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过江（小说）
　　——历史人物小说系列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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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夔州的雨下得绵密，江面浮起一层青灰色的雾。五十八岁的杜甫扶着桅杆，看浪头将木船抛向半空又重重摔下，船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伸手按住腰间药囊，那里装着严武从成都寄来的最后一封信。
　　
　　"严仆射薨了。"信使说这话时，檐角冰棱正啪嗒坠地。杜甫记得自己踉跄两步，枯瘦的手抓住门框才没有跌倒。蜀中又要变天，他必须赶在兵乱前离川东下。
　　
　　雨丝斜刺入舱，浸透案上摊开的诗稿。老船工突然在船尾暴喝："抓稳！"话音未落，整条船突然横了过来。江水在暗夜里泛着惨白的光，像千万匹脱缰的野马撞向船舷。杜甫扑向木箱抢救诗卷时，听见自己肋骨折断般的咳嗽。
　　
　　"杜拾遗！"船工青筋暴起的手臂扯住他后襟，"莫管那些纸片了！"老人布满裂口的手掌被缆绳勒出血痕，浑浊的眼珠映着江心漩涡。船头供着的江神木像早被浪卷走，只剩半截香灰在风雨中明灭。
　　
　　杜甫忽然看见江面上浮起人影。青衫落拓的李白提着酒壶踏浪而来，身后跟着鲜衣怒马的高适。二十年前梁宋同游的光景在雨幕中重现，三人并辔驰过汴水长堤，李白挥鞭指天大笑："杜二你看这青云路，不过是我们胯下坐骑！"
　　
　　漩涡深处传来琵琶声。杨花落尽的曲江池畔，公孙大娘剑器舞搅动满城飞絮。玄宗皇帝銮驾上的金铃犹在耳畔，转眼已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杜甫看见自己跪在延英殿外，奏疏上的墨迹被雨水晕开，像极了今夜江面破碎的月光。
　　
　　"子美兄还放不下这身青袍？"高适的声音混着涛声忽远忽近。他紫袍玉带的影像正在消散，化作荆州城头猎猎旌旗。去年秋天在严武幕府，这位新任剑南节度使抚着杜甫的肩说："杜参谋该换身新官服了。"
　　
　　浪头劈头浇下时，杜甫突然大笑。他终于看清那些在漩涡中沉浮的，不是诗稿也不是官印，而是新安道上冻僵的民夫，是石壕村啼哭的妇人，是华清宫温泉里浮起的白发。船板在他脚下裂开，江水灌入喉管的刹那，他听见自己胸腔里迸发出雷鸣般的诗句。
　　
　　"星垂平野阔——"老船工惊愕回头，看见诗人扒着残破的船舷，白发在狂风中根根直立。闪电劈开云层，照亮他脸上纵横的江水与泪水，"月涌大江流！"
　　
　　夔门最后的山影消失在雨幕尽头。杜甫摸到怀中湿透的诗稿，忽然明白严武临终前为何要寄来那包决明子——故人早知他熬不过这个冬天，却仍想为他燃尽最后一盏灯。