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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大限:死亡和超越——与年轻朋友的一席夜话(三)
□ 闻中
2003-12-06 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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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来有个消极的估计,因为我今天谈的这个话题比较恐怖,是——死亡。我当时想啊,能到多少人呢?三、四个人呢?三十、四十个人呢?还是五、六十个人?结果超出了我的意料,原来对死亡感兴趣的人有这么多。当然,我们话题的关键词有两个------死亡和超越,如果今天晚上我们单单是谈死亡的话,我估计今天晚上可能会失败,首先无疑是我的失败,另外,大家也可能会感到很失望。所以我们一定要明确,我们要谈的话题是:通过死亡到达超越,重心放在后面——我们要超越于死亡。
今晚的内容跟文学几乎没有关系,实际上谈的是人类的一个重大的命题:人活在这世界上要面对的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生和死(to be or not to be),我们尝试着,慢慢地通过分析死亡,最终要达到超越,之后,再来讲讲永恒、永生和不朽这样一些话题。
我们的主题叫“生命的大限”,通常说“大限已至”,说明死期已到,“大限”就是死亡的意思,我们的副标题叫“死亡和超越”。
一、直面死亡
我在谈这个话题之前,心里有种压力,这压力首先来自于这个话题的特殊性,从中能直接感觉到一种逼人的、令人难受的精神压力,这个压力我觉得最关键的缘由是中国的传统文化给我造成的压力。
中国文化应该说是一种不关心死亡的文化,咱们中国也是一个不关心死的国家。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中国文化是以儒家文化为代表,而儒家文化首先体现为第一位儒家大师——孔子的思想,而孔子恰好是对死亡不感兴趣的,孔子有句话是“敬鬼神而远之”,避开了一个神秘的世界,他不谈死亡。孔子有一位学生,名字叫季路(也就是子路),是孔子的七十二个贤弟子之一。他有一次就问孔子,据《论语》记载:“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当粗野的季路的灵魂已开始苏醒时,而孔子却将这个问题给避开了——还不知道生,怎么来谈死亡呢?意思是说,你先把精神的重心扎根于生,再来解决死,还来得及。实际上,孔夫子并没有将这个问题解决,而采取了回避。从此以后,咱们中国的历代文化几乎都是避开了死亡这个大的命题,这种避开,形成了对死亡的一种禁忌,把这个重大的命题留给谁呢?留给了中国的民间迷信去完成,咱们的迷信挺讲死亡、挺讲鬼神的。这个孔子不谈,儒家文化不谈,正宗的主流文化(道家倒略有涉及,这个我们后面会提到。)不谈这个,把它给避开了。
我刚才还讲了,中国是个不关心死的国家,有些人认为,中国挺关心死啊,一个人死了以后,你看,吹唢呐、鸣喇叭,一只大队的送丧队伍浩浩荡荡的,形成了一个宏大的仪式。怎能说不关心死呢?实际上,这些东西是表面的、表层的,并不能说明对死亡已展开了深刻的思索,而这些葬礼、这些排场恰恰是一种自我欺骗,避开了死亡、避开了死亡的某种恐怖,让我们觉得这是一个美好的归宿,不去思考,把这个问题给避开了。
这种避开一直流传到民间。让我想起了一个笑话,这个笑话是:一户富贵人家生了一个儿子,然后很多亲戚朋友过来祝贺,第一个人过去说:“这孩子前额宽、印堂亮,将来肯定会当官。”那父亲听了很高兴;另一个人讲:“这孩子肥头大耳,一看就知道是富贵相,将来一定会做大生意。”那父亲听了也很高兴;第三个人说:“这孩子将来一定会死的。”那富翁非常生气,结果把这个人给赶出了家门。其实,这三个人当中只有一个人的话是真实的:第三个人。只有死是确定无疑的,前两个祝福恰恰是不确定的,谁能保证他当官、谁能保证他能发财,只有第三个人说的是老实话:这孩子是会死的。但那富翁为什么不高兴呢?因为他不喜欢这个话题,对死比较禁忌,不谈它。咱们中国民间对死亡一般是不提的,你看,造出了很多词汇来表达这个意思,比如皇帝死亡从来不说死,叫崩,驾崩啦;而娘娘、贵妃这一级的,叫薨。薨啦、崩啦,实际上简单地讲,就是死。很多大人物的死,往往说睡着了、回家啦、过去啦,或者干脆说“去啦”、“走啦”等等。不提这个重大的话题,形成了民间的这种对死亡的禁忌。
所以,在这个话题前我也曾犹豫过,因为中国的文化压力太大,我作为一个普通人,来大无畏地、破天荒地面对一群年富力壮、生机勃勃、活蹦乱跳的青年人谈死亡这个话题,未免有些太不合时宜?不过后来我想,如果再这样下去,未免有些太保守了点,何况我一直觉得,一个人如果不对死亡展开思索的话,他的人生应该说是不真实的,他可能生活在虚构当中,因为这个世界上,我刚才说过,唯一确定无疑的是死亡,如果对这个唯一确定无疑的事物不展开思索和确认的话,那么这个人很可能会活在虚假的生活当中,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一课,我觉得应该要补过来,我们今天,就要大胆地来讨论它,来揭开死亡那神秘的面纱,让大家来直面死亡。所以,那种掩耳盗铃式的行为我认为是不正确的。
相对于中国而言,欧洲的一些国家就不这样,尤其是在北欧,在北欧的一些国家他们不但公开谈论死亡,而且还把它做为一种学科,叫做死亡学,就象我们所讲得植物学、动物学一样,是他们学校的一门正式课程——死亡学或生死学。这一点我们做得显然很不够,就连同在亚洲的印度、日本也要比我们做得好,并不象我们那样对死亡的极度禁忌,这当然与我们的文化——儒家文化有很大的关系。所以,我们才说“中国文化应该说是一种不关心死亡的文化,咱们中国也是一个不关心死的国家。”而只关心人生,结果就造成了中国的文化只是一种地上的文化、地表上的文化,关于地底下的、那无穷无尽的神秘的、那看不见的一切都交给了民间迷信去完成,让迷信来谈这个,而正宗的主流文化却不谈它。所以,我们中国是一个很现实的国家,世俗性很强。正因为世俗性很强、不关心死亡,结果就造成了中国文化的浅薄。中国文化我们通常都说其“博大精深”,其实这种“博大精深”,指的是人间文化、地面上的文化,是一种人生文化、世俗文化,而不是对死亡展开真正的思索的文化,这种文化比较单向、比较表层,比较平面,没有真正形而上的哲学品质和宗教品质(宗教和哲学都与死亡有关,没有死亡,可以说就没有宗教),所以咱们中国也没有正宗的宗教,佛教是由印度进口的;基督教是由欧洲传道士输入的;伊斯兰教是由中东的一些阿拉伯国家传入的;道教不算宗教,因为它不谈形而上学,没有宗教的品质,缺少终极的指向和关怀。
但我刚才讲了,这种掩耳盗铃式的行为,毕竟不能避开死亡,死亡就象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可以说死亡是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据一些有兴趣的人统计,全球每一年大概要死去8000万人,这个数字是怎样一个概念呢?我举几个例子来比较,比如台湾,现在人口大概是2000多万,不到3000万,那就是说,每一年死亡的人数相当于死去2个半多台湾;法国,据99年统计,人口是5.9千万,每一年死去的人口相当于1.4个法国;新加坡今年统计人口突破了400万,他们很高兴,总算努力了!结果与每一年的死亡数字一比,原来一年死去的数字相当于死去了20个新加坡。你看,死亡,这个数字是这么巨大;光自杀每一年就有上百万人。据说,日本这个国家,每一年就有10来万人自杀成功;另有一些人统计,一天全球大概要死去十几万人,这死亡数字是那么的巨大,它仰面覆盖而来,压的我们几乎喘不过气来。
当然,如果都是正常死亡还好,很多意外身亡更是经常困扰着我们,甚至我们身旁就有很多,在我们看不到的另外的一个世界里,暴力和死亡每一天都在发生。现在我们先讲远的,讲美国,大家都知道,美国的9·11恐怖事件——2001年,美国的世贸大楼倒塌,死去了5000多人;就前几天,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先后发生多次爆炸,死了几十个人、几百个人受伤。那些死去的人,他们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会死,我相信,他们中没有几个人会意识到自己在该段时间内会死亡,大都是在无知无觉中死去。那么,咱们平时看报纸啊、看电视啊,总觉得这些死亡跟自己没关系,于是,我们有个错觉,看到别人的死,以为死的是他们,而不是自己,就造成了一个虚假的信念:觉得自己是不会死的,可以永生,死的都是他人。所以,弗洛伊德就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活在旁观他人死亡的境况中。”认为自己与死亡无关、无缘。于是我们就强调一个观念:众人皆死我独活。这个观念就根深蒂固,实际上死亡跟自己应该说关系相当密切。
英国有位作家,名叫斯特恩,他的一本小说里,写了一个又笨又肥的女仆,在厨房里干活的,她的主人有一天死了,她的大脑中第一个反应是什么呢?——“我没死”。我觉得我们每一个人也都活在这种境况当中,觉得自己是不会死的。实际上,死亡笼罩着每一个人。
我自己就有这样的经验,我曾目睹过他人的死亡。这还是发生在我很早的岁月里,我在7岁的时候,曾经出现过一场车祸,我躺在医院里面,当时我躺在病房的中间床位,我的左手有一个病人,那个人也不知得的是什么病,因为那时我年少。有一天,我遇到这么一幕——非常恐怖的一幕,忽然,这个人的鼻孔里面(我记得当时他还插着输血管),嘴巴里面,血喷出来,那个时候喷出来像什么呢?象水龙头突然爆裂以后水喷出来一样,我根本没有见过人体内的血会有这么大的压力!这人在喷发的几分钟内,身旁的医护人员慌不措手,那血一直飞溅到我的床上,那人也很快衰竭。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经历他人的死。生活当中有时候,他人的死我们可以去经验,经历他人的死,才会更深地体会到死亡是那么的真实。
这是我幼年的一幕,我是把它做为秘密来藏着,从来没跟人讲过,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将它公开袒示出来,是因为这个陌生人的死亡跟我有关系,因为是他的死直接让我在最早的时候就体会到了死亡的存在,并作为我童年的巨大阴影藏在心头,让我开始思索。我想,原来每一个人的死亡都与他人有关,每一个人的苦难都与他人有关。英国有位诗人,名叫约翰·邓恩,他有句话,我觉得十分有道理,让我经常铭刻在心,经常记起,时时回想,觉得这句话对自己有启发,他说:“每一个人都不是孤岛,每一个人都是大陆,是大陆的一块,这块大陆的哪一部分缺了一块,就是每一个人缺了一块。于是,你不要以为他人的死与你无关,一个人死去,不仅是他的死,也是你的死,丧钟为你而鸣。”那就是说,每一个他人的缺失都是自己的缺失,每一个他人的死亡都是自己的死亡。我觉得这句话十分有道理,咱们活在这个世界,正是这种同体同悲的境况,每一个人都是大陆的一块,每一个人都与他人有关,远方的人、不认识的人,都与我们发生着神秘的联系。这种理解发生在你自己的精神境界越高的时候,它就变得越真实。
我刚才讲过,我们的文化是这样避开死亡,我们的教育也是这样,我们的教育有个特点,咱们可能在小学,甚至从幼儿园一直到现在已经被习惯于一种倾向了,包括课本——我们的教材,包括教师,他们经常强调的是什么呢?——标榜和肯定一些正面的事物,而对相反的一面予以无视或否定。譬如说,那些老师和课本喜欢强调阳光,而不愿意接受黑暗;强调乐观,而要求我们不应悲观;强调积极,而否定消极;大家都喜欢活在健康当中,而极力反对疾病;经常谈青春,而不愿意谈老年;只愿意承认成功,而不愿意接受失败;大家都倾向于热烈的富于生气的夏天,而不喜欢肃杀的冬天;只愿意盈,不愿意亏;只愿意得,而不愿意失;只愿意接受生,而不愿意接受死……我觉得这样的文化是残缺不全的文化,这样的教育也是残缺不全的教育。就说感情吧,就说积极消极、乐观悲观吧,我认为人的内心是两方面都应该存在的,只强调一个方面,这是不完整的,忧郁和悲伤也应该是健全情感的一部分,比如通常人们喜欢强调人要乐观、人要积极,于是这样的人,就被塑造成为一种勇敢向上、奋发进取的精神人格,但偏偏他们却最经不起打击,如果一经受打击,他将会知道,原来自己的乐观和积极会遇到一种巨大的困惑,没办法解决。如果他一开始就接受悲观和消极的存在,然后带着悲观来执著,这个人就可能会更加的柔韧。
中国有位祖宗,叫做老子,他曾经有过一个比方,人嘴巴里面有两样事物:牙齿和舌头,牙齿很硬,很坚强;而舌头很柔软、很弱,这两样事物,牙齿相对来说,就有力量一点、勇敢一点,而舌头可能要柔弱一点,人老了的时候,却要先掉牙齿,牙齿的寿命比舌头的要短,这就意味着舌头更坚韧,而舌头正好体现了柔韧和弱者的形象。正好是消极的形象、悲观的形象,它可能更加柔韧。
我们只希望生活当中充满成功,而不喜欢失败,其实,成功是一堂课,失败更是一堂课,失败能给你的东西,成功没办法给你。我们愿意健康,而不喜欢疾病,实际上每一次疾病我们都不应该忽视它,疾病恰恰是死亡的预演,我们精神上的沉疴可由疾病洗去,而且每一次疾病都会给你一个机会,什么机会呢?让我们认识生命,认识生命的脆弱的机会,然后探究人的生命、探究人应该在多大程度上来寻找和实现生存的意义,而疾病就是这样的一种机会,甚至小小的一次感冒都是有意义的,都是一次死亡的小小预演,从而让我们知道,人的肉躯不是永恒、人的肉躯不是不老的,人的身体不是不会朽败的,人,不是金刚不坏之躯。这一点,小小的疾病、小小的感冒就已真实地告诉我们啦,所以疾病,它是有意义的。
同样,我们今天谈死亡,死亡对于生命的意义极大,法国有位哲人,名字叫蒙田,他有句话这样讲:“哲学就是学死。”哲学 探究生命的学问,就是学习一下死亡。我们今天来探究死亡之谜,不是说明我们对生命不负责任,恰恰相反,正说明我们对人生是有着积极而负责的态度,恰恰说明我们对生命是抱着满腔热情的爱意去对待这个人生。而我们今天就要对死亡展开思索,要破除死亡在我们心头造成的恐惧。
我接下来先谈谈自己对死亡的理解。上半年我对你们说过的一句话,当时我是这样说的:“今天十分特殊,它的特殊不仅仅在于这次夜话,更在于我们每一个人的在场,每一颗心灵的不多一个、不少一个的在场,因此,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做今天的见证:这一次聚会以前没有过,将来也不会有,所以我说今天很特殊。”这句话今天也照样可以使用,今天照样非常特殊,这个场合以前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它是一次性的行为。为什么呢?情况已经在变化,在座的可能有很多人原来没参与;有很多人呢,原来在,这次不在,也就是说其中发生着很多变化,但却有一种情况没变,那是什么呢?我没变,我还是我,我,还在这里。听众有很大变化,那个讲的人好象没变,但是啊,你们可能并不知道,我的变化实在太大了!我可以这么说自己:我已经死而复生无数次了!这句话怎么理解呢?因为这跟我对死亡的理解很有关系,没有哪一个人能保持自己的原样,在岁月和时间的流逝当中。一些科学家在研究了人体以后,他们发现人每时每刻都在不断地变化,持续不断地变化,当然,这大家可能都好理解,但变化到哪一种地步呢?有的人做了这么一种测试,后来发现人体内的细胞变化,据说每7年更换一次,就是说,7年以后的你和今天的你,身上没有哪一处是一样的,没有一个细胞相同,也就是说,你的肉身已经完全脱胎换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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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生和死的一种,我的话是什么意思呢?生命有两个方向:一个指向未来,一个指向过去;一个指向生,一个指向死;每一个时刻都诞生了一个新的你,每一个时刻都死去一个旧的你。所以我刚才讲,我上半年到今天为止,已经死而复生无数次了,这是我的理解。而且这句话有依据,我的依据是2300年前的哲人庄子,他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是刹那的意思,刹那之间生、刹那之间死,刹那之间死、刹那之间生。这句话跟我讲的是同一个意思:每一时刻都诞生一个新的你,都死去一个旧的你。
在《周易》中也记有:“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不已;天地之大德曰死,死死不已。”生生不已、死死不已,说明生和死在每一时刻都不会停止。生死在每一刹之间都在发生,我在今年的一篇文章中记下一段话:
“我的生和死是同时发生的,生的过程也就是死的过程,一生就是一个漫长的死,同样,死也并不是一个终点,而是一个缓慢的生的过程;
或者可以这么说,每一个时刻都同时诞生生和死,同时诞生天堂和地狱,同时诞生过去和未来,诞生创世纪和启示录,诞生伊甸园和末日审判。”
——闻中:《精神的黄昏》
这段话的意思就是讲:生和死是同时发生的,而且我在这里还要告诉大家,你不要觉得这话很虚幻,生和死的同时发生,还体现在这么一种生活的事实当中,大家知道生命是如何运行的吗?是由人体的一股气,一呼一吸,请注意,一吸是什么?一吸就是生,一呼,就是死;一吸就是入这个世,一呼就是出这个世;一吸就是化合,一呼就是分解。实际上这些就真实地发生在我们人体当中,人诞生的那一刹那、第一刻,他是吸入一口气——生命诞生啦!最后一刹那,离开这个世界,是长呼一口气,把这口浊气吐出来,它是死亡。所以呼吸正好就是运行生命的两个轮子——生和死的互相转换,你不要以为它跟你非常遥远,它其实时时刻刻就在你的身旁,所以我说生和死就象两个轮子载着你的生命,缓缓向前,到了最后一刹那,只剩下呼气的时候,那就是真正的大限到了。这个呼吸过程也就是新陈代谢的过程,是生命的一种内在规则。生和死是相互扶携的,就象一对老年夫妇一样,男的扶住女的,女的扶住男的,生和死就是这样搀扶着,又象两个轮子把我们的生命从刚刚诞生一直载到暮色苍茫,行将就木的那神秘的刹那。
而且我这话同样是有依据的,首先也是庄子,他关于人的生命说道:“气之聚谓之生,气之散谓之死。”吸正是聚,呼正是散;我国的中医学也这么认为:“人生得之气,人活乃是气的表现,人死乃是气与人的分离。”那么我想,吸就是气与人的结合,呼就是气与人的分离。所以,生死是在我们真实的生活之中,这个死亡随时随刻都潜伏在我们人生的每一步履中,长年伴随着我们,你不要以为离自己很遥远。我还曾打开过《说文解字》,其中关于“死”:死者,澌也,人所离也。离开什么呢?离开气。所以气跟人的生命联系是非常紧密的。因此,我们说,人生的每一个刹那,每一个时刻——百分之一秒当中,人都是在生死的转换当中,都是在旧我死亡、新我诞生,旧我就是泥土和种子,新我就是花和果实,就这样不断地轮回、诞生,我们的新我就诞生在旧我之中,那么,到了生命的末年、最后一呼的时刻就是全然的死、完全的死果断地到来了,它不会犹豫,这也就是我们通常所指的死亡,我们可以把它唤做常死。在它面前,许多雄心壮志的人、志得意满的人、野心勃勃的人、宏大志向的人可能都会倒吸一口凉气,生命的大半朝气、豪气、勇气都要去了一大半,最典型的是秦始皇,最典型的是汉武帝,这些建立下巨大功业的人对死亡特别恐惧,他们希望长生不死,享受永久的荣耀和被尊崇,但是死亡的脚步没法阻止,谁也无法阻止死神的前行。于是死亡成了生命当中唯一确定无疑的事件。
二、常死
俄罗斯作家契诃夫说:“人刚一诞生,远远地看到前方晃动着一个黑点,这个黑点,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清晰,最后看清楚了,原来这黑点是坟墓。”这非常形象地说明了死亡是那么地真实,面对死亡,有多少人感到恐慌,那些建立巨大功业的人,他们特别恐怖;而那些诗人们更是生出无数的感慨,首先大家回忆一下曹操的一首诗篇《短歌行》中:“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苏东坡在《念奴娇》中也说:“多情应笑说我,早生 华 发. 人 生 如 梦. 一 尊 还 酹 江 月”,那也是死亡对他造成的内心恐惧;《三国演义》的开篇辞说: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谈中”
这里的“空”,对生命的一种困惑,是死亡造成的,“是非成败转头空”,尤其是那些英雄人物,他们特别恐惧,因为他们渴望的是不朽,可死亡否定了这一切,所以说“浪花淘尽英雄”,就象“滚滚长江东逝水”一样;对死亡的表现最集中地体现在《古诗十九首》中,我们来看这么几句:
之三:人生天地間 忽如遠行客
之四:人生寄一世 奄忽若飆塵
十一:人生非金石 豈能長壽考
十二:四時更變化 歲暮一何速
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
十五: 生年不滿百 常懷千歲憂
晝短苦夜長 何不秉燭遊
这些诗句非常朴素、非常简单,但却十分形象地传达出人面对死亡时的困惑和无奈,那就是说,这些诗人面对死亡,他们觉得生命是不长存的,于是就流露出很多想法,我觉得这些想法集中地体现出“人生在世,当及时行乐”的思想,生命那么短暂,日子都点着,一个人活一百岁,也不过是36500个日子而已,当人意识到自己生命是那么的短暂,结果就产生了上面这种精神虚脱的肉身狂欢、及时行乐的思想,但这种思想无疑是不正确的。
有一个英国绅士活了80岁,他有一天心血来潮,给自己的一生做了一个统计,结果发现自己的80年中,有28年在睡觉;有20年在工作;有5年在吃饭、在应酬;4.5年(5年不到)在骂人、与人争吵;还有4年在等待别人、在闲聊,还有250天在点头、在发呆;还有200来天在打领带、照镜子;还有50天在高兴、在唱歌;还有50个小时在微笑,……
这种统计让人非常的悲观,你看,他的高兴时刻多么少,微笑是多么少,大多时刻在睡梦中过去,所以“人生如梦”是有道理的,每一个人一生中起码有三分之一是在睡觉中过去。80岁的人,就有30来年在睡梦中过去,所以这个人一统计,80岁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于是,有一个中学生在上课偷懒,上几何课,几何学不好,结果就做了一首打油诗:“人生在世有几何,何必苦苦学几何;学了几何又如何,不学几何又如何?”这个学生虽然数学没学好,但这诗却能说明他对生命已经展开思考了:人生短暂,何必要苦苦地学几何。这打油诗挺有意思。
我刚才讲了“及时行乐”的思想,中国这种诗人很多,李白就是个典型代表,李白号称“诗仙”,诗歌成就很高,但他的行为却非常放诞自由,他有句诗这样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人生当“及时行乐”;这种思想在古埃及也遥相呼应。据说当时很多富人家里有这么一种习俗:这些富人很有钱,每天摆上最好的宴席,来邀请宾客,尽情地吃、尽情地喝,在吃的中途,他们会这样做,命令一个仆人带上一个人的骷髅上来,然后说:“赶快地吃吧,再不吃,过几年,咱们很快就会象它一样。”这是古埃及很早很早以前,记载在人类最早的一部历史书、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的《历史》中,是三千年以前的事情,人们就有这种习俗,也一样说明了人生短暂、及时行乐的思想。
但这种观念我认为是不对的,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人并不单单是一具肉躯。实际上,这种“及时行乐”的思想就给人世间带来许多罪恶,注意,这人世间的罪恶大多是谁去干的呢?就是那些相信这世界上,人是肉体,人就这一生,人就这么一百年以内的生物性存在,他们认为“生而暂有,死而虚空”,认为人就是这么一回事,是个单纯的生物,结果自然就产生这种“及时行乐”的思想,这种思想就造成了许多人的作恶,因而犯罪。因为没关系啊,人死后反正大家都无知无晓的,大肆地去干坏事,这是罪恶产生的一个根源,这种观念的致命弱点,就是把生命和肉身相等,事实上,相信永恒的人、相信不朽的人他是不会轻易去犯罪的。
在古代希腊,北部有一个小小的国家,叫做马其顿,当年这国家之所以至今被人们所记忆,就是因为曾出现过两位伟大的君王,年轻的一位大家肯定比较熟悉,他就是亚历山大大帝,欧洲历史上最杰出的君王之一。我们现在要谈的是他的父亲,另一位伟大的君王菲力浦,这个人对死亡非常坦然,他有个习惯,每天早上起来都要求一个仆人说一句话:“记住,菲力浦,你是会死的。”这成了那仆人的日常工作,每天说、反复地强调死亡的事实。
咱们中国的孔子就没有那么乐观了,孔子对死亡我开始讲过是逃避的,但真的碰上死亡,就显得十分不从容。他有个弟子,名叫颜渊,这是孔子弟子中最优秀的一位,他的才华和智慧深得孔子赞赏,孔子有时候甚至还将他当做自己的老师来看待,可惜他英年早逝,孔子非常心痛;颜渊一死,他就呼天抢地、捶胸顿足,他喊道:“天丧予!天丧予!”老天要灭我啊!老天要灭我啊(也可以理解为“老天要处罚我啊”)!他就在那里顿足绝望,当最优秀的弟子逝世时,他不坦然。
不象庄子,庄子就不一样了,我个人比较喜欢庄子。庄子的思想看起来挺怪,而他的一些行为更叫人不可思议。他的老婆死了,他居然高兴的不得了,鼓盆而歌,没有鼓锣,他就敲盆子,拼命地敲,还边敲边唱。他的朋友惠施过来吊唁,指责他道:“庄子你怎么这样子,生活了这么多年,夫妻相濡以沫,几十年过来了,如今妻子死去却这么高兴,你的思想这么怪,你的行为更教人难以接受,未免太过分了吧!”庄子就说:“我开始也很难受啊,开始也很心痛,内心也有很多的焦虑、很多的困惑,相依为命的人,怎么一下子就没了气息呢?后来一想,咦,事情原来是这样:她本来就没有生命,不但没有生命,开始连形体都没有,不但没有形体,连气都没有,这个气也就是宇宙草木之气,混杂在恍惚混沌之中,而这气经过变化慢慢地有了形体,形体又经过变化慢慢有了生命、慢慢地出现了一个人,最后成了我的妻子,现在这个气回到了宇宙当中去,这是非常自然的情况,就象四季的轮回啊!我何必伤痛呢?如果我伤痛,那说明我还不懂得天命啊。”他就这样解释。
在《庄子》里还记载了另一事件:他有一次曾到楚国,途中遇到一骷髅,他不知这骷髅是怎么死去的,于是他对骷髅讲话:“骷髅啊,我帮你到阎王爷那里说情,让你重新恢复成为人,怎么样?”那骷髅就非常焦急、非常困惑和恐惧,他就怕自己重新回到人的境况,那是庄子的思想:人生并不一定比骷髅活得更快乐。所以庄子有这么一段话: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庄子《内篇·大宗师》
这也是他对死亡的思考,大块,也就是天地宇宙,天地宇宙载着我、给我以形体,然后劳碌一生,老了以后又让我休息,最后以死亡来给我以永久的安息,所以“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对生命的好好照顾,也就是对死亡的好好照顾,对生与死两者的态度,两者应该是一致的,因此,在自己临死以前,他也非常坦然。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他妻子的死,后来他自己也要死了,死以前,他的弟子就在那里筹备,互相筹划着老师死后的事务,要厚礼、厚葬,要把葬仪的排场搞宏大,让老师的死有气势、体面,结果被庄子知道了,大骂一顿,他说,不要什么厚葬,你将我抛尸野外就可以了,无论将我往哪抛,抛到山上啊、抛到林子里面啊、抛到没人的地方。那些弟子就讲,抛到野外、抛到山上,那不是给老鹰啄了吃吗?庄子说:“你们的心眼怎么就这么偏呢?抛到山上被老鹰啄了吃,那把我抛到棺材里不是照样被蚂蚁虫子吃吗?你们为什么一定要给蚂蚁吃,而不给老鹰吃呢?那未免太偏心啦。”可见,庄子对死亡是真正的坦然,而不是作态。
比较而言,印度这个国家很特殊,这个国家的人民特别不怕死,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应该说人类到目前为止,发展这么慢的国家是不多见的。它是四大文明古国之一,早在5、6千年以前就是当时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它的文明远比中国要古老,居然到今天还这么落后,有千百万人民至今还没达到温饱的地步,什么原因?有些人非常困惑,它出现了那么多的思想家、宗教家,包括一些伟大的文学家、诗人,那为什么会发展这么慢?原来啊,这个国家有个特点,特别不怕死,他怎么不怕死呢?全印度人都有一个观念:相信轮回——人是可以死而复生、生而复活、活而复死、死而复生的轮回观念,前世为人下辈子可能会重新为人,这样就造成一个观念,反正自己是会重新投胎的,结果每个人都变得十分懒惰。好象发展经济、发展国家都不是自己的事情,是其他人的事情,我就不干活,等到下辈子投胎为人再享受生活不迟,何必自己亲自去辛苦呢?所以这个国家的节奏特慢,发展也特慢。
你如果与印度人约会的话会很麻烦的,他们特别没有时间观念,印度人的时间没有过去和未来之分,时间没有分割,用同样一个词来表示。比如,当说到这个时间词,然后往身后指一下,表示过去;提到这个词将指头指向前面,就表示未来。如果你跟印度人约会,那好,今天晚上6:00钟到××××听闻中先生的夜话,你跟他约好,结果可能8点钟都讲完了,这个印度人可能还没来,他没有时间观念,他们的生活节奏特缓慢,对死亡的观念也特别松懈、特别不警惕、不怕死。因为他们觉得人是永恒地轮回着,每一个宗教家都这么认为,如佛祖释迦牟尼,作为对印度传统宗教思想的一个最大改革家,也相信人的轮回。所以他们特别不怕死,肯定有来生,不必太匆忙。
最怕死的是哪些国家呢?美国啊,西方的一些国家,他们特别怕死,这种观念首先体现在他们的生活的快节奏上,为什么要节奏快呢?因为只有一生啊!太短暂了,这么短暂的人生,七、八十年活过来,怎能不多干一些事情呢?大量地干、大量地做,他们的发展特快,所以欧美国家发展之快,首先在于他们的生死观念、生命的观念,他们觉得人才一生啊,能不去珍惜吗?你如果跟美国人约会的话,就完全不一样,而且他到来的时候,还行色匆匆、步履急促,很匆忙,他们整个社会的生活特紧张,日本人也这样,因为他们深受西方人的影响,所以西方国家生活在争分夺秒的快节奏当中,因此,他们就积累下大量的社会物质财富。首先,在于他们对死亡的这种观念决定了他们的这种生活方式和生活节奏。
古罗马有位哲学家叫塞涅卡,关于死亡,他有个观念,他说:“随死而来的,比死亡本身更可怕。”他说人并不是怕死,而是怕伴随着死亡而来的那一切。前几年我在杭州跟一个诗人朋友也谈到这个问题,这个朋友的观念与塞涅卡的观念有些相似,他说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是怕死,而是怕“怕死”本身,因“怕死”而延伸出来的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那么我们到底怕什么呢?是怕疼痛吗?我觉得不应该是怕疼痛,因为疼痛不是属于死亡的,疼痛是属于生命的;死了以后没感觉,活着时候又还没死,所以疼痛与死亡没关系。那么是怕疾病吗?也不是,疾病也属于生命的,不是属于死亡。怕苦难吗?怕劳累吗?好象都不是。那么到底怕什么呢?我现在认为,原来“怕死”不是怕疼痛和疾病,而是怕未知——是怕不知道的东西,怕神秘的事物。未知,构成了一种威胁,构成了恐惧,我们人大都是“宁愿生活在已知的痛苦和疾病当中,而不愿活在未知的可能的幸福当中;宁愿眷恋已知的恐怖,而不愿获得可能的蒙福。”这是人的精神特点。只要是已知的,他就觉得特别安全,实际上很多人活得生不如死,而宁愿活着,因为这是已知的,而死亡是未知的,所以他不敢去死,也许死亡可以带来最大的幸福呢?他不去想这个问题,他以为这是不可靠的。这是人的基本观念,所以人怕的是未知,而不是已知的一切。
我觉得正常的态度,不应该是一种恐惧,恐惧才是一种真正的疾病,一种心灵的疾病,面对死亡,更应该象庄子一样,要自然、坦然得像跳舞唱歌一样地去面对它,带着无限的大欢喜去面对,就像对待生一样。在此,我比较欣赏鲁迅先生的态度,他在《野草》的题辞中说: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
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鲁迅先生这段话里就表现了对死亡的一种坦然,对死亡的态度是三个字——大欢喜。这种态度让人仰望。这就是我所谈的常死。接下来我来谈一下“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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