,第一条是练就一身好才艺,将来嫁给达官贵人作妾,第二条是懂些诗文笔墨,会打算盘珠子,将来被富商财主挑走做内助,第三条是学些女红烹饪,将来给人家做厨娘。是要将来轻松松安享荣华富贵,还是要辛辛苦苦去做下人奴仆,自己选。
我生得云想衣裳花想容,自然要选第一条。于是,我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在蔷妈妈的安排下,我两鬓堆鸦,蛾眉玉白,穿着真丝面子纺绸里子的衣裙,戴着金钗玉坠珠钏碧环,被落雁搀扶着盈盈走出。
蔷妈妈说:“姑娘拜客。”我就款摆柳腰,做着“万福”下拜。
蔷妈妈说:“姑娘往前走走。”我就挪着三寸金莲,裙幅不起波澜地走走。
蔷妈妈说:“姑娘转身。”我就优雅旋转个圈子,流风回雪也似,云翻袂影亦如。
蔷妈妈说:“姑娘借手。”我就含羞露出两只手背,只见皓腕凝霜,十指如葱。转眼偷觑,客人们一个个眼里发出炽热的火光,浑似要融了我一般。
之后,便是竞价。谁的价钱高,谁便有幸进入我的房间,与我一道吟诗作赋,看我为他弹琴跳舞。有时候,客人想去我房里喝杯茶都得白银百两,屁股还没坐热又被蔷妈妈前来搅扰:大爷呵,你要知道,花想容姑娘不比那些庸脂俗粉,成日里娇娇弱弱的,精神头都用到学艺方面去了,好不容易抽个闲,您可别让她累着了……
看,蔷妈妈对我多体谅。她的体谅使得客人们纷纷搬出更多的银子,当我看到那些白花花的银两,无论累与不累,都会打叠起精神继续敷衍。好一点的是,蔷妈妈从来不勉强我接客,一切看我的心意。在清吟小班,接客的妓女叫“倌人”,卖艺的则叫“清倌人”,还有被蔷妈妈买来正在调教,还未挂牌作生意的叫“讨人”。我起初是“讨人”,后来成了“清倌人”,再后来成为恩客云集的“倌人”,谁能出得起我要的价钱,我就陪他欢好到天亮。
比如曹大官人,他极喜爱我。每次找我“打茶围”,我含羞答答地奉上一盏“吓煞人香”,他便目光里充满了惊喜,滔滔不绝地赞美我。我亦不需多做什么,只要摆出茕茕白兔东走西顾的怯弱,他就会千般宠溺万般爱怜地照顾我;我不需多说什么,只要表现孤助无依欲诉还休的无奈,他就会百般思量十分用心地取悦我。我偶有咳嗽,他便带来了炖紫玉参汤或者燕窝粥;我略感风寒,他请名医为我把脉象熬汤药。他对我越好,我向他索取越多。我向他索取越多,他越觉得亏欠了我一生一世一般。
毕竟,付出是会上瘾的。尤其对待男人,百依百顺为下策,若即若离乃中策,求之不得为上策。除了曹大官人,还有张家公子,李家员外……还有很多男人都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他们为我倾尽家财,毫无怨言。因为我满足了他们的幻想。他们认为我是情深义又重的李亚仙,他们认为我是清光照月寒的薛涛……嘻嘻,他们还说我是戏文里的白素贞,传奇里的红拂女,史籍里的绿珠儿。我承载着男人们对于才人佳子缠绵悱恻的渴望,积蓄着他们留在我房里的财富,逐渐水涨船高,终于有能力给自己赎了身。
蔷妈妈很惊奇,她没想到我有这般城府。她说:“清吟小班里的女人,都是希望被男人救赎出风尘的,如你这般胆识与手段,真真少见。”
我冷笑一笑,感谢蔷妈妈对我的栽培之恩。她让我读的书不是白读的。如今我花样年华,青春正好,自然有无数的男人为我鞍前马后,为我一掷千金。但是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一旦我年老色衰,还不是重蹈白居易笔下琵琶女的凄惨下场?
我要自立门户,自己给自己实现幸福。很幸运,我离开“清吟小班”没多久,就遇到了吴白。这个书呆子。他头戴金冠,身着锦袍,却是混无纨绔子弟的习气。他竟然被我在大街上碰瓷成功——他的马撞到了我——其实是我故意迎着他的马打“擦边球”。他急忙下马对我作揖赔罪。他真是个傻子,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好好的一条大街,如果不是我故意撞上去,根本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吴白却要给我道歉。当他看到我的脸,更是目光痴迷,神情痴呆。我微微一笑,命落雁告知他我们的住址。他定然会来找我的。 我,花想容,何时被男人漠视过?
果不其然,吴白很快便身着便服来到我所租的宅院。别看我离开“清吟小班”之后无甚财物傍身,论生活品质,我还是讲究的。我所住的宅院内妆红砌绿,既有假山花圃,又有暖阁凉亭。吴白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见到我这里的环境泛起笑意。我施展手段,缓缓调筝,袅袅弹琴,朱唇轻启之间,眼角眉梢已将柔情洒了过去。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我唱得缠绵清越,他敛息屏气,听得如痴如醉。继而对我推心置腹,倾诉他的烦恼。
想容姑娘,你真是唱到了我的心里去了,人生在世,富贵功名转眼成空,倒不如回归自然,春时农耕看绿柳黄鹂,夏夜乘凉赏荷塘月色,秋天采菊观枫林尽染,冬日看雪共绿蚁煮酒,若能过上这种神仙日子,也不枉了这长年的案牍劳苦……
想容姑娘,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夫人,我就不喜欢她……可是父母认为我们门当户对,联姻有利于我的仕途和家族的利益……
想容姑娘,我心目中最好的女子,当如你一般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诗词为心……
吴白对我的满嘴甜言,满腔蜜语,听得我暗暗发笑,多么熟悉的路子,一如我之前遇到的那些男人,几乎是一样一样的。
我立起身来,贞烈如良家好女,假意推脱:天色已晚,公子应当归去了,莫让尊夫人久等。
逐客令一下,吴白还有些懵,他上前两步,还想纠缠,我垂下眼睑,抬起樱桃色长袖挥了挥,面若冰霜道:公子,我累了。看着吴白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去。我却笃定了他会再来。他怎舍得不来呢?我既然挑起了他的兴趣,自然也勾起了他的征服欲。其实,对于女人来说,想要拴住一个男人的心,必须要勾起他的征服欲。为什么那些良家女子往往不被男人爱,因为她们太宜家宜室,太端庄妥帖,看上去呆若木鸡般的寡然无味。她们不懂得女人最关键的得在男人面前知情识趣,贴心暖肺,还要欲擒故纵。我,花香容,曾经是“清吟小班”的花魁,玩这点风月手段,还不是小菜一碟。
次日,吴白又来了,第三日,吴白继来。每一天,吴白都会来。我有时与他下一盘棋,有时为他弹一首曲子,有时陪他喝两杯酒。吴白为我送上一对十两重的金镶玉钏,我却不接,只用不尽委屈与哀婉的眼神望向他。身后的落雁见缝插针地说:吴公子,这些首饰你还是拿回去罢。我家小姐不是轻易收受外人礼物的人,她是觉得与公子投缘才愿意与你交个朋友。平日里,多少人想出千金来看我家小姐一笑都难得。我家小姐独独看中了公子你这个人。
此言一出,吴白大喜过望,眼神似咄咄烈焰,欲将我焚了似的。他想要上前拥住我,我偏细腰款摆,飘然至他身体数步外,柳眉轻颦,斥责他对我态度轻薄。吴白急得赌咒发誓。对不起,人若发誓有用雷神老爷忙得过来吗?落雁挡在我二人中间,提醒吴白:公子若有真心,请明媒正娶我家小姐。
这……吴白面有难色,须臾咬了咬牙,解下他身上的家传玉佩递过来:想容姑娘,吴白对你之心,苍天可鉴。无奈内子未犯“七出”之条,实难开口休妻。不如容我置一外宅,先委屈想容姑娘做我的平妻,待时机成熟,我定然风风光光接你进门!
这一块琉璃玉佩就能替代一纸婚书了?落雁趁热打铁道:公子所说的“平妻”,还不是委屈我家小姐去做如夫人。这如夫人与夫人之间多了一个字,高下却有云泥之别。将来尊夫人打上门来,你让我家小姐如何自处呢?
吴白哑然,半响一拍大腿,道:这样吧,我这就回府,将我所有的银票都拿来献与姑娘。姑娘若还不信我的诚意,我愿立一字据,往后余生,只要吴府有任何人难为姑娘,我就算与他拼命,也要爱护姑娘。
我听了,浅浅一笑,当夜就牵着吴白走入鲛绡帐,躺入拔步床。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这是我的杀手锏。每次运用,无往不利。从此,吴白终日里与我厮混,连家都懒得回了。
当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钟鼎世家的吴府很快得知了消息,吴家老爷命吴白回家,告诉他我原本是风尘女子。吴白不以为然,因为我早就料到了,我把自己形容成家境贫苦被父母卖掉的稚女,却靠自己的才艺出淤泥而不染,更靠自己的能力离开了烟花之境。男女关系里最好玩的就是这一点,只要你俘虏了一个人的心,自然就弄瞎了他的眼。吴家人越说我的坏话,吴白越觉得我珍贵难得。他毅然把我领进家门,当着他父母的面声称我是他的红颜知己。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夜,那个姿色平庸的吴家娘子哭天抹泪地骂他鬼迷心窍,吴白忍不住咆哮起来:妒妇,如若你相安无事也就罢了,你再不依不饶,我就休了你娶她为妻!
没想到,吴家二老站在那妒妇一边。一个吹胡子瞪眼地要求吴白与我一刀两断,一个阴阳怪气地讽刺我给吴白做仕妾都不配。我咬了咬牙,心里倒数三、二、一,倒。我娇弱痛苦地向地面倒去。吴白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我,将我紧紧拥在怀里。他心灰意冷地看着所有人,抱着我以坚定无转圜的态度离开了吴家。
看起来很感人是不?感人个屁啊!离开了显赫家世的吴白,成了一个布衣白丁,我跟着他吃又吃不好,穿又穿不好。我活在世上图什么,还不是为了吃喝拉撒、饱暖快活!吴白终日里出去卖字卖画,换回来的不过一二两的银子。我们很快就过得捉襟见肘,顿顿咸菜豆腐,往日的温馨甜蜜全被愁云惨雾所替代。我必须寻找下家了,否则将来没准要与吴白一起沿街讨饭。
有一日,趁着吴白外出谋活,我带着落雁继续来街上“碰瓷”。我看中了一辆双马翠幄的油碧车,再次故技重施迎上去。只要一声“哎呦”,马车的主人就挑开车帘一角,露出一张俊秀儒雅的脸来。
这位姑娘,可曾伤着?
我抬起头,继续一贯的柔弱之态,泪雾凝睫将落未落。这一招,我练习了千百次,我心知肚明没有一个男人能够躲得过女人的泪眼,只要你哭得美。
马车主人的眸子里,逐渐浮上心疼。他下车扶起我,我顺势倒在他怀里。他将我送回到租住的农家里,听我陈述自己的“凄惨”身世。我哭诉吴白并非良人,经常对我非打即骂。我生来命苦,先是被迫沦落风尘,之后又是遇人不淑。谁能来救救我,救我脱离苦海,助我现世安稳……
马车主人一言不发,只是用他随身的汗巾子为我拭泪。他的汗巾子都是用蜀锦制成的,熏着最上等的龙涎香。我仔细盯着他的鞋袜,也是奢华一路。足以证明他的背景应该比吴白更大,他的地位应该比吴白更高。然而,我在他面前低额敛容,哭诉完请他离开,他家里应该有娇夫人等着他。
不,我尚未娶妻。马车主人爱恋地握住我的手,柔声道:姑娘等我三日,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个人间地狱。只要你愿意与我私奔。我们可以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享尽人间极乐。姑娘,你愿意吗?
傻子才不愿意!我答允了马车主人,随后想起吴白,他对我是真心实意,却不知我对他是虚情假意。自我步入青楼,就牢牢记住了“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帝王将相的情情义义,才人佳子的卿卿我我,都不过是一枕黄粱,听听得了。还能真信么!如果吴白能给我宝马雕车、锦衣玉食,我愿意继续为他红袖添香,但是……如今……我要择良木而栖息。
谁知,老天爷给我开了一个致命的玩笑。马车主人原来是一个人贩子。他把我卖到下等妓院来抵债。我气急,却抵抗不了嫖客们的禄山之爪。我,花想容,自负姿容绝代,聪敏绝顶,却在那肮脏地方藏没处藏,躲没处躲。那些嫖客不把我当人,各种凌辱各种折磨日日来袭。我的才情、我的雅趣在这里都成了虚设。我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窑姐儿,什么打更的,什么卖鱼的,什么杀猪的,都成了我的恩客。哪怕我来着月事,也要接客。否则,老鸨对我拳打脚踢,毫不怜惜。
费尽心机,我逃了出来。我,花想容,但凡有一口气,绝不会对命运屈服。我拼尽全力逃回来,找到吴白。我告诉吴白我是被歹人掳走的,我是凭借着对他的爱历经千难万阻回来的。可是,那个曾经爱我爱到六神无主的吴白,此时此刻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花想容,你不要再骗我了。你消失的这段日子里,我什么都明白了。吴白冷冷地对我说:那个人贩子是我娘找来的,她让我亲眼看清楚了你的真实面目。如果你不是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女人,你不会上人贩子的当。可惜,你咎由自取。
花想容,我承认,我曾经深深地爱过你。我愿意为了你付出一切,哪怕与父母妻子决裂。可是,我对你的死心塌地,反而让你视若敝屣。殊不知这世上对你真心的人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多。真心并不是用青春和美貌就可以买到的。
花想容,我们相爱一场。我不忍心你再被人作贱、凌辱。这里有一百两银票,你走吧,回你的故乡也好,去你想去的地方也罢。总之,我不想再见到你了。我要好好珍惜我的妻子,她看似粗钝,实际淳朴良善。她对我矢志不渝,情深意重。我会与她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吴白走了许久,她的话还在我耳边回响。我望着他留下的几张银票,苦涩地笑了。我终于灵台清明了:这一生,名誉扫地,归宿无着,面目无光,万念俱灰。谁害得我,不过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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