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真名叫红颜，却起了“祸水”的网名。
　　 在夜的深时，她坐在电脑前，左手旁放一杯苦咖啡。刚煮出来的苦咖啡沸烫不能沾唇，她就静静地看着杯子上方的白烟，那些白烟袅袅细细雾雾的，令她幻想起他手里燃着的烟。
　　 他是她的QQ好友。俩人在一个征婚网站里认识的。他主动联系的她。先是加微信，继而加好友。他每天清早会给她发祝福短信，晚上会给她发心灵鸡汤。她想回了回，想不回了不回。她观察过他的朋友圈和QQ空间，他是一个家境殷实的留学生，长年在以色列读书和生活。他喜好上传自己在国外的照片和视频，或是旅游，或是逛街。她细心地观察照片与视频下方的定位，发现他有时在埃及，有时在死海，有时在戈兰高地。她对他这个人没多大兴趣，倒是对他发的国外风光甚感兴趣。原来看世界的方式除了通过旅行社，还可以通过朋友圈。他却对她甚感兴趣。她若发一些文艺式的生活感悟，他会挨个点赞。他夸她是文艺小清新，宛如山茶花；她若转一首伤感而凄怨的情歌，他会发出拥抱的表情，留下“心疼”的回复。她若过个两天没更新，他会对她嘘寒问暖，似乎生怕她出现了什么意外。他好象是一个影子，披着虚幻的外衣，却能令她感觉到真实的呼吸。每夜１２点，他会准时发来一句话：美女，健康比什么都重要，早点睡，乖！
　　
　　 这句话令她感觉到温暖，比什么都温暖。因为温暖，她忘记了时间，导致电脑旁的那杯咖啡，冷却成了一团凝固了的泥巴。
　　
　　 她习惯了网络里有他。虽然她并不熟悉他，但是她贪图他对她的在乎。在现实生活里，没几个人在乎她。她生得黄胖而矮，还长着一口龅牙。那两排牙齿微微突起，硬是将一个瓜子脸凸成了一个倭瓜脸。特别是她的两颗门牙，紧紧抵着上唇，让她看起来不是嘟唇怄气，就是欲言又止。总之，显得有几分滑稽。
　　
　　 公司里的同事，喜欢嘲笑她是凤姐2.0版。当年叱咤风云，惊爆互联网无数眼球的凤姐，而今在美国定居十年，成为一代励志奇人。她却不敢复制那个长相丑陋又言行出格的女人。她爱在人前默默隐忍，乖乖做事。她总是抿着嘴，低着头，把自己缩小成大家都几乎注意不到她的程度。
　　
　　 唯有网络上，她有自信。在陌生的网络空间，没有人能够知道她的真实长相。她把自己的眉毛、眼睛、鼻子、耳朵P到AI换脸软件上，再将模特们的樱桃小嘴加上去。她看着那一张张明艳娇媚、纤细婀娜的照片，欢喜得能听到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的声音。有了这些照片，她在征婚网站收获了很多求交往的来信。她女王一般骄傲地筛选着那些“求爱者”。长得丑的不要，长得矮的不要，年龄大的不要，年龄小的不要，学历低的不要，家境差的不要，同城里的不要……她锁定的交往对象都是身在异国或者远在边陲的高富帅，当然，如果有北上广的企业高管与才俊，她也会“赏脸”跟他们聊一聊。
　　
　　 由于她不愿意视频，亦不肯线下见面。那些“求爱者”对她热情了一阵风之后，逐渐销声匿迹。他是个例外。他对她什么要求都没有，只管天南地北地跟她侃，废话多得像话痨。她却觉得那些废话非常温暖。
　　
　　 比如，她隔着电脑的蓝屏，一边梳头一边敲键盘。她有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一梳子下去，顺畅到底。她却对他说：我是大波浪，头发不好梳。我几乎是在扯，害得好多头发掉一地。
　　
　　 大波浪？还是大，波，浪？——他发过来一个色色的自定义表情。
　　
　　 哼，你真坏！
　　
　　 嘿，谁让你撩我！
　　
　　 讨厌！不许你胡思乱想，否则你爱上我了，那就麻烦了！她逗着他。
　　
　　 放心，我对坏女人不感兴趣，我喜欢质朴一点的女孩。他随手回击。
　　
　　 你觉得我是坏女人吗？她问。
　　
　　 好女人能自称“祸水”吗，只有妲己一类的妖精才能称得上“祸水”。你说你自己是好女人吗？他反问。
　　
　　 我是好女人——她在心里回答，嘴上却说：你们男人不就喜欢“祸水”吗？“祸水”充满刺激，充满神秘，能够挑起你们的征服欲，宛如罂粟花一般危险又迷人。你们男人哪里抵挡得了这种诱惑？
　　
　　 我不一样。他说：我在国外什么样的辣妹没见过？男人泡妞与择偶的态度是不同的。找情人，可能会考虑风情万种的，娶老婆，还是得考虑正正派派做人的，踏踏实实过日子的。
　　
　　 是吗？她苦笑。
　　
　　 关上电脑，她倒在床上。床很大很软，像一湾宁静又温柔的湖，承载着疲惫的她，以及伤感的回忆。
　　
　　 “红颜，我求求你放过我吧！”那个曾经被她养了三个月的男人，在离开他们一起同居的房子之前，对着宛如患了失心疯的她撂下这么一句话。
　　
　　 “遥，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她确实快要疯了。她想不通前一天还看上去好好的男朋友，为何突然向她提出分手，不由分说地将他的物品打包装箱，准备走人。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是我最近累了。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行不行啊！”
　　
　　 “你累什么了？饭是我做的，衣服是我洗的，房间是我打扫的，日常用品是我买的，房租水电物业费是我交的，连你洗澡的后背都是我擦的，我就差没把你伺候成为生活不能自理的植物人了！你说分手就分手，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她闻言炸毛，宛如一头愤怒的狮子。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那个遥推开她，冷冰冰地指着她的鼻子说：“你把感情看成一场交易。你为我付出一点点，就让我感恩戴德吗？你不知道爱是自愿的，不求回报的吗？所以，我累了，我太累了！”
　　
　　 遥的理由让她如遭雷劈。遥转身的背影又让她慌乱不已。她急忙扑过去抱紧他的腰，哭着说：“那我改还不行，我改、我改，我会改的……”
　　
　　 遥沉默了一会儿，一言不发，用一股笃定又强硬的力气掰开了她的手，拎着行李箱大步流星地离去。她瘫软在地板上，大放悲声。她清楚他说的话都是托词。事实上，他就是不爱她了。或者该说，他从未爱过她。
　　
　　 遥不爱她，应该就是嫌弃她的长相、她的龅牙。虽然遥起初与她交往的期间，嘴上一个劲地说他不在乎她有龅牙。他不在乎她的龅牙，却从来不愿亲吻她。两人缠绵之时，他更是忽略前戏，直奔主题。她从未产生过丝毫快感。她却没有责怪他。她清楚以她的条件，能有男性看上她就不错了。她不是没想过去整牙。可是戴上金属牙箍，她没有办法正常进食。那些钢丝深深地嵌入牙龈中，口腔咬合不能出现大一点的动作，否则能把她疼晕。她戴牙套不到半年，又出现了牙龈萎缩，不得已取下了那玩意儿。当遥成为了她的男朋友，她一度怀疑自己在做梦。为了讨好他，为了取悦他，她拼命地挣钱，努力地攒钱，又舍得为遥花钱。但是，遥依然抛弃了她。
　　
　　 失去遥的日子里，她开始上征婚网站，她想通过建立一段新感情来缓解内心的伤痛。新的爱人没找到，遥已经挽着一个明眸皓齿、身材高挑的女孩子招摇过市了。当他们与她擦肩而过时，遥似乎已经不认识她了。她则站在原地泪流满面。
　　
　　 说什么情义千金，根本不敌胸脯四两。说什么有缘无分，不过自欺欺人的把戏。她恨恨地对着他编辑信息：你们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他回了个黑人问号脸，浑不知她哪里来的怒气与怨气。
　　
　　 她又不好意思把真相告诉他，就跑到论坛上写贴。她在一家论坛里写了很多很多的故事，全是倾国倾城的大美女遇人不淑的爱情故事。那些故事无一例外是悲情结局。导致许多网友都认为她是在写自传，因为她的网名叫“祸水”。
　　　红颜＋祸水=薄命。人人如是想。其实想错了。对比美女的情场坎坷，丑女的命运更称得上惨绝人寰。
　　
　　 她已经二十九岁了，还找不到结婚对象，更因自卑在职场显得碌碌无能，晋升机会轮不到她，加薪机会也轮不到她。她只有通过幻想来麻醉自己，假装忘记自己有龅牙，假装忘记自己不够美，假装忘记自己缺乏存在感……偶尔，她也思考过要不要去减肥，或者去整容。但是晨起跑步不过三天，她就赖床赖到上班前的半小时；节食断食不到一周，她就开始报复性地暴饮暴食，专挑鸡腿、蛋挞、黑胡椒牛排一类的高热量食品充饥。之后的日子，又是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无限度重复。她对生活越来越失望。在一个情人节的晚上，她绝望地拿起了一把水果刀，对着自己的手腕比了又比，顿了又顿。
　　
　　 公司里比她年龄大的单亲妈妈都绽放了第二春，她依然是单身狗。她在婚礼筵席上，看着二婚女同事的曼妙身材被一袭玫红旗袍裹得玲珑浮凸，更在新郎的臂弯里显得小鸟依人，满面春风。她的心好象被小刀轻轻地划了一下，随即涌出了血。她坚持不住了。只有不停喝酒，喝到呕吐。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喧闹的乱七八遭的声音，又感觉到有一双大手托住了她的腋下，把她托出了酒店，送上了计程车，又被拎小鸡一样放到了一张床上。
　　
　　 她头疼欲裂地呻吟：你是谁？
　　
　　 对方不回答，只是端过来一只玻璃杯，里面是温润的白开水。
　　
　　 对方将白开水一点点注入她的唇齿，她喝得急，突然呛住了，连口水带嘴里的白开水全通过她的龅牙喷射了出来，似乎喷到了对方的脸上。
　　
　　 对方有些恼怒，索性用力地将她的外衣剥下，包括内衣。
　　
　　 她光溜溜地在床上摊成一个“大”字，鸡皮疙瘩一层层地蔓上来。她却睁不开眼睛。她心慌意乱地想着，难道她就要被强奸了吗？这个强奸者长什么样子，他会不会有性病？
　　
　　 谁知对方不但没强奸她，反而“啪”地一声狠狠拍了她肚皮一巴掌。她的肚皮里全是脂肪，受了重力宛如气球，立刻反弹过来，波浪翻滚。
　　
　　 她疼得龇牙，脑子倒是清醒了一些。勉强睁开眼，客房里没有一个人。
　　
　　 她简直想要一头撞死。她难道都丑到这份上？男人把她脱光了都不愿占她的便宜！
　　
　　 她为自己的难堪感到绝望，深入骨髓的绝望。那还苟延残喘个什么劲？一了百了吧！
　　
　　 在这时，手机提示音及时响起。他又发来问候了。她想了想，死前应该跟他做一个正式的诀别。无论他是杀猪盘，还是诈骗犯，她都不在乎。反正，她同样在造假。
　　
　　 穿上衣服，她坐在电脑前，挂上了ＱＱ。
　　
　　 他们寒暄了几句。他突然说：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最需要的不是爱情，而是自信。
　　
　　 她“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对他道：我没听错吧，我一个人见人爱的“万人迷”，我还能缺乏自信？
　　
　　 他说：无论你长得有多漂亮，我都能清楚地捕捉到你内心的虚弱。一个女人不是因为美丽才自信，而是因为自信才美丽。你如果总被社会上的审美标准绑架着，你就永远找不到真正爱你的男人，也不会拥有天长地久的爱情。
　　
　　 她的泪水瞬间决堤，她索性不装了，将真实的照片发给了他。
　　
　　 她试探着问：我很丑吧？是不是丑到让你恶心，只欲反胃……
　　
　　 他却说：没有啊，我觉得你看着有点像一只可爱的兔子啊！
　　
　　 兔子？她一愣，不到三秒醒悟过来。她和兔子一样，都长着大板牙。只是，人们看到兔子，会觉得软萌天真惹人怜爱。而她，既没有兔子软萌，又没有兔子天真，自然缺乏外界的怜爱。
　　
　　 于是，她自嘲道：感谢你善意的形容，起码没有恶毒地讽刺我是恐龙。
　　
　　 他却发过来：我是实话实说。你这张照片比你以前PS的那些照骗自然健康多了。可惜你的眼神太暗淡。你是一个正值大好年华的女孩子，应该是相信自己的，热爱生活的，努力活出独特的光彩的。为什么，你要活在别人的评头论足里？
　　
　　 她语塞，过了半晌，依旧蹙眉，无可奈何道：你不是我，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你像我一样丑，你就不会再说这些虚伪的言辞。
　　
　　 他沉默。过了一会给她发来视频请求。她犹豫了一下，选择“接受”。她终于看清楚了他的模样。他是一个相貌清秀的男生，眼神温柔，笑容温暖，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浑身散发出阳光一般的气质。他对着她笑嘻嘻地说：嗨，我让你看一看我的双腿吧。
　　
　　 你的双腿怎么了？她没来得及问，手机那方的摄像头已经挪到了他的膝盖处。他卷起牛仔裤管，露出两只钢铁与橡胶制成的假肢。她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他却是一脸无所谓的微笑：对比失去双腿的残疾，你是否应该为你的身体健全而庆幸？
　　
　　 她失声痛哭。
　　
　　 她第一次产生了羞愧的感觉。不是因为自己的长相，而是因为他送给她的每一句掏心掏肺的话：不要活在自我设限里，无论是你的龅牙，还是我的残肢，都不影响我们创造美好的生活。你必须相信你是有价值的，必须相信你是美好的，必须相信你是被爱的。如果你不能爱你本来的样子，你就不能真正地快乐。如果你没有内在稳定的自我评价体系，你就不可能真正地释放你的美丽。红颜，你要相信你自己，你一定能够幸福。我祝福你一定会幸福！
　　
　　 她昂起头，看了看头顶的天空，碧蓝蓝的，静美如洗。她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从此以后，红颜再不作祸水，红颜再不叹薄命！
　　
　　 【注】本小说初作于2004年，更新完善于2021年9月29日，收入个人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