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理的山药蛋（小说）
　　——红色故事系列小说之
　　
　　我们村头那棵歪脖子槐树抽新芽的时候，县里的吉普车又来了。李满囤蹲在碾盘上，旱烟袋在鞋底磕出闷响，青筋暴起的手背像老榆树皮。远处土路上腾起的黄尘里，隐约能瞧见四个轱辘的轮廓。
　　
　　"又来催种玉米？"二愣子攥着半块观音土饼，喉咙里咕噜作响。他爹上月饿死在东沟，草席裹着埋的时候轻得像捆麦秸。
　　
　　满囤没搭腔。去年县里说要"超英赶美"，非让把坡地全改种玉米。结果七月里毒日头把黄土地晒得龟裂，玉米杆子蔫得像腌过的咸菜。要不是他偷偷在试验田留了三分山药蛋，全村百十口子早成饿殍了。
　　
　　吉普车卷着黄土停在打谷场。王干事锃亮的皮鞋刚沾地就皱起眉头，公文包在阳光下泛着人造革的油光。"李支书，省农科所新培育的'跃进三号'玉米种......"
　　
　　"王同志，您瞅瞅。"满囤忽然指向西坡。焦黄的玉米茬子间，几株暗紫色的茎叶正破土而出，卵形叶片上覆着层白霜似的绒毛。农技员赵树理眼镜片一闪，蹲下身时中山装后襟沾了土。
　　
　　"这是......"他手指颤抖着拨开板结的土块，指甲缝里嵌进暗红的砂砾。
　　
　　"山药蛋！"满囤从裤腰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是半块发黑的薯块，"五更天在试验田刨出来的，根须都扎进石头缝里了。"
　　
　　暮色漫上来时，全村人聚在祠堂。赵树理举着煤油灯，墙上的影子晃得像群饿鬼。"马铃薯耐寒抗旱，生长期短......"他的山西口音混着哽咽，"去年农科所试验田被毁，我以为这品种绝了......"
　　
　　三更梆子响，二十几个后生摸黑往西坡去。裤管里塞着剪成段的薯种，那是赵树理拿褂子兜回来的最后希望。春娥把襁褓捆在胸前，背篓里装满河滩捡的鹅卵石——要垒成防风墙护住苗床。
　　
　　"轻些！"满囤低喝。二愣子脚下一滑，怀里的薯种骨碌碌往坡下滚。七八双手立刻在月光下乱抓，指甲抠进土里渗出血丝。最后半块薯种被春娥六岁的栓柱含在嘴里暖着，小人儿冻得打颤也不肯松口。
　　
　　子时刚过，北山突然扯出道闪电。满囤抬头望天，鼻尖砸上颗冰粒子。"要坏！"他嘶吼着冲向苗床，身后人群像受惊的羊群炸开。指甲盖大的雹子噼里啪啦砸下来，新栽的薯苗在泥水里打滚。
　　
　　"护住！护住！"满囤扑在苗床上，后背立刻鼓起鸡蛋大的包。春娥解下棉袄罩住嫩苗，赤着的身子很快泛起青紫。越来越多的人叠罗汉般趴下来，老人把孙儿塞进人堆最里层，自己佝偻着挡住雹子。
　　
　　赵树理眼镜不知摔去哪了，摸索着往人堆里挤。忽然触到满囤冰凉的脚踝——那老农正把最后半块薯种往他手里塞。"带娃们......走西口......"满囤咧开干裂的嘴，血珠子顺着嘴角往下淌。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冰雹停了。最底下传来婴儿啼哭。赵树理扒开人群，看见被护住的苗床里，暗紫色的嫩芽正顶着血水往上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