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梦中下棋
　　——历史人物小说系列
　　
　　
　　子时三刻的安庆督署，西洋自鸣钟的铜摆来回晃荡。曾国藩揉了揉发涩的眼角，青玉镇纸下压着的《讨粤匪檄》草稿洇开一团墨迹。烛花突然爆响，他伸手去剪灯芯，忽然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松烟香。
　　
　　棋盘落子的声音。
　　
　　再睁眼时，檀褐色的官袍已化作素白深衣。青玉镇纸变成两奁棋罐，黑的是徽墨凝成的玄玉，白的是宣纸炼就的霜魄。天地经纬纵横十九道，他正坐在星位，对面空悬的座席上渐渐显出一个轮廓——竟也是花白胡须的涤生，只是眉间没有那道刀刻般的悬针纹。
　　
　　"曾涤生执黑先行。"白衣人广袖轻扬，一枚黑子已落在右上小目。曾国藩下意识并指夹住棋石，触手冰凉刺骨，定睛看去，那分明是颗铁铸的弹丸。
　　
　　棋局在呼吸间铺展。黑子如湘军水师连营，白子似太平军翼王铁骑。当第一百零八手落下时，棋盘西北角突然腾起火光，曾国藩看见咸丰六年的南昌城在黑白绞杀间崩塌，罗泽南的血染红了半边天。
　　
　　"大龙将成，何故踌躇？"白衣人指尖的白子化作天津教案洋人的十字架，悬在棋盘天元之上颤动。曾国藩手背青筋暴起，黑子迟迟不能落定——那处分明是安庆破城时屠戮的万条冤魂化成的禁着点。
　　
　　寅时的梆子穿透梦境，棋盘上的黑子突然接连炸裂。白衣人叹息如松风过壑："屠龙者终成恶龙。"曾国藩猛地掀翻棋枰，却在漫天飞舞的棋子中看见同治三年的金陵城：黑云压城的龙脖子地道，幼天王自焚的冲天烈焰，还有自己请功折子上那滴怎么也揩不去的血渍。
　　
　　棋盘化作太极图旋转，黑白阴阳鱼咬住他的朝珠。曾国藩抓住鱼目纵身一跃，听见身后传来自己年轻时的声音："不为圣贤，便为禽兽！"
　　
　　晨光刺破窗纸时，幕僚看见大帅伏在案头酣睡，狼毫笔尖悬着的墨汁正滴在《挺经》扉页，氤氲成六个淋漓大字：
　　
　　不敢为天下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