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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耗子

三木子
2025-01-10 05:29   收藏:0 回复:0 点击:22

   
  ——津门旧事系列小说之一
  
  民国二十六年腊月,西北风卷着煤灰渣子往人脖领子里钻。赵大栓蹲在法租界工部局后巷的煤堆上,看着手里半块发霉的玉米饼,突然想起三年前逃荒时的光景。
  那年直隶大旱,赵家庄的井水见了底。他揣着媳妇临死前塞进怀里的三块银元,跟着逃荒的人流往天津卫挪。饿殍倒在官道旁,眼珠子早被乌鸦啄了去,枯枝似的手指头还抠着黄土。走到北运河边上,他瞧见个穿绸衫的胖子在啃烧鸡,油星子顺着嘴角往下淌。
  "大爷行行好..."赵大栓刚开口,胖子抬脚就踹。他摔在泥坑里,听见绸缎撕裂的声响——那胖子后腰别着个蓝布包袱,露出半截乌黑的枪管。
  当夜天津卫下了瓢泼大雨。赵大栓缩在闸口码头货栈的屋檐下,听见日本兵皮靴踩水的声音。两个戴白袖箍的浪人拖着个学生模样的后生,刺刀尖挑着本《大公报》。学生脖颈上的血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蜿蜒成一条赤蛇。
  "太君!我知道抗日分子的老窝!"赵大栓突然扑出去,额头重重磕在石板上。雨水冲开他乱发,露出左耳后铜钱大的胎记,活像只蜷缩的老鼠。
  昭和十二年开春,日租界旭街新开了家"大和兴"赌场。穿杭绸长衫的赵掌柜坐在二楼雅间,鼻梁架着金丝眼镜。玻璃窗上凝着水雾,隐约能看见楼下赌徒们发青的脸。跑堂的端来紫砂壶,他掀开盖子嗅了嗅,突然把滚茶泼在那人脸上。
  "龙井要明前的,这他娘是雨前茶!"赵大栓踹翻八仙桌,玛瑙骰子噼里啪啦滚了一地。两个黑衣打手冲进来,拖着惨叫的跑堂往地下室去——那里新装了套东洋刑具,铁钳子能在人肋骨上雕花。
  七月十五中元节,海河上飘着荷花灯。赵大栓带着日本宪兵闯进估衣街"庆丰"绸缎庄,青帮弟子举着火把把铺面围成铁桶。老掌柜攥着账本不肯交保护费,被他用烧红的烙铁按在胸口。焦糊味混着檀香味在佛堂里弥漫,供桌上的观音像突然裂成两半。
  转年开春,赵大栓娶了北马路茶馆的寡妇。新娘子穿大红嫁衣,脖颈上有圈紫痕——她男人半月前在码头"失足落水",捞上来时五脏六腑都叫鱼啃空了。迎亲队伍经过南市三不管,耍把式的汉子突然亮出飞刀,寒光擦着赵大栓耳畔掠过,钉在"仁丹"广告牌上。
  腊月二十三祭灶夜,日本宪兵队在利顺德饭店摆酒。赵大栓喝得眼珠子发红,踉跄着往日租界公馆走。行至法租界与华界交界的万国桥,突然听见吱吱呀呀的戏文声。桥洞底下飘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女人,水袖一甩,露出半张溃烂的脸。
  三天后,清洁工在桥墩下发现具冻僵的尸首。浑身布满老鼠啃咬的窟窿,眼窝里塞满发霉的玉米粒。更奇的是,死者怀里揣着三块银元,边缘整整齐齐烙着牙印——像被什么人细细咬过。
  "李掌柜,您这茉莉香片可掺了陈年的味儿。"赵大栓跷着二郎腿,食指叩打八仙桌。茶汤在青瓷碗里打转,映出他左耳后暗红的胎记。
  茶馆寡妇攥着抹布的手直哆嗦。她男人头七那晚,赵大栓带人砸了灵堂,日本兵的刺刀挑着白幡当街烧。此刻柜台上供着的牌位突然"咔嗒"响了一声,香灰簌簌落进铜盆。
  "赵爷说笑..."话音未落,黑衣打手掀翻茶柜。青花瓷罐摔得粉碎,陈年普洱洒在地上,活像一滩凝固的血。赵大栓抬脚碾碎茶叶,突然掐住寡妇下巴:"知道为嘛单留你这铺面?"他凑近嗅了嗅,"你这身孝衣,比大红嫁衣还勾人。"
  窗外飘起细雨,电线杆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后厨传来锅铲坠地的声响,紧接着是学徒的惨叫——案板上躺着只剥了皮的老鼠,尾巴尖系着红绳。赵大栓的笑声卡在喉咙里,他分明看见老鼠爪子动了一下。
  民国二十八年冬至,海河结冰的咔嚓声里混着枪响。南开大学化学系学生陈明礼扶了扶圆框眼镜,在法租界教堂地下室调试发报机。墙上的《益世报》剪报拼出老耗子的行踪图,泛黄的照片里,赵大栓耳后胎记被红圈重重勾勒。
  "这畜生信五大家仙。"码头工会的老曹往烟灰缸里磕了磕旱烟,"上个月砸了侯家后鼠神庙,转头就往公馆里供了尊金鼠像。"他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截带牙印的银元,"这是大沽码头苦力凑的买命钱。"
  陈明礼接过银元对着灯泡细看,突然用镊子夹出缕暗红纤维:"这不是玉米须,是河北特产的茜草根。劳驾找位会捏面人的师傅。"
  腊月二十三大雪,南市"三不管"来了个卖面人的瘸腿老汉。摊子上供着穿长衫的鼠仙,怀里揣着三块银元模样的面果子。赵大栓的包车经过时,面人突然爆开,窜出几十只灰鼠,惊得东洋马当街尥蹶子。
  当夜法租界巡捕房档案室,陈明礼用镁光灯拍下青帮账簿。胶卷盒里还藏着包褐粉——这是从意租界药房搞来的甲状腺素提取物,能让老鼠陷入癫狂。窗外飘来卖糖堆儿的吆喝声,两短一长,是码头工会的平安信号。
  暴毙当日,老曹扮的瞎眼老道在万国桥头摆摊。罗盘底下压着浸过信息素的玉米饼,引得训练过的灰鼠成群结队。赵大栓追着银元跌进冰窟窿时,桥墩阴影里闪出三条人影,为首的握着德制毛瑟枪,袖口露出半截烫伤的疤——正是三年前被他出卖的学联骨干。
  民国二十八年腊月初八,海河上的雾气裹着煤烟往人肺里钻。陈明礼把自行车停在估衣街"瑞昌祥"布庄后巷,檐角铁马叮当三声,闪出个戴狗皮帽的汉子——正是青帮"通"字辈老曹。
  "今儿是理账日,三炷香功夫。"老曹掀开下水道铁栅,霉味里混着大烟膏的酸气。这是英租界工部局去年新修的排污渠,青帮却把暗门藏在探井里,直通忠孝堂地下金库。
  陈明礼的胶底鞋踩在积水上,忽然瞥见墙缝塞着半张《庸报》。头条照片里赵大栓正在给日本宪兵队长点烟,耳后胎记被油墨洇成团黑影。老曹摸出鲁班尺量了七步,往左拧开生锈的消防栓,砖墙轰然转出条夹道。
  二十瓦灯泡下,樟木账箱摞成佛塔状。最顶上那本裹着黄绫子的,正是昭和十三年往来的"水路慈悲账"。陈明礼刚翻开扉页,忽听得头顶地板吱呀作响——青帮四大香主正在二楼关帝像前喝讲茶。
  "二月初三,大沽码头接东洋丸,卸桐油六百桶,实收三百..."陈明礼用莱卡相机翻拍账页,镁光灯在快门帘落下瞬间熄灭。突然有条账目刺进眼帘:"六月十五,特供红丸改走老龙头火车站,法租界巡捕房抽水三成。"
  地下室铁门猛地被撞开,陈明礼反手泼出硝酸水。烟雾里冲出个疤脸汉子,腰间的镜面匣子枪卡了壳。老曹抡起黄铜秤砣砸在那人膝窝,低喝道:"九爷的人?"对方突然亮出左手小指铁戒指,戒面刻着带锚的"海"字。
  疤脸汉子突然扯开短褂,露出腰间绑着的英制米尔斯炸弹:"老子早受够当东洋狗!"他甩出串钥匙,"后墙佛龛里还有本暗账,记着红丸买卖的日本议员名单。"
  突然楼上茶碗坠地,日本宪兵的皮靴声踏碎楼梯。陈明礼把胶卷塞进掏空的《圣经》,老曹却抓起账本往煤油灯上凑。火苗蹿起的刹那,忠孝堂香主踹门而入,手里的勃朗宁却对准了追来的日本特务。
  "告诉九爷,漕运改走子牙河!"香主甩出句帮会暗语,转身朝通风口连开三枪。煤烟顺着弹孔涌入,陈明礼趁机钻进排污管,账本残页在身后烧成飞舞的黑蝶。

作者签名:
吾如鱼虾,人间如水,无形之钓者常常有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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