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济寺（小说）
　　
　　
　　浓稠的夜色裹着潮白河，周卫国踩碎河滩上的薄冰。对岸工兵营的探照灯在浓雾中晕开惨白的光圈，像悬在半空的月亮。
　　"全营被困三十七小时。"作战参谋递来的电报纸被河风吹得哗啦作响，"三座便桥都被炸断了，傅作义的飞机在天上盯着。"
　　周卫国攥紧望远镜。镜头里，广济寺的歇山式殿顶刺破晨雾，鸱吻上的琉璃瓦泛着青灰色的冷光。千年的古刹静静矗立在老城西关处，斗拱间的蛛网兜住细雪。
　　"报告！"通讯兵靴跟相撞的脆响惊飞寒鸦，"二连在寺里发现三十七根金丝栢木，直径都在两尺以上！"
　　青筋在周卫国太阳穴突突直跳。那些梁柱浸透了香火，每一道榫卯都卡着百年光阴。可工兵营四百多条人命正在对岸淌血，炮管结霜的喀秋莎等着过河。
　　"拆。"
　　木鱼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明镜法师的袈裟拂过残雪，腕间佛珠撞出细碎声响。"施主，"老和尚的声音像殿前结冰的铜磬，"万历年的《大藏经》还在藏经阁。"
　　战士们的撬棍悬在半空。周卫国看见经堂梁枋上斑驳的彩画：飞天衣带当风，夜叉怒目圆睁。某个瞬间他想起清华园图书馆的藻井，那些被炸弹震落的描金莲花。
　　对岸忽然腾起火光。机枪扫射声撕破河面，有战士中弹落水的闷响顺着冰碴子滚过来。周卫国扯开风纪扣，喉结下狰狞的弹疤跟着吞咽动作起伏："搬！所有经卷装箱转移，一根椽子都不许糟蹋！"
　　暗红色的经幡在硝烟中狂舞。当战士们抬起第一根横梁时，殿角的青铜古钟突然自鸣。周卫国猛地回头——明镜法师正用裹着棉布的撞钟木，一下下叩击着嘉靖二十三年的铜锈。
　　"当年李闯王破城..."老和尚的絮语混在钟声里，"也是这样的大雪天..."
　　午夜时分，敌机来了。
　　周卫国抱着最后两卷《华严经》冲进防空洞时，燃烧弹正在藏经阁炸开。气浪掀翻了他的军帽，烫金的经页在火雨中纷飞如蝶。他看见明镜法师跪坐在钟楼废墟里，袈裟上落满火星，却仍在用血肉模糊的手掌敲击半截钟杵。
　　"快走！"老和尚嘶吼的声音像裂帛。周卫国被参谋拽着后领拖向地道，最后一瞥望见青铜钟轰然坠落，将明镜法师的身影吞入火海。
　　黎明前，潮白河上架起了三座浮桥。金丝栢木在冰河里泛着温润的光，像一串捻过三百年的佛珠。
　　1982年春，宝坻县志办公室收到匿名捐赠的明代《大藏经》。新落成的潮白河大桥通车典礼上，有人看见个穿灰布衫的老者在桥头驻足良久。晨风掠过钢索，隐约传来青铜钟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