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排行第九，所以大家习惯叫他老九。老九，早年读过很多书，据说书还念的不赖，但终究时运不济，当年高考跃龙门的关键时候，屡次不第，结果急火攻心病倒了，从此彻底与高考绝缘，村里无人不为老九惋惜。
　　
　　后来有阴阳老先生说，老九本该跃龙门，但命里劫数天定，老九家祖坟被对面山的山头给堵住了，老九身弱，几次高考一直在对面山山头来回徘徊，翻不出那座山。就这样，老九的一辈子交待了，命运的造化，让他成了地道的庄稼汉。
　　
　　白面书生要成为地道的庄稼汉，就首先要褪掉那股学生气，接受现实的残酷考验，从此那个握惯笔杆子的手，也要习惯握锄地的锄头，生活如果要改造你，从不跟你有商量余地，就这样一个满脸稚气的学生娃，被生活千斤重担磨砺成了地道的庄稼汉，灵魂从此神坛跌落，面对生活的苦，就算你千般不愿，命运的手也会无情的推着你往前走。
　　
　　在唐家湾，老九从老一辈身上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一辈子，那些被命运束缚在黄土地上的老一辈，一辈子没出过这座大山，老一辈的一生，就是他的命运模板，他走的每一步，只是重复着前人，看不到生活的盼头，生活的尽头是绝望。
　　
　　当庄稼汉，就要学会犁地、施肥、打粮、晒场，每一样农活都是一门生活哲学，再软将的人，也会被生活无情地磨炼成一个能养家糊口的庄稼汉，融入山民的生活，就要有山民的勤劳、智慧、朴实，也要继承农民的木讷、软弱、嫉妒、偏见、妥协、顺从。
　　
　　老九是唐家湾的一部分，唐家湾是老九的命运归宿，再有思想再有激情的白面书生，长期生活在一个落后封闭的环境中，也会逐渐被环境同化。同化意味着你不再有谈理想、谈古纵今的激情，你要学会用庄稼汉的语言和方式和山民打交道，老九是念过书的人，懂得与时俱进，也懂得识时务。
　　
　　老九越来越像地道的庄稼汉了，不再夸夸其谈，也不再虚里巴老，山沟里山民觉得，你要是有干部身份的村官，发表些高见阔论，那是真有水平、有学问，是瞧得起山民，倘若你是庄稼汉，谈天说地，纵古论今，哪怕你再有水平、再有学问，在他们看来，你不实在，爱表现，爱出风头，是个二货。老九读过书，脑筋自然转的快，他知道随大流，知道怎么做才吃得开。
　　
　　老九肚子是否真的吃过墨水，我不知道，自从我记事起，没见过他吟诗颂赋，也没见过他有何高论，他的经历也许就像孟姜女哭长城，传说而已。直到有一天，我领教了老九不一般的见识，老九邻居的孩子阿满不喜读书，但他喜欢老九，老九也喜欢他，老九只要农闲，就会辅导阿满数理化，后来阿满考入市重点高中，自然离不开老九的点拨，老九的名声从此慢慢传开了。
　　
　　村里除了老九，山民有种古怪心理，在山沟里如果你不随大流，会被大家视为异类。有时候，你急于袒露的东西，未必都是好东西，比如偏见；而你刻意隐藏的东西，也未必是不好，比如良心。我为阿满庆幸，在他人生成长的关键时候，有这样一位没有急功近利的长者循循诱导，走通了老九以前没走通的路。
　　
　　老九的希望全在儿子身上，但老九儿子不成器，老九愁啊！山里人没别的盼头，就两样奔头，祖上积德娃娃书念的好打个翻身仗出人头地，再就是娶个浪将媳妇会过光阴。这两样，老九都落了空。山里人有个观念，书念的好不好，不打紧，农民有一亩三分地，饿不死人，但娶不上媳妇就真要绝后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山里谁家娶媳妇，本来是好事，但对老九来说，是揭伤疤，老九沉默寡言，心病全在这儿。大家背地里都说老九变了，瞧不起大家了，不和大家知心知热的来往了。总之，在大家眼里，老九真的变了。
　　
　　去年回老家，看了老九，他依旧笑容可掬，跟我说了很多知心话，他想当老师，可没那命。我心里惋惜。从老九那儿回来，我在想老九肚子里到底有多少文化，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山里很多人没老九有文化，日子却过得比他滋润多了。钱和文化本是两样东西，我却称出了斤两。
　　
　　老九，是一坛陈年老酒，喝下去，总会有回味，喝的少了，肚子里轻飘飘；喝的多了，却满是苦涩的回甘。
　　
　　---201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