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洁生-个人文章】
情人
□ 洁生
2024-09-16 1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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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见了吗?窗外那片湖,多像一张床……这张床一定很柔软很温暖……如果我跳进去,应该是不会再孤独了。”她轻描淡写地说着,目光潋滟靥如花,手却冰凉,在他的胸口游离,让他联想到医生所用的手术刀。
“没有我,你是不是活不下去?”难听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生生吞下去。再沉重的“包袱”也不过如此,好像一个人身裹棉袄躺在浴缸里浸泡,过程无所谓,一起身却不堪其负。
她不答,斜斜地背靠窗口。四月的风拂乱了那一头长发,她任凭自己娇美的面颊被发丝搅扰得宛如疯妇,略带哭腔地祈求他:“今晚别走了,好不好?”
他叹了口气,将她揽入怀中。他的唇碰上她的唇,冰凉凉,方才发现已到深夜。
弹指光阴飞似电,已整整五年,薄命怜卿甘作妾——想到这里,他也自责。
“我不可能离婚!”纵使枕席间她扭摆如蛇,施展的各种小花样魅惑得他冲动如兽。当她求他结束那段不幸福的婚姻时,他一定会恢复理智,扔出这六个字。
原来,这是一对情人,关系只能定义为“情人”的两个人。
“情人就是专门偷情的人。”云散雨歇,她为他点上一根烟。他满足地将一口烟雾喷在她脸上,她眯眯眼笑了,随后就抛出这句话,为了刺激他。他果然被刺中起身,离开。她又坐在床上放声大笑。回音竟然在物品琳琅的房间里产生。她疑是幻觉,又释然,这房子太空了,只有她自己是活物。
她叹了口气,重新倒回床上,拿毛毯将自己包裹得跟粽子一样,蜷缩着去睡。无奈太阳穴似被千根银针扎着,翻来覆去好半天,才发现枕头早成为盛泪的容器。
“有没有一种爱叫做‘卑微’?”她默默地问别人。
“没有!”微信上,另一个“他”回答道。
她苦笑,淡淡讲述她与他邂逅——相识——心动——情萌——追随——结合的经过,不增半点渲染和夸张,已让对面的“他”唏嘘不已,发来一个挥泪的小黄脸表情。
“这叫‘造化弄人’。你们没有早一步,偏偏晚一步地遇上。谁都没有错,错的是老天。”“他”发来的文字让她焦躁的情绪舒缓了点。他随后发来的信息又让她的心情如窗外的雨:“但这是一场不道德的爱情,你和他都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女人。”
她合上笔记本,打开窗户,伸出手去,接不到令她解脱的药,只有满满的一捧泪——天到底在可怜谁?
五年前的那个夏天,她为了挣钱,答应做他的人体模特。她垂首颤手地去解衬衫上的扣子,偏偏解了半天都没解完。他是美院的油画系老师,没看到一百也看过几十个女人的裸体。他认为她是在矫情,催促了她两次之后,心生不耐烦,拎起她的帆布包甩到了教室门口:“你不脱你就走,我们不是请一个观世音来摆谱的!”她心头一震,急忙从幕布后走出来。她酥胸半露,只用一幅白纱裹住半身,迎接着睽睽众目。他背后的学生们不满意,纷纷起哄让她继续脱。她窘得脖子根都红了,却是双手紧紧攥着胸前的白纱,无论他怎么说都不肯脱。没奈何,他只好放弃。他转身搬出一个石膏像让学生们画,同时打发她穿上衣服离开教室。
她不肯走。她舍不得当一节课的人体模特就能得到一百元的收入,再三嚅嗫着恳求他能不能答应她半裸。他哭笑不得,说:“别看你穿着衣服,我照样知道你裸体是什么样!”她急得掉眼泪,说她真的需要这份工作。他皱起眉看着这个不过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询问她是社会青年还是高中毕业生?她说她要读大一了。但是爸爸妈妈离婚了。爸爸霸占着家产没出过一分钱的抚养费,全靠妈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带大。她虽然接到了这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但是妈妈还要东拼西凑给她出学费。她不希望妈妈再辛苦了。她希望快点挣到一笔钱。他听了,沉默片刻。建议她做自己的私人模特。不用脱衣服,费用还比在学校当人体模特拿得多。他问她去不去?
她说去。后来他就带她去了一处古镇老宅。那宅子里有着厚重的木门,幽暗的天井,亭台楼榭,绿蕉瘦石。回廊下碧水成湖。她穿着玉色旗袍,薄施粉黛,倚栏望远。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她坐得浑身都快僵了,也强忍着脖颈与腰身的酸困纹丝不动。而他握着画笔在画板上勾勒、涂改、润色、加工。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她的皮肤、她的发丝、她的体型都激发了他灵感的产生。他完成了一副满意的作品:《水妖》。画中的她,妆容清淡,神色出尘,纤腰袅娜不胜衣,与身后的荷塘完美地融为一体,极具古典美。
因为这幅画,她得到了一千元的收入。后来,她又一次次与他合作。她成为了他笔下幽怨的丁香、风情的维纳斯、高贵的中世纪公主、冷艳的离魂倩女。不知是她的美成就了他的画,还是他的画成就了她的美。他的名字开始在画坛里占据一席之位,他的画被送去参赛,得了几个奖,被书画界的人写了几篇叫好的评论,卖了不菲的价钱。她的身影则在摄影界留下一抹芳踪,大学校园已经留不住这只凤凰,电商们找她当平面模特,新媒体公司也频频找她拍短视频。她的抖音粉丝也直奔千万。单靠流量与广告收入,她已经能够自己交学费,还能买得起LV了。偏在这时,她与他的发展走上了相爱的俗套。
一个春风喝醉了的夜晚,她来到他家,两人在烛影摇红中把酒庆贺相互的成就。随后,他漫不经心地打开一架老式点唱机。她有些意外,原以为只拍电视剧里才能见到这种道具,不想还真能发出声来:“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反正肠己断,我就只能去闯祸!我不管天多么高,更不管地多么厚,只要有你伴着我,我的命便为你而活……”唱机的音量不大,且有些沙沙声。女歌手的嗓声宛如甜豆沙一般浸入她的心。她没喝两口酒就有些醉了。他招手邀她跳舞。她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如深邃的海。她情不自禁地与他在软软黏黏的声调中起舞。跳着跳着,她的视野就变得模糊。当触碰变成了爱抚,当热吻代替了拥抱。天与地都塌陷了,两个人只会倒在一起纠缠……
次日,他睁开双眼,迎面而来就是她的吻。
“不,这不应该。我大你十二岁……都怪那些酒,我不该喝酒的……你也是,你当时为什么不推开我!”他心慌意乱解释着。
她非常镇静,也非常宁静,笑容淡淡地望着他:“你怕什么?我又没要你负责。”
他背过身去,她从背后一把环住他,身上散发的香味像细细的小蛇,游走在他的脖颈上,激起了一层白白的小疙瘩。她似酒精未散似的问:“你告诉我,你昨晚夜里说的‘我爱你’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没有回答。她继续追问。她的嗓音似甘蔗般清甜:“只要你对我说一句,那些‘我爱你’的话都是假的,我就离开你……”
“是真的,全是真的。”他转过身捧起她的脸颊,说:“我爱你爱得恨不能把你吞到我的肚子里,这样你就永远不能离开我,你就永远只能属于我!”
她听了,满足的笑。
一个女人最在乎的莫过于她爱的男人爱不爱她——少女时代的她,见识止于此。
他为她租了一套湖景房,不再让她住学生宿舍。她每天下了课,回到这里为他做饭、洗衣和做爱。他经常拥着她站在窗前,说他看到那片湖水就能想到家乡。
她不喜欢这湖,她更不喜欢他去怀念故乡。他的故乡有他的妻还有他的儿子,都在那个她眼中贫瘠、苍老的家乡里生活。但是她爱他。她爱他就会迁就他。日子一长,她又发现他变得霸道。他不允许她去接活。他要她尽量多呆在自己身边。她的学业受了影响,考试出现挂科。他就让她自己在家里复备,自己躲出去十天半月,免得影响她。他一走,她就像失了魂。母亲打来电话提醒她要考研或者考英语六级。她听了两句就烦得要命挂掉。不到半年时间,她的热度就大不如前。一年过后,她昙花一现成了流星。大学毕业之后,她没找到什么如意的工作,她也不想再去找工作。
他每个月给她生活费。她天天睡到自来醒。醒了就出去逛逛街,回来做做饭。他有时候回家有时候不回家,她清楚他很忙。他忙于应酬,因为他成了名人。她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渐渐习惯了利用上网打发时间。
她的网友很多。有一个男人经常陪她打“王者荣耀”。他们后来打出了默契,加上微信经常聊天。这个男人劝她:“你不应该受他的束缚。你要努力走出去,不要爱他爱得太过卑微。”
她则一直读“他”发在个人公众号上的文字,那些午夜里令她读后流泪感动的爱情故事。她认定“他”是一个历尽情场风云,冷暖自知的才子。她缓缓叙述着自己的情感历程,已不止一遍,却不自知。“他”耐心地听着。不时提醒她注意身体,天凉加衣、雨夜关窗。
“感情的事怎能由得了自己,如你推崇的张爱玲,如此精明冷静,不也曾卑微地维持她与胡兰成的爱情吗?”她说完这句,一阵恶心袭来,冲到卫生间就是一阵呕吐,胃里那些酸水刺激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心是欢喜的,她腹中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这种感觉很奇妙,我想就是幸福吧。”她欣然说着,微信那边却发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他?”“他”问。
她说等他下次来。可是他已经有大半个月都没来了。她拨他的电话,撒娇要他回家。他推脱忙,后来也答应偷到半分闲就赶回家。
家——看到这个字眼,她开心地笑。随后又对着马桶旁去吐。
他回来后,得知了这个消息,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让她微生不安。
“几个月了?”他喷出一口烟,问。
“两个月。”她扭着臀走过去,坐在他大腿上,神情半嗔半喜:“你再不来,回头都认不出我了。”
他推开水杯,皱眉盯着她的腰腹,许久。
“是我的吗?”他的话像一盆冰水将她从头泼到脚。
她跳起来,肩头颤抖:“你、你……”
他急忙搂住她:“好了,我相信这是我的孩子。可是,宝贝,做掉他好吗?”
她目光折射出绝望:“给我一个理由。”
“我不可能离婚……”他话音未落,脸上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瞪着她,她眼里渐渐有了泪。
“你不做就分手!”短截果断的六个字,无啻晴天霹雳炸响在她头顶。
他重重关门,带摔门。留下她一人跪在地上大放悲声。
难道她注定要做一个卑微的情人,难道情人就是有情却不能在一起的人?
她决定去见他的妻子。她趁他睡着翻看他的手机,却发现他老婆原来不是乡下的村姑,原来他老婆有着体面的职业。而他们的儿子就在市里的一所贵族学校读书。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偷偷加了他老婆的微信名片。她拍了两张他的睡姿发到他老婆的微信里。她等待着他老婆宛如天崩地裂的反应。
奇怪的是,对方一直没有反应。
她沉不住气了。除了他老婆的毫无动静。他也不再来了。她一遍遍打他的手机,要么占线要么无人接听;她给他发短信,都石沉大海。她急了,她怕了,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思来想去,她约见他老婆。对方一口答应。
当她与他老婆面对面坐在咖啡厅里,细细打量彼此。她心下暗笑那女人的容颜老去,哪里及得上自己满脸的胶原蛋白,哪里比得上自己满身的青春朝气?但是她看到那女人手上明晃晃的钻戒,还有一身亮烈不可逼视的贵妇范,不由自主地弱了气势。
他老婆问她找自己干嘛?她心中一恸,莫名其妙地落了泪。随后泪越落越多,很快哭花了妆。
他老婆冷冷一笑:“我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可惜你还排不上他最后一个女人。”
他老婆甩出一张照片,那是他搂着一个妙龄少女的侧面。她深吸气,直觉浑身血液都冲到头顶。
“他做的那些破事我都知道。你以为我很留恋他吗?我是为了我儿子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次,你以为他愿意跟我离婚吗?只怕我要离他还不离呢!我等于是他妈,你只是他的宠物。看在你是一个傻白甜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你再敢骚扰我们的生活,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女人的几句话就轻轻巧巧打败了她。
做手术前,她犹豫不绝,又微信语音“他”。
“他”坚决支持。她苦笑:“那你陪我。”
“他”半点不犹豫,立刻答应。
她在医院门口见到了“他”,出乎意料的是他非常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朝气蓬勃,衣着简洁,不过是个正在读书的高中学生。
她瞠目结舌,不敢置信。“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写的那些小说都是编的,但我计划把你的故事写成一个长篇,名字就叫《水妖》。你比我想象中还要美丽、神秘。”
她回头望天,阴郁得快要下雨了。老天又要为她哭泣吗?
她终于明白了情人的定义:情人就是只配偷情不配有爱的人。谁让这个词本身就代表卑微呢?
【注】十五年前旧作。原名《有没有一种爱叫做“卑微”》,后改名为《画家的情人》。今夜翻写,更名为《情人》,收入个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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